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xù)續(xù)上十天，終于讀完嚴歌苓的長篇小說《小姨多鶴》。如當年讀她的《陸犯焉識》一樣，感嘆人性復雜的同時，更多的是感嘆作家的視角和文風。
　　 在傳統(tǒng)小說里，故事是核心，小說首先是講故事。不得不說嚴歌苓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也可能正是因為此，她的諸多小說被改編拍成電影、電視劇等影視作品。
　　 在我所接觸過的她的小說作品里，最大的感受是她是一個干練、冷靜、沉穩(wěn)又不失俏皮的女人。她有獨特的視角，有基本恒定的文風，不喜歡拖泥帶水，不喜歡花哨的噱頭，往往找準故事的切入點立即下刀，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有條不紊地編織故事。她也極少像有些作家那樣寫長篇總有大段大段的環(huán)境描寫，她是非寫不可時才簡潔幾句又不失妥帖地帶過。她有著女性作家最擅長的細膩，又有著男性作家的理性，她把自己高明地置身于故事之外，不受作品中人物命運的影響，不進行刻意地說教，而是通過外貌、表情、動作、語言尤其是心理描寫，通過自如的掌控能力，在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中折射時代，讓讀者陷入故事不能自拔，繼而引起不同程度的思考，收獲不同程度的啟迪。
　　 《小姨多鶴》就是這樣一部“傳統(tǒng)”的小說，通過諸多小人物的生命歌哭，折射了復雜多變的時代下復雜多變的人性。在這些小人物中，我最喜歡也最心疼的是朱小環(huán)。
　　 在嚴歌苓的筆下，朱小環(huán)是一個個性鮮明、血肉豐滿、讓人憐愛的小人物。
　　 小環(huán)是漂亮的。雖然她的臉盤和五官算不上美人，但她耐看，尤其是那水蛇般的小蠻腰，走起路來別有一番風情，是誰見了誰迷，誰見了誰愛。單從外貌上來講，皮膚白皙、頭發(fā)黑密的年輕的多鶴并占不了優(yōu)勢。然而，小環(huán)那人見人愛的小蠻腰背后，隱藏的是她未生育的事實，而未生育的背后，又是隱藏的她被日本鬼子逼得流產(chǎn)的心酸往事。這樣一一串聯(lián)起來，小環(huán)無疑是讓人心疼的。
　　 小環(huán)是潑辣的。她的那張嘴是伶牙利齒，尖酸刻薄，跟人吵起架來從來都是吃不得一點虧，占了便宜還賣乖。她早期用能言善辯的嘴巴來咒罵，來奚落，潑辣地發(fā)泄內心里的恐慌和憋屈，而后期的潑辣則是為了照顧家人，為了家人平安度過那些苦難重重的日子，她可謂是用心良苦。
　　 小環(huán)是能干的。其實，小說里很多時候，尤其是早期，我們看到的小環(huán)是懶惰的，但這并不能抹殺她的能干。那時，她只是不想干，不愿干，不過是用懶惰和假裝的沒心沒肺，來逃避那個有著另一個女人的家，逃避那個有著另一個女人的男人。當張二孩倒霉入獄之后，小環(huán)的能干一下子顯了出來，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她開始支攤給人縫紉衣服，她甚至精心計劃“順”了很多東西回家。這個時候的“順”，不能當成可恥的“偷”了，她不過是在用一個女人孱弱的肩膀挑起家里的大梁，在沒有男人的家里，她得當好主心骨。
　　 小環(huán)是樂觀的。她給人的印象始終都有一點神經(jīng)大條，嘻哈哈樂呵呵的，哪怕就是天要塌下來，她也要笑著“湊合”著過自己的日子。丫頭被滑翔學校退學，多鶴被人威脅，張二孩被抓捕入獄……張家的災難一件接一件，她都沒有被嚇倒，是張家唯一一個樂觀的，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人。也是她的樂觀豁達，在張家最苦難的日子，給予了家人無聲無形的溫暖和力量。
　　 小環(huán)是隱忍的。她本是張二孩明媒正娶的妻子，兩個人兩情相悅，二孩心甘情愿地被她拿捏在手心里，愛她更勝過愛自己。然而，她被日本鬼子追趕從牛背上摔下來，流產(chǎn)失去了生育能力。為了張家的香火，張二孩的父母買來戰(zhàn)后遺留在中國的日本女孩多鶴來作為延續(xù)香火的工具；而為了傳宗接代，張二孩不得不接受父母的安排，與多鶴圓房，純粹地造人。自己心愛的男人有了別的女人，小環(huán)心里的痛苦和憤怒可想而知，但她還是“深明大義”的，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里，香火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最終選擇了隱忍，這一忍，耗費了她一輩子的時光。
