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暗香】 鄰家阿三(小說)
張大娘一輩子生了三兒三女,粗算下來家中人口連媳婦帶女婿加上家孫外孫等等,差不多有二十幾口子人了。這么大一個家庭,張大娘仍嫌寂寞孤獨(dú)。
張大娘原名趙婌敏,退體前在檢察院任職。因是地方風(fēng)俗家屬院里向來只認(rèn)男姓不問女姓,張大娘從張嫂叫起,一直叫到張奶奶,至于她的官稱大號真實(shí)名姓,則從未有人打聽過。
從大女兒開始就立下規(guī)定,頭一條便是不能讓老人替兒女帶孩子。一旦要是開了頭,弟兄姊妹六個,一個連著一個,養(yǎng)了這輩侍候那輩,還不把老頭老太太累死?因此張大娘倒落得這份清閑,少了帶孫子的煩惱。
也非是兒女不孝,逢年過節(jié)、有病有疾,送錢送物的、來來去去噓寒問暖的,也沒見少哪一個?有道是節(jié)假日再多,也多不過平常日子。過了節(jié)、過了大禮拜,家里就??湛帐幨幰蛔蠓孔恿?。
頭幾年老伴在時,老兩口還有個說話的人。打從張大爺過世之后,突然像是塌下來半片天,本就寂寥的這座大屋里更是剩下只有張大娘孤身一人留守陣地了。
張大娘腿腳不好,走路不得勁,生活方面有很大的困難。
兒女們合計,必須得給母親請個幫手。如此下來陸陸續(xù)續(xù)也請過幾任保姆,然而好景不長,不是這方面的理由就是那方面的原因,總而言之是最終都不歡而散了。
老太太不能一日身邊無人,兒女們又各有重任在肩。情急之下,破例地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大家絞盡腦汁,最后決定通過媒體打廣告,高價聘請一位稱職的保姆。
應(yīng)聘者倒是不少,滿意者卻是不多。一個也沒談妥,廣告等于白打了。
正在一籌莫展之階,家里突然撞進(jìn)一位不速之客,他拍拍胸脯打包票說,條件不拘,就是他愿意而且也完全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眾人一瞧:這不是原先隔壁家的阿三嗎?頭些年住老房子時,阿三家和他們家是對門,一個大院里居住,關(guān)系說不上好壞,來往總是有的。不過張家的人很少到阿三家,阿三卻時不時地常往他們家跑。小孩子嘛,有時碰到飯時,張大娘也給阿三盛個一碗半碗的。
阿三是個苦命的孩子,幾個月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沒了娘,三歲的時候又死了爹,從小跟著一個半殘廢的奶奶過日子。有一頓沒一頓,破衣爛衫,篷頭垢面,跟個小叫化子差不了多少,那才叫一個苦哇!
張家這邊,當(dāng)家的是媽媽,媽媽發(fā)下一道命令:全家誰也不能給阿三吊臉子!
印象中阿三幾乎沒上過什么學(xué),小學(xué)一二年級就輟學(xué)了,而且這一兩年也沒怎么好好上,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的。阿三早早就走上了工作崗位,至于具體干什么工作,誰也說不清楚。
再以后,他們那一帶的老房子拆遷,張家和阿三家失去了聯(lián)系。
現(xiàn)在突然冒出個應(yīng)聘來做保姆的阿三,大家不免小吃了一驚。不是說對阿三這人看不順眼,主要是這么些年沒見,誰知他是干啥的。他在哪里供職,家庭狀況如何,兩眼一抹黑,大家對他可是一無所知啊!
兒女們又一次召開家庭會議,姊妹六人(其他人排除)圍坐在一起討論阿三的去留問題。爭來爭去,討論結(jié)果是不能接受阿三到他們家當(dāng)保姆。理由也很簡單,就是因為他是男的,盡管年齡差異很大,中間又隔著輩份,但畢竟是男女有別,一個大男人侍候一個老太太不方便,(還有一條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是,多年沒見,主要是不摸底細(xì))。
張大娘拄著拐棍從里屋出來,千錘打鑼一錘定音,老人發(fā)話說:就是阿三,誰也別說了。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阿三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跟自家兒子一樣,哪有那么多的疾諱?
媽媽當(dāng)過檢察官的,雖然老了,威名尚在。兒女們拗不過,只得勉強(qiáng)通過了這一樁不合時宜的幫傭合同。
阿三當(dāng)天便搬到張大娘家,三室兩廳的房子,寬暢著哩!老太太住主臥,阿三住一個小間,另一個大間就是女兒或是兒媳幫老太太洗完澡,晚了就不回去住下了。
也就是洗澡這一項需要人幫忙,其它的吃喝拉撒等等一切皆由阿三料理,不用別人插手的。每天吃過晚飯,阿三都要推上輪騎,帶老太太去樓下溜達(dá)一兩個小時。
阿三做得一手好菜,色香味俱全,老太太飯量大長,吃飯好了精神自然就好,身體也壯實(shí)了許多。兒女們偶而也來串串門,借著看望老母親的機(jī)會,時不時過來猛吃猛喝一頓。
一眨眼的工夫,一年過去了。阿三和張大娘這里倒是相安無事,可是先從街坊鄰居那里傳出消息:
“張家老太太和那叫阿三的小伙子老少戀了!”
“不會吧?老太太又老又癱,這幾年患病錢也沒存下幾個,小伙子圖她啥?”
