【荷塘“PK大獎賽”】王記大包子(小說)
上午十點鐘,“王記大包子”已經(jīng)沒了客人。李娣拿著掃帚將地面上的垃圾歸攏在一起。今天的生意特好,兩位早點師傅忙得團團轉。王大春讓他倆提前半小時下班,自己和老伴留了下來收拾東西。
后廚里,王大春把剛用洗潔精洗過的碗碟一個個放進清水池里,沖干凈后再撈出來控水,最后放進消毒柜。
“今天比昨天多賣五六籠呢?!痹陲垙d里掃地的李娣說。飯廳和后廚本來是一個大通間,中間打了一個玻璃隔斷。
“咱家的包子分量足,味道好,我要是吃飯的我也來?!蓖醮蟠悍藕米詈笠晦耄P上消毒柜的門,插上電源。
“就是太忙了,王戈要是下來幫忙就好了?!崩铈氛f。
“這孩子,也太懶?!?br />
“還不是你給慣的。都是當?shù)娜死病!?br />
“要說慣,還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王大春走過來,把摞在桌子上的凳子一個個放下來擺好,“這月的零花錢給他們沒呢?”
“給過了,你昨天剛一說我就給他們了。3000。”
“別一下子給他們完啊,分兩次給。小兩口花錢流水似的。”
“等下個月吧。”
對面小區(qū)的樓上,王戈在客廳和主臥之間走來走去,一臉窘相。
“你怎么不去店里幫忙?”巧云半躺半臥在臥室的大床上。懷里的嬰兒聽見媽媽說話,停住了吸吮,扭過臉朝上看了巧云一眼,幾秒鐘后,又扭回去,閉上眼睛,小嘴又一下一下地裹吸起來。
“我才不去,那活太累,”王戈說,“你口袋里還有錢沒?我去買盒煙?!?br />
“他奶奶給你的錢花完了?”
“嘿嘿……”
“昨晚又去麻將館了吧?給你說過多少次,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偏不聽。你看看他倆臥室抽屜里有沒有?”
王戈朝父母的臥室走去。
王大春他們一家是四年前來到這里的。先是王大春在小區(qū)里給兒子買了一套房。接著又在街對面租了間門面房,裝了個門頭——“王記大包子”,做起了早點生意。
買小區(qū)的房子花費了兩口子大半輩子的心血還不夠,又借了好多外債,還好,包子鋪的生意還不錯,不到兩年便還請了債務。有了房子,兒子好找對象。現(xiàn)在都是這樣,房子幾乎成了定親的標配。樓房是多層住宅,六層屋頂上有一米多高閣樓的那種。王大春買的是六層。他說有個閣樓好,說不了就有用了。后來這閣樓果真就派上了大用場。
買房子的第二年,王戈和一個姑娘處上了對象,姑娘叫巧云。不久,兩人便結了婚。第二年的春天,當香君路上的櫻花盛開的時候,巧云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起名叫丁丁,一家自是人歡天喜地。巧云娘兒倆更是寶貝一樣被全家人寵著。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丁丁滿了周歲。那天,家里來了好多親戚,很熱鬧。王大春父子倆帶著親戚在附近的酒店吃了飯。飯后,親戚都走了,巧云的媽卻沒有動身的意思,巧云堅持留下她住一晚。
晚上,王戈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巧云媽和巧云她娘兒倆三人睡在臥室的大床上。很晚了,還能聽到她倆悄悄的說話聲。娘倆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巧云媽走的第三天,王戈和巧云向父母提了個要求。王大春和李娣聽了,一下子愣住了。有那么幾秒鐘,王戈的腦子里像中午的毒日頭,白亮亮的。
一場沒有硝煙的紛爭之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最終結果是王大春李娣夫婦向兒子兒媳妥協(xié)。王大春李娣夫婦只有王戈這么一個兒子。
第二天,“王記大包子”換了主人。王戈給客人打湯裝包子。巧云收拾碗碟擦桌子兼帶著收錢。請來幫忙的人沒有變,還是那兩個師傅。
“爸,快點把碗洗出來吧,前面不夠用了?!鼻稍圃谇芭_站著,回過頭對著后廚喊。方圓幾百米就這一家早點攤,生意特好。王大春直起腰,被水泡得發(fā)白的右手在后背上捶了幾下,又彎下腰,繼續(xù)洗。
洗了一早上的碗碟,抽空還得收拾桌子打掃衛(wèi)生。和兒媳婦說話可不比和老伴說話那么隨便沒顧忌。王大春的兩只手機械有章法地在眼前不停揮舞。
