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空恰如她冰冷的手，蒼白得有點泛青。
　　 路上的行人，大都只顧縮著脖子碎步疾行，似乎誰也不想理誰。這樣倒也好，不必訕著張臉對人傻笑，再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廢話?？罩兴坪跤行┙q毛般的雨絲飄落，風(fēng)里傳來些哀哀的聲音。那聲音不知從何而來，又落向何方，但她似乎聽得很分明，鼻子里竟然有一種奇怪的聲音應(yīng)和了。從昨晚起便一直脹痛的眼，似乎也濕潤起來。她暗罵自己一聲：沒用的東西！便生生地將就要盈眶而出的淚逼了回去。前方三角帶里幾棵修長的銀杏，原本黃燦燦的葉兒此刻也落得稀稀疏疏了，禿頭巴腦地少了些精氣神，全沒了前幾天旳媚勁兒，傻呆呆地立在那兒不知所措。她無心欣賞，也懶得近前，直接繞過，走進食堂，選了個周圍沒人的座兒懨懨地吃。大概傷心人兒到哪都是傷心，這飯菜也是難吃得不像話，滿滿的酸澀滿滿的咸，咸榨菜絲，炒蘿卜片，竟沒一樣能下咽。她勉強囫圇吃了幾口，將飯菜朝桶里望空倒了，就像倒了一碗晦氣。出了食堂，天依然陰著張臉，似乎要將這冷進行到底。
　　 她一向以為，入行以來，自己也算訓(xùn)練有素，不把工作帶回家，也絕不在單位談家事，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但眼下，雖閉口不談，卻抑制不了心事走馬，一種叫做悲哀的東西在臉上彌漫開來，怎么也按捺不了。道上行人來來往往，可她誰也不看，徑往前走。
　　 沒人知道，昨天夜里，她又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的劫難，自然也沒人會指點她，眼下她究竟該何去何從。那樣的劫難來無影，去無蹤，卻總是一觸即發(fā)，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她本是隨性之人，卻偏偏倔強得可怕，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這個人，就像密探一樣監(jiān)視著自己，恨不得將她變成透明人，洞穿她的靈魂，唯恐哪一塊失守，殃及圍城。她很慶幸，至少還有一塊天賦的自留地，可以任意種花種草，不必受他鉗制，遭他踩踏。她很小心地耕耘這隱蔽的自留地，偶爾也將陽光放進來，去一去這幽暗里集聚的陰郁之氣。不過智者千慮也難免會有閃失，婚后二十年來，雖說她每吃一塹便長一智，極力避其鋒芒，免生沖突，可還是敵不過他身上一直潛伏伺機出動的暴力幽靈。
　　 分歧一直在。思想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偏偏身處同一屋檐下，這有點類似雞犬同籠，雞飛狗跳自然是常態(tài)。當(dāng)年基于類似的處境而勉強走到了一起，如今身心俱疲，想要突破重圍的念頭如驚雷閃電，時有劃過。這婚姻，如同一顆已經(jīng)石化的蛋，雖不是一碰即破，卻也早沒了孵化成雞，并活性循環(huán)源源不斷演繹生命奇跡的可能。這么多年來，彼此無奈將就，婚姻之舟倒也還在隨波逐流，這大概得感謝生活之河的平緩安然。正所謂熟悉的兩人陌生地過，由于各處一方，周末才見，真正共處的時間不多，這倒降低了沖突的概率，幸甚。長期以來的經(jīng)驗表明，各自為政，互不干涉，大概是最佳選擇，這樣至少還能維系表面的安寧，孩子也能有一個還算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結(jié)婚時的約法三章，尊重她，欣賞她，給她自由，偶爾也還會提起，可如今恰似風(fēng)中搖曳的枯葉，用來做標(biāo)本都嫌脆了。欣賞不易尊重難，最是“自由”不可得，于是，硝煙再起，戰(zhàn)火重燃。
　　 這從來都是力量懸殊的戰(zhàn)爭，而她總是處于劣勢的一方。她想要安寧，可安寧總在不經(jīng)意間被雨打風(fēng)吹去。那潛伏的暴力幽靈呢，嗅覺靈敏，兇悍異常，突如其來，防不勝防。也許是被表面的祥和麻痹，也許是她太自以為是，她實在料想不到，原本還算和風(fēng)細雨的談話，怎么就又引發(fā)一場暴風(fēng)驟雨。她像惡豹襲擊下的小狼，除了憤怒就只剩顫抖，她任由身邊這位極端恐怖分子瘋狂地發(fā)泄心中的怨氣，她知道，此刻任何想要反擊的舉動，甚至一個憤怒的眼神，都將招致一場滅頂之災(zāi)。她的頭部、腰部先后都受過重傷，她很清楚自己這會若是火上澆油，會是什么下場。此刻的他與平日里簡直判若兩人，說是惡魔附身毫不夸張。是的，這個人一向以老好人面目示人，但只有她知道，在他看似愚鈍的背后，其實有狂躁兇殘的一面。一旦惹怒了他，他可以一把將她拎了，直接從樓上扔下去，他是不怕縱身一躍隨后就來的。她其實知道，這狂躁是病，而他已病入膏肓，一旦病發(fā)，恐怕是情難自已。而這種角色置換往往是瞬間發(fā)生，沒有前奏，也沒有過渡，恰似旋風(fēng)過境，勢不可擋。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用拳頭說話，這對于貪戀紅塵的她來說，一直很管用，因為除此以外，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能降服她。待他終于收起暴君一般的殘忍，消停了下來，她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屈辱，爆發(fā)式地痛哭起來。她是那么無助，可她除了獨自面對，別無選擇。