　　 小環(huán)是善良的。要知道，她失去生育能力，是日本鬼子造的孽，作為一個女人卻被無情地剝奪了當母親的權利，這是何等的仇恨。而多鶴，那個張家買來的，與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之下的，為張家延續(xù)香火的女人，就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換句話說，多鶴是她敵人的同胞，也就是她的敵人，況且，這個敵人一旦生下張家的骨肉，以后的日子會怎樣誰都無法預料，多鶴除了是殺死她孩子害她再不能生育的敵人，還可能是奪走二孩的她的情敵。按人性的常規(guī)來說，她當是恨不得嚼多鶴的肉喝多鶴的血。然而，當多鶴一個人在山林里生下雙胞胎時，是她尋到了多鶴，并為多鶴接了生，而且守著多鶴直到二孩他們尋來。當多鶴被二孩有意帶出去故意弄丟后，她逼著二孩和她一起到處尋找多鶴。當多鶴死里逃生在外流浪一個多月終于得以回家，向她講述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她居然覺得自己的敵人是那樣可憐，深深地同情多鶴，甚至覺得該對多鶴好一點。這個善良又不幸的女人，或許在心底里真的把多鶴當成了自己的妹妹，當成了自己的同胞。
　　 小環(huán)是包容的。她始終相信二孩深愛著自己，當二孩在回答醫(yī)生保大人的時候，她就確定自己是二孩的天，二孩是她的命。然而，二孩卻在多鶴流浪歸來以后，愛上了多鶴并不可自拔。他與多鶴尋找一切可以秘密約會的地點和時機，他們在丫頭學校、鐵路旁、山林里甚至劇院后臺頻頻幽會，這全都瞞著她，她被徹底當作了不相干的外人，而且時間長達兩年多。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二孩跟多鶴一次在劇院后臺幽會時被人發(fā)現(xiàn)了，二孩當場被廠保衛(wèi)科的人帶走。小彭告訴她后，她心里立刻明白了真相，相信那一刻她的心里一定是鮮血淋漓，可要強的她知道她還是深愛二孩的，她不能因為他對她的傷害而把他丟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管不顧，任人羞辱，所以，她到保衛(wèi)科撒潑，她主動承認是她與自己的丈夫在劇院后臺干夫妻之間都會干的破事兒。在人前，她是怎樣都要維護自家男人的。
　　 小環(huán)是熱情的，小環(huán)是好客的，小環(huán)是聰慧的，小環(huán)是擅長交際的……可說的很多，在小環(huán)身上，可以說幾乎集合了中國普通婦女優(yōu)良的、惡劣的所有品性。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真實的女人，可我覺得更多的是讓人心疼的女人。
　　 為什么這么說呢？
　　 在《小姨多鶴》里，塑造的都是小人物。在這些小人物中，男主人公張二孩，雖然夾在兩個女人、兩個種族之間左右為難，但最起碼他多少享受到了“齊人之?！?，他有兩個女人的愛，他甚至享受到了偷情的愉悅，最后還出了國。
　　 至于多鶴，的確，她在中國是個舉目無親的孤兒，語言不通，習俗不同，身份不明，而且還是被當作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并且被二孩遺棄過一回，但她有自己親生的三個孩子，孩子們的身體里流淌的血一半是他們竹內家的，最后有兩個孩子還到了日本跟她生活在一起。
　　 可是小環(huán)呢？她有什么？因為多鶴日本女人的身份，她被迫背井離鄉(xiāng)，跟著二孩從東北一路南下，最后在長江邊的小城生活了幾十年。她的父母先后離世，她不也是孤兒么？三個孩子，都不是她親生，雖然她當親生的艱難養(yǎng)大，但在利益和欲望面前，養(yǎng)育之恩遠小于血緣之親，或者說遠小于國外生活的誘惑，丫頭和大孩都去日本定了居，唯有小兒子還在中國，卻在遠離她的軍營。陪伴她的，只有那條叫黑子的老狗。
　　 其實，還不僅僅是這，在多鶴由日本返回中國看望二孩后，建議二孩跟她去日本好好檢查一下身體，書中是這樣描寫的：“要辦就得馬上行動起來。要正式結婚，要向兩國同時申請，一是出國，一是入國。”
　　 嚴歌苓在這里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可是，我始終在想，在中國，小環(huán)才是二孩的合法妻子，不管是當年的明媒正娶，還是多年來外人的所見和二孩檔案上的記載。這里寫二孩為了跟多鶴出國到日本，提到“要正式結婚”，那么，問題來了，二孩是結過婚且配偶還健在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總不能犯重婚罪再與多鶴結婚，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二孩與原配朱小環(huán)離婚，再與多鶴結婚。
　　 這樣，朱小環(huán)還剩下什么？雖然最后到日本的二孩死于癌癥，多鶴在日本并沒能跟他相聚、生活多久，看起來與小環(huán)沒有什么差別，但是，真的沒有差別嗎？多鶴才是二孩的妻子，而小環(huán)，只是二孩的前妻。我都在想，在二孩的墓碑上，配偶該留誰的名字呢？有小環(huán)的一席之地么？
　　 想想，不由得又為叫小環(huán)的這個女人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