離“王記大包子”不遠,有幾棵桃樹。一陣風吹來,粉的白的桃花瓣飄飄灑灑落下來。剛剛學會走路的丁丁嘻嘻哈哈地笑著,兩只小手亂擺。李娣寸步不離,守在他的身邊。突然,丁丁一下子絆倒在地上,李娣嚇了一跳,慌忙彎下腰去拉他,丁丁沒有哭,卻樂呵呵地笑,胖乎乎的小手里捉著一朵粉色的桃花瓣。
王戈巧云做了“王記大包子”的主人還沒出半個月,在樓頂閣樓中間最高的位置被隔出一個小房間來。王戈從舊貨市場買來幾張舊板子,在地面上打幾個膨脹絲,將板子固定住,又裝上一個小門,算是父母的臥室。王戈在木板上開了個不大的口子當做換氣的窗戶。這小窗戶倒不如不要,有了它,這小木板房倒是像極了牢房,王大春心里這樣想,但沒有說出來。小房間里光線很暗,白天也是,要一直開著燈才行。王戈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張舊床,床不大,太大了小房間里也放不下。王戈又請人在閣樓的一個角落里裝了一個馬桶,馬桶周圍也圍了幾塊板子,算作是衛(wèi)生間。在另一個角安了一個灶頭,樓下的幾個碗也拿上去幾個。房間里沒有家具。
王戈問王大春還需要什么?王大春說,不要了,有吃飯睡覺的地方就行。趁晚上光線不好,王大春從附近的一個工地上偷偷搬來兩塊加氣泡沫磚,靠攏在一起,上面釘上一塊木板,算做是飯桌。以后,老兩口吃喝拉撒就在閣樓里了。
包子鋪那里,王大春去幫忙。孩子由李娣照看著。孩子已經(jīng)斷了母乳。
雖然是兒子兒媳管著“王記大包子”,但是,在店鋪里,每天迎接不管是鮮紅色或者是濕漉漉的鉛灰色的黎明的還是王大春一個人。王大春熬湯的時候,王戈他們兩口的魂兒還在另一個世界里游逛。等兩鍋湯熬好,兩位早點師傅正好來,王戈和巧云也跟著下來了。
“王記大包子”后半天不營業(yè)。要說有事,無非就是買第二天用的食材,這個事王戈會親自去辦。這是牽扯到錢的事。
這天下午,王大春一個人騎著舊自行車出了小區(qū)。一個多小時后到了郊區(qū)農(nóng)村的老家。家里好久沒有住人了。院子里長滿了荒草,荒草很高,過了成年人的腰窩。落下的種子還沒有發(fā)芽。還早呢,桃花不是還在開嗎。
木頭大門的底部已經(jīng)腐朽爛掉,院子內(nèi)墻上涂的一層泥巴也已經(jīng)脫落光,露出紅的藍的磚塊。主屋的兩塊窗簾布由于長久日曬變了顏色,難看得要死。王大春開了廚房的門,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屋頂上有個大洞,遮雨的大瓦少了兩塊,或許是三塊吧。這些都是要修修補補的,王大春心里想??裳巯虏恍?,王大春知道目前這些只能是想想,要等秋后賣了朝天椒。朝天椒還沒有種下地。大蒜?今年是不行了,去年秋天就應該種下的。誰知道要種大蒜呢?
王大春打開主屋門上的鎖,推開門,迎面撲來一股發(fā)霉的味道,王大春皺了皺眉頭。他穿過堂屋,來到西間房,拿了鐵锨和把子來到院子里,一下一下鏟起荒草來。他做這個很嫻熟。鐵锨鏟得不深也不淺,他盡可能不傷著地面,還要把草根除掉。以后,院子里可不能再長這么多的草了,只要他還在。唉!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準。王大春心里又想。
院子的東南角,有兩棵一樣粗細的黑槐樹,兩棵樹中間,橫著一根木棍。這兩棵樹算下來有十二年了。兩棵樹一模一樣,都是兩米高的地方有一個大樹杈,大樹杈的方向還都是朝南。
王戈上初一那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有天,王戈放學回到家,央著他給做個單杠玩。王大春一想,有個單杠對孩子也有好處,可以鍛煉身體啊。王大春便著手去弄。先是去臨近的農(nóng)會上買了兩顆直徑有五六公分的黑槐樹,然后量著尺寸,擺好樹杈的朝向,在院子的角落里栽下。王大春在樹杈上又放了一根結實的木棍,牢牢地用繩子綁了。王戈還小,沒有多少分量,兩棵樹頂?shù)米?。王大春看到王戈在單杠上來回翻滾玩得歡,心里樂滋滋的。
“巧云,給你商量個事。”
“啥事?”
“你看吧,我媽看著孩子,我爸在店里忙乎,他們倆也沒有時間出去掙錢,咱是不是每月多給他們些零花錢?我爸媽管著店時每個月還給我們?nèi)亍!蓖醺臧腰S豆倒在一個盆里,接了水,泡上。
“他們花錢哪有咱厲害,你一天抽一兩包好香煙,有時還去麻將館,我呢,一年要買好多身衣服和化妝品。”
“他們也需要買衣服啊。”
“我不是給你說好了嗎,到過春節(jié)我們會給他們每人買一身新衣服的?!?br />
“一年一身怎么會夠?”