“圖啥?圖啥不好說,可能、可能圖那套房子吧!聽說老太太為這事還專門寫了份遺囑呢,身后房子歸阿三?!?br />
“怪不得?……”
“無利不起早呀!這年頭不圖點(diǎn)啥,誰把自己的青春搭進(jìn)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好不容易等到星期五的晚上,弟兄姐妹湊了個“六六順”,又是一次特殊時期的特殊會議。清一色的骨肉親情,男兵女將當(dāng)然共是六員,媳婦女婿統(tǒng)統(tǒng)排除在外,大家齊唰唰地坐在老母親家的沙發(fā)上。老母親做旁聽,她的輪椅擺放在正當(dāng)中。阿三繼續(xù)他手頭的活計,提壺續(xù)水來來去去偶而也耳朵里灌兩句。
大姐為大先開言:“媽,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重新為您找了個保姆。阿三兄弟,你也別忙呼了,快收拾收拾,算算該你多少工錢,今晚就搬出去吧!”
阿三聞聽后一個愣怔,老太太面有慍色,道:“為啥?”
“不為啥,就因為男女有別不方便?!笔虑岸ê昧说闹饕纱蠼愠雒尕?fù)責(zé)和母親交涉協(xié)調(diào)。大姐畢業(yè)后也分在檢察院工作,這方面她內(nèi)行。
“有啥方便不方便的,阿三自小我看著長大,跟自家兒子一般無二,以后這樣的話再休提?!崩咸舌樥f。
“媽,您不知道街坊四鄰都說些啥?話可難聽死了,吐沫星子能把人噎死?!贝笈畠毫脸龅着?。
“關(guān)起門過自家的日子,過好過孬又不是讓別人看的,閑得沒事由他們說去?!崩咸M管腿腳不好使,但腦子清楚口齒也伶俐。
“媽,您不在乎我們還在乎呢!我們六個已經(jīng)商量好了,每人一個月,輪流照看您,這樣總行了吧?”大女兒態(tài)度堅定的說。
“又不是沒看過,你們幾個不是少爺便是小姐,每回難得地回來一次,也就是敷衍了事,吹毛求庛地動動手罷了,還不知誰侍候誰呢……”
“媽,您別說了,我們改?!?br />
六人異口同聲齊說。
“知子莫若母,娘能不了解自己的兒女?你們哪個能比得上阿三?那才叫盡心盡力??!”
“媽您別說了,阿三非走不可!”談判代表大姐下了最后通牒。
“若是不呢?”媽媽的口氣中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我們就跪在這兒不起來!”大姐一個眼神,六人唿啦啦齊排排跪倒在一地。
“行,你們就這樣跪著吧!”張大娘自己扭轉(zhuǎn)輪椅,獨(dú)自進(jìn)屋去了。
弟兄姊妹幾個見這一招不靈,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無可奈何,陸續(xù)爬了起來。
大家臨時緊急合議了一下,決定由大姐一人進(jìn)臥室和媽再做一次攻心戰(zhàn)。
不大一會,大姐沮喪地從里屋出來,搖搖頭宣告談判結(jié)果:“媽說了,阿三走了她絕食。”
最終是小狐貍沒有斗過老狐貍!
這樣又過了兩年,張大娘含笑走完了她的人生歷程。阿三依然和大娘的兒女一樣,戴重孝、磕響頭,哭祭老人。
后事辦完之后,答謝宴會上,阿三突然走上前臺,拿起話筒子,朗聲說: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大家稍停一下,阿三有一事要向大家宣告。”
宴席上頓時一陣騷亂,小聲地議論紛紛:
“要亮牌了。”
“有好戲看了!”
“張家的后人也不是好惹的,怕是阿三斗不過?!?br />
只聽阿三說:“我向大家揭開一個謎。大家心中的疑團(tuán)可能是問我阿三憑什么盡心盡意侍候老太太三年?”
眾人翹首以待,子女尤甚。
“我現(xiàn)在就把這個謎底告訴大家。
“如大家所知,阿三自小八個月上就沒了娘。家里一貧如洗,當(dāng)我餓急了的時候,奶奶就給我沖點(diǎn)面糊糊充饑。我快要餓死了,奶奶也只有哀聲嘆氣、以淚洗面的份。這時候我的救星現(xiàn)身了,女神每天晚上一下班回來,第一個任務(wù)就是直奔我家,把奶頭放進(jìn)我的嘴里。如此小半年光景,我才得已活下來。這個人就是我的干娘——趙婌敏女士。
“大家想啊,那時候干娘是國家干部,而我們家跟個垃圾坑似的。
“之后的事就不說了,大一點(diǎn)我每次去干娘家,干娘從不嫌棄我,給我吃給我喝,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給我穿,他們家就跟我的家一樣。
“人不能沒良心,干娘的恩德我沒齒不忘,好不容易讓我瞅到了一個報恩的機(jī)會。三年前他們家登報招聘保姆,我看到消息二話不說就趕來了。
“現(xiàn)在我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該走了。各位父老親朋做個證見,這是家里的房本、鑰匙、還有干娘這三年的工資卡,我一分沒動,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驗收……
阿三走了,正如他無聲地來,也悄無聲息地走了。而他的真實(shí)名姓,直到如今也無人清楚,而且也無從打探,大家只知道他叫阿三。
再問,老師您好,為戲劇欄目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