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四季的故事】父親是天(散文)
一
我出生在洛河北岸梅家灣里一個非常貧窮的家庭里。打從我記事起,我就感受到父親是山,父親是天,有他才有家,有他我才能成人,有他我才能成家。別看父親是一個身材并不高大魁梧的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漢子,但他曾與戰(zhàn)友們在雪域高原的唐古拉山上戍過邊,站過崗,放過哨,在那所大熔爐里造就了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勇于擔當?shù)膭倧婓w魄,他在冰雪覆蓋的哨所前所照的那張手握鋼槍的黑白照片,他那頂天立地的形象,讓我永志不忘。
父親是1969年轉業(yè)的,他的戰(zhàn)友們大都通過各種渠道安排了舒心的工作,可是他卻因為排行老大,上有父母需孝敬,下有五個兄弟姊妹需呵護,他不得不一直守在家里扛著家里的所有重活,維持著一家老小的生計。那時候我們一家十一口人,爺爺和奶奶年事已高,父親的四個弟弟、兩個妹妹尚且年幼,一開始一家人生活的重擔還有爺爺幫扶父親一塊承擔,后來爺爺因病醫(yī)治無效撒手而去,自此全家人生活的重擔就全落在了父親一個人的肩上。盡管如此沉重的家庭負擔,父親卻沒有被壓倒,他用軍人特有的毅力和堅強維系著這個風雨飄搖中的大家庭。當時家里的農(nóng)活是那么重那么苦,但他從沒有叫過苦喊過累。最讓我難忘的是五黃六月的收麥季節(jié),那是一年四季最忙的季節(jié),也是最要父親命的季節(jié)。那時候,我們兄弟都小,加上奶奶我們六口人的土地就有十幾畝地,地又遠在村外的山坡上,特別是奶奶的那份地更遠,在村對面的山的那邊,算起來離家足有十幾里路,五黃六月的太陽似火一樣燒烤著大地,然而父親卻在烈日的暴曬下,背著沉甸甸的麥捆子在山坡上攀爬著,他爬上一架坡,再翻下一架坡,然后才能把沉重的麥捆子背到家里的麥場上。我在麥場上眼看著父親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卻無力分擔,我心痛地端過一碗涼開水讓他喝,勸他坐下歇一會兒再背,可是父親一口氣喝完了水,抬頭望了望天上的烏云,二話沒說就又轉身去背麥子去了。我望著父親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心里明白他是擔心下雨麥子收不回來,他是在為一大家子人龍口奪食啊!然而這樣的日子沒多久,當家的奶奶決計要父母搬出老房另立門戶,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父親沒有半點怨言,他深知這也是奶奶的無奈之舉。這也許是應了那句“合久必分”的老話了。于是,父親就帶著母親和我們兄弟幾個住在村外很遠的一個破窯洞里暫且安身。我的童年就是在那個遠離村莊的破窯洞里渡過的。饑一頓餓一頓的童年倒還不怕,最可怕的是晚上外面狼嚎狗叫,嚇得我們兄弟幾個提心吊膽,整夜都無法安睡。
這一切父親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要強的父親決心要為我們一家老小蓋一個安身的窩。他拼死拼活地干活掙錢,口里挪肚里攢,終于在西山買齊了蓋房子的木椽,接著將沉重的木椽一根一根背到河邊裝在木筏上,然后冒著生命的危險,親自駕著木筏,順著湍急的洛河運回我住的梅家灣。為了蓋房子,父親先是拿著當時最時髦的大前門煙去求村干部,然后又一家一戶地去求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腿跑斷,嘴磨爛,到頭來還是不讓我家在村里蓋房子,說什么外來戶不能擠村里的人,只允許我家在遠離村外的空閑地方建房。無奈,父親和母親便在遠離村外的山坡上著手建房。從挖地基下根腳,到打土墻蓋房頂,全都是父親領著母親用時間和汗水凝結而成的。三個月后,一座五十多平方米的土屋子終于建成了。