　　 那地冷冷的，硬硬的，她就那么蜷縮著，翻滾著，哀嚎著，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痛苦不堪，像極了一只重傷的母狼。而此刻，那剛剛施暴過的惡豹正端坐在沙發(fā)上，兩只眼在昏暗里發(fā)出駭人的光。她知道，除了哭訴哀嚎，她什么都不能干，只要她膽敢反擊，這只暫時收起獠牙的兇悍動物一定會再次騰空躍起重新將她狂怒地撕碎，就像他一直聲稱的那樣“我就廢了你！”是啊，這一臉兇相的家伙怎么會輕易罷休呢？
　　 她其實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錯，也弄不懂自己何以又觸犯了這煞星附身的惡魔。事實上，她已經(jīng)很小心了，無數(shù)次慘痛的教訓(xùn)告訴她，惹怒他是件很愚蠢的事?？稍趺崔k呢？事到如今，他早已忘了當(dāng)初的約定，看著日益清晰的新房，他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他要的只是一個居所，而她卻希望打造成一個生活作品，她不允許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瑕疵，更不愿因為他的所謂預(yù)算上限，而落下敗筆。他怎么能理解呢？就算當(dāng)初租住老鼠成群蟑螂猖獗的陋室，他也絲毫無意改變，更何況這多此一舉的二套房，更何況這一再增加的裝修投入。他似乎生來便缺乏安全感，總覺得該留有一個足夠的數(shù)字讓自己心安，他怕極了那個數(shù)字清零，更怕出現(xiàn)赤字，他覺得自己必須嚴(yán)防死守，以應(yīng)對一直擔(dān)心的那個不祥之兆。近年來，他始終提心吊膽，疑神疑鬼，總覺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她越是熱衷于弄房子，他便越是緊張，當(dāng)實在無法阻止她的購房行動時，他給她下了最后通牒。
　　 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呢？他不抽煙不喝酒，甚至吃飯穿衣也不講究，家里的一切用度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但他喜歡顯擺，喜歡人前豪擲千金，以表現(xiàn)自己絕不吝嗇。他聲言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必要把錢看得太重，基于這樣的思想，他吃飯上館子，洗腳上足浴城，隨便一個理由就呼朋引伴撮上一頓，出行無論遠近都習(xí)慣高價打車，甚至連價都不還。他的理由很簡單，能給別人錢，是好事，說明自己混得不錯。而這個女人，居然一意孤行，得寸進尺，試圖將那數(shù)字瓦解了，用空了，他怎能不氣？他用拳頭發(fā)泄自己的不滿與狂怒，此刻，在他眼里，這個女人顯然是十惡不赦的。他揪她頭發(fā)，扇她耳光，肆意摔打，那眼珠子鼓得溜圓，似乎隨時要跳出眶外，那樣子就如同餓狼想要生吃那可憐的羔羊。她顫抖了，渾身發(fā)抖，就像寒流來襲，左手麻木得厲害，她感覺那手指都不受控制了，一味地擰在一起，分都分不開。她憤怒，她惶恐，她不敢還手，事實上她根本還不了手，他快如閃電的手法她可不止一次領(lǐng)教過，因此除了承受除了忍，她幾乎沒有別的選擇。只有這樣，她才能將傷害減到最輕，她可不能將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交由這惡魔附身的混蛋來裁決。