“都是老頭老太太了,經(jīng)常買新衣服穿著給誰看去!”
“你!那也太少了,倆人一個月才兩百塊?!?br />
“兩百塊不少了。你看哈,他們平時又不買什么東西,油鹽醬醋米面什么的都是從下面拿的,你爸又不抽煙?!?br />
“誰說他不抽煙?”
“不就是碎煙葉嗎,又不值幾個錢,那天我還看到咱小區(qū)的李叔給他好多呢,夠他抽好長時間。在抽煙上,他根本就花不了錢。”
“我媽平時給丁丁買東西吃也花不少花錢呢?!?br />
“當奶奶的給孫子買吃的還不是應該的。”
“你……”
“你什么你!老家不是還有一畝多地嗎,地里種出來的東西我們又沒打算要。”
不能再讓這個院子荒廢下去了,王大春鏟著草,耳邊響起了王戈咯咯的笑聲。
“爸爸,咯咯……真好玩……”王戈的兩條腿勾住橫著的木棍,頭朝下垂著。
“哎呦,你可小心點,這樣做太危險?!闭f這話的時候,王大春正坐在正屋門口的凳子上抽著煙卷。
“爸爸疼你不??”
“疼我!”
“你感覺幸福不?”
“幸福?!蓖醺陱膯胃苌舷聛?,“爸爸,我以后有錢了要住到城里去,把你和媽媽也接上?!?br />
“好!好!”王大春看著兒子,笑了。
想到這里,王大春握著鐵锨的手停下了。王戈上初中時學習成績還是很好的。王大春和李娣兩口子對他們這個獨生子很疼愛,家里地里的活從沒有讓他摸過,就連孩子的衣服也都是大人幫他洗,一直洗到高中畢業(yè)。孩子的學習總是最重要的。
王戈上初三那年,有天,李娣給王戈洗內(nèi)褲的時候愣了一下。晚飯后,她對王戈說:“從明天開始,你的大件衣服我?guī)湍阆?,你的小衣服像背心?nèi)褲襪子什么的你自己洗?!?br />
說歸說,每到有換下來的小衣服時,王戈還是照舊扔得滿地都是,從來不說洗。他嘴邊上常掛著一句話是:我還要寫作業(yè)呢。
“孩子寫作業(yè)呢,算了算了,孩子的學習重要?!蓖醮蟠簩铈窋[擺手。
“你呀……”
后來,王戈沒有考上大學。他不想去技校學技術,也不出去打工,天天窩在家里混日子。
唉!獨生子啊,王大春搖了搖頭。
晚上,王大春回到家,回到他們住的閣樓里。
“回來了。”躺在床上的李娣坐了起來,走出小房間,兩只手在腰窩處捏來捏去。
“腰又疼了吧?”
“小家伙精神頭太好了,一天下來,沒有停下一會兒,這不,剛剛送到他媽那里,累得得我腰酸疼的。吃過飯你得給我捏捏?!?br />
飯做好了。兩個熱過的饅頭,小半碗腌菜,兩碗面湯。吃飯時,兩人誰也沒有說話。李娣沒有說什么。王大春心里卻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但沒什么用。
飯后,兩人躺在床上。床有點窄,兩人一直分頭睡。過了一會兒,李娣坐了起來,拉了拉被子。
“家里什么樣?”
“還能什么樣,滿院子都是荒草,廚房頂也掉了兩三塊瓦。哪哪都是破的、爛的?!卑橹魂嚧舶逯ㄖㄑ窖降捻懧?,王大春也坐了起來。
“那可得好好修修了?!?br />
“是得好好修修了,再過幾年,丁丁大了、上學了,我們還得回去住呢。”
“那趕快修啊?!?br />
“我也想快點,可咱手頭得有錢啊?!?br />
“不行的話,我去他大舅家借點。”
“還是算了吧,咱家開著包子鋪,你問親戚家借錢,你讓我這老臉往哪放?!?br />
“哦……”
“睡吧?!?br />
兩人重又躺下。
過了不到半個小時。
“我想喝口酒?!焙诎抵型醮蟠和蝗徽f,接著坐了起來。李娣沒有言語,起身摸索著打開頭頂上的燈,披衣下床出了小房間。等李娣回來時,手里多了半瓶白酒。
王大春接過酒瓶,旋開蓋子,對著瓶口,咕嘟咕嘟兩口。完了,用手背抹了一下嘴,遞給李娣,“你也來一口吧?!?br />
“我不想喝。”
兩人干坐著,都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們倆又躺了下來。王大春望著黑暗中木板上的“窗戶”說:“你不要太悲觀,我們不還是有吃有喝有住的嗎,再遷就幾年,等我們回老家住了,我什么活都不讓你干,掙的錢全讓你拿著?!蓖醮蟠悍藗€身,“但愿包子鋪的生意能一直好下去,丁丁以后也要娶媳婦,也要買新房子?!?br />
床那頭的李娣沒有說話,只是動了一下身子,算作是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