房子建成后,全家人總算有了遮風被雨的棲身之地,晚上再也不擔心狼來襲擊。但是新的難題又來了,房子雖然有了,可很長一段時間卻沒有廁所,每當下雨天上廁所成了我們兄弟童年時最大難題。我家的房子在村外東邊的山坡上,村里一條路東西貫穿到我家門口,天晴下雨我們去廁所都要出大門,穿過村里的路,到路對面的半截土圍墻里解手。那時候村里人生活都困難,吃飯靠種莊稼,花錢靠養(yǎng)豬養(yǎng)雞,村外到處都是豬圈,牛圈,羊圈。遇到下雨天,遍地都是牲口的糞便和稀泥巴。所以,每當下雨時我們兄弟幾個就最怕上廁所,父母親心痛我們,就背著我們到村外去解手。日子久了,老這樣背著我們去廁所也不是個長遠之計,父親就狠狠心將家里僅有的一袋黃豆賣掉,買回了一雙筒子鞋,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高腰油鞋,讓我們輪流穿上去廁所,鞋子穿著雖然大,但是父母的溫情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二、
我初中畢業(yè)那年,八歲的三弟竟然因病無錢醫(yī)治而早亡,全家人悲痛欲絕,對我的刺激特別大。于是,我決心到縣衛(wèi)校學醫(yī),立志當一名治病救人的好醫(yī)生,為父親分憂解愁。父親非常支持我上衛(wèi)校,不知他從哪里競借來了600元錢,他把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后交給我說,這是600塊錢,你明天就到盧氏衛(wèi)校去報名,好好學本領,將來也好為咱們這個家頂門立戶,養(yǎng)家糊口。我高興得不知該說什么好,接過錢就爬在地上直磕響頭。我記得那是1990年九月的一天,我懷里揣著父親求人借來的600元錢走進了盧氏縣衛(wèi)生學校的大門,從那時起我就發(fā)誓要好好學習醫(yī)術本領,將來為這個家頂門立戶,養(yǎng)家糊口。
我在衛(wèi)校度過了二年求學生涯。那時候上衛(wèi)??刹皇且患菀椎氖拢總€禮拜的生活必需費用不少于5元,一個月就需二三十元,那時的二三十元相當于一個小干部的月工資,讓父親月月這樣拿錢,談何容易。盡管如此,每個禮拜我需要的五元錢,父親從沒有耽誤過。開始入學那會感覺挺高興也挺欣慰的,從父親手中接過的錢也沒啥特殊感覺,感覺這是應該的!可是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每次禮拜天回家卻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了。給我生活費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我問母親,父親哪里去了。母親說父親出去干活去了。我又問干什么活,母親卻說她也不知道。到了收秋季節(jié),父親是為了收割地里的莊稼回來了。我放假回家終于看到了父親,他變黑了,也變瘦了。我問父親,好長時間沒見了,你去哪了?父親微笑著說,去西南山有事了!我小不懂事也沒再問,但心里卻嘀咕著,去西南山有事還要春去秋回嗎?后來我才知道,父親為了我上好醫(yī)校,也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他竟然到雙槐樹金礦上出苦力掙錢去了。為了能幫助父親分擔些負擔,假期我就隨父親一塊到金礦去背礦掙錢。