　　 她喉嚨里不斷發(fā)出絕望的低吼，她能怎么辦呢？失去理智的他什么都干得出，就算是要了她的命也不過一個閃念的事。自從嫁了這個男人，她早就沒了自己，沒了自由，也沒了自尊，甚至連自己的命也不是自己的了。她無處訴說，也無法憤怒，她還有憤怒的資本嗎？沒有，她只能忍氣吞聲，可她太需要發(fā)泄了，她哀嚎，她低吼，她看著被他狂怒地摔在地上的椅子，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可怕的結(jié)局，這樣的情形，被他大卸八塊不是沒有可能。她感覺自己的頭快要炸裂了，她抱住頭在地上翻滾，喉嚨里的聲音愈來愈嘶啞，她的胸腔因為憤怒發(fā)出一陣陣駭人的聲浪，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痛苦令她窒息，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所謂活不過今年，所謂不祥之兆，大概就在今夜要應(yīng)驗了。這下好了，他那數(shù)字還在，足以讓他應(yīng)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而這應(yīng)該就是他想要的最好結(jié)果吧。她累了，枕著麻木的手臂，睡在了那冰冷的地上，她真的不想再動了……
　　 夜很黑，也很長，她不知道自己后來怎么上的床……
　　 學(xué)校不大，就算繞一圈也要不了幾分鐘，再說這一路都是下坡，因此很快便到辦公室了。
　　 工作一直是個好東西，什么煩惱憂傷，遇之即可消解，這在以往，幾乎是萬能靈藥，百試不爽?？刹恢喂?，眼下她特別害怕嘈雜，那教學(xué)樓內(nèi)的聲音簡直就是一種摧殘，于是將辦公室門關(guān)了，求得一墻之隔的清靜。不過，這清靜很快就被打破，同事們進進出出，扯一些可說可不說的閑話，偶爾也來幾句不痛不癢的牢騷。學(xué)生們竟也結(jié)隊而來，卻也不過是打個水挨個訓(xùn)什么的。這個學(xué)期，辦公室的人員變了，走了三位，又來了三位，煙槍少了，說話的人多了，可奇怪的是，她并沒覺出其他什么不同來，似乎原本也就這樣。
　　 她靠窗坐著，背對大門，據(jù)說從風(fēng)水學(xué)上來說，這個位置并不好，有背襲之虞?？纱丝趟X得不錯，能夠順理成章地漠視來人，不用違心地陪人廢話，更關(guān)鍵的是，可以隱藏自己的悲喜，不至于因為眼睛的腫脹而出賣了自己。不過，也有煩人的時候，待門關(guān)上，終于可以一享清靜，卻往往好景不長，催命鬼似的敲門聲令人崩潰，即便恨得牙癢癢，可還得為其開門，情愿不情愿已毫無意義。
　　 要不，出去走走？以前，心里郁悶，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煩惱頓消。
　　 不記得有多久未逛街了，似乎是一年，似乎遠不止。以前逛街，是種樂趣。穿梭于各個大小商場，包里揣著點銀子不到心動不外掏，這家進那家出，這件脫了那件穿，仗著你總得賣呀放肆地試，還要收獲店員的殷勤服務(wù)，否則不買還不回頭。那時逛街似乎年輕人多，靚女帥哥隨時可以碰上。可眼下奇了怪了，一些老字號不見了，新樓拔地而起了，摩托車，小轎車，行路人，一望一個擠。路更窄，攤更多，人流更密集，這應(yīng)該是個大款不屑與小民爭利的年代，可偏偏不得不同頂一片天，于是路不堪重負，扭曲得難受，擁堵得難受。置身其間，除了暈便是累，不知是不是郁悶難遣處處黑。
　　 她無心再看，也無意游逛，于是顧不得什么都沒看，便站巴士回了家。
　　 或許是走得太久，或許是巴士站得太煩，她沒來由地惡心，沒來由地倦怠，她知道自己累了，她知道還有很多事情得獨自面對，努力解決。自買房并裝修以來，她便陷入了一個壓抑恍惚的狀態(tài)，一方面她要構(gòu)想未來憩舍的模樣，一方面她得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盡力爭取一個物美價廉的理想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她還得巧妙迂回說服他，以求得他的理解和支持，并盡量減少他突如其來的橫加干涉和粗暴打擊?？墒牵X真的是一個坎，那家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懂，但他知道一點，那就是將錢把得鐵緊。而這簡直抓住了她的命脈，要想突破這個坎，她可說是費盡心思，委曲求全。
　　 可這談何容易？雞同犬講，怎么講得清，又怎么會輕易買賬？本來嘛，雞犬同籠，注定要雞犬不寧。于是，沖突難免，傷害難免。她曾無數(shù)次地咬牙發(fā)誓，要離開這個可能威脅她人身安全的恐怖分子，可他安嘉和一樣的雙面態(tài)度一次次讓她打消了念頭。她開始學(xué)著麻醉自己，學(xué)著謹(jǐn)慎隱忍，至于今后，誰知道呢？曾經(jīng)有人稱，我在房子里。那時她不懂，以為那人矯情，明明是在家，卻說什么在房子里。如今她覺得那話特實在，吾心安處才是家，心不安，何言家，不過是房子罷了。人世間紛紛擾擾，陰差陽錯，心安不易，合意難得，否則哪來那么多吾心已死念已滅的感慨？唉，自由有多遠，得看自己能耐有多大。
　　 天漸黑，街上的燈次第亮了，她嘆了口氣，走進廚房，準(zhǔn)備弄點吃的。
　　 突然，門“哐當(dāng)”響了，本應(yīng)在周末才回的他，竟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