那次金礦之行使我終生難忘。我感受到了人生道路的艱辛,目睹了父親歷經(jīng)的艱難,我越發(fā)感到父親的堅強與偉大。我家離金礦有一百多里的山路,本來是可以坐汽車去的,但父親為了儉省幾塊錢的路費,帶著我沿小路徒步翻山越嶺往金礦而去。臨行前,我記得父親背了半編織袋饃,那是母親怕我們一路上吃不上應時飯,特意為我們蒸的。我隨背著干糧的父親,趟過洛河,上了209國道,穿過橫澗鄉(xiāng)淤泥河村,便翻山越嶺進入深山老林中的羊腸小道。山很大,林很深,路很長,一路上荊棘叢生,我跟著父親走了好久好久也不曾見過一戶人家,更不曾聞到一聲鳥叫,時而聽到狼蟲虎豹的怪叫聲,讓人不寒而栗。我們就這樣走了大約四個小時的山路,才到了盧氏縣雙槐樹鄉(xiāng)東桃花村。
這村美其名曰東桃花村,然而一進村沒見到什么桃紅柳綠,一眼看到的是處處發(fā)青發(fā)灰的污泥濁水在橫流,臭氣熏天,碾金子機器的噪音碾破了山谷里的寧靜,沖擊著我的心肺。不一會兒,父親便帶著我走進一個破敗的四合院內,上房和右房都是陳舊的土瓦房。左側的三間房屋又黑又矮,房檐和墻上那煙熏火燎的痕跡又黑又厚。房門沒有落鎖,是虛掩著的,父親推開門進到屋里,由于沒窗戶,屋里面一片漆黑,父親拉開燈泡,由于燈泡太小,屋里依然十分昏暗,依稀能看得見的是父親做飯時用的木案板和土鍋臺。再往里走,地下沒有床,全鋪著發(fā)黃的麥草當床鋪,上面亂放著好多沒有疊的被褥,有的扭麻花樣,有的攤開,有的折一疙瘩,還有的大概整理一下扔放在那里,整個地鋪上連一個枕頭也沒有,屋子里臭味熏人。我一眼看到靠門口的那床破舊的被子,就知道那是父親睡的地方。我望著破舊的被子和露出麥草的冰涼地皮,我眼里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流著。原來這就是父親與那些賣苦力掙錢的背礦人所住的窩。
第二天,天還沒亮,父親就早早上山背礦去了。我起來也拿著一個編織袋子上了山,走到半山腰我累得渾身出汗,一看腳下,哪有啥路,都是工人們用腳踩踏出來的腳窩路。我抬頭一望,忽然看到父親擔著一擔子金礦石,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朝我走來,那擔子足有一百六十多斤重,肩頭上的扁擔都被壓彎了。父親走過我身邊時,只說了一句話,少背點。我望著父親走過去的背影和他那沉穩(wěn)而有節(jié)奏的腳步,我感慨萬端。父親為了養(yǎng)活一家老小,為了掙回那一斤礦石三分錢的腳力錢,就是在這樣的山路上,挑著這么重的擔子,每天要往返十余趟?。∷_跑腫了,肩壓爛了,但他從沒有放下肩頭的擔子,就這樣經(jīng)受著常人難以承受的苦和痛??!那次金礦之行,使我明白了,我上衛(wèi)校的學費是父親用血汗換來的?。∥覀冞@個家的所有負擔都是父親的那雙鐵肩膀扛起來的?。?br />
三、
1992年夏天,我終于在衛(wèi)校畢業(yè)了。我牢記父親“頂門立戶,養(yǎng)家糊口”的囑托,走上社會尋找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的契機。我聽說盧氏縣城西關新建了個豫西鐵廠,我就找到廠長瞿新民,說明了我想在廠內辦衛(wèi)生醫(yī)療所的來意,瞿新民廠長答應的非常爽快,沒幾天我有生以來第一個衛(wèi)生醫(yī)療診所就辦起來了。診所盡管設備簡陋,但總歸是我醫(yī)護生涯的開端。我穿著白大褂,全心全意地接待護理著一百多號工人前來就醫(yī)。從那年的農(nóng)歷九月開始,我終于能夠掙錢養(yǎng)家糊口了。雖然那時候每個月僅有150元錢的最低工資,但是我很滿足,很欣慰,畢竟我可以用我的勞動所得回報父母,回報家庭了!我不僅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也能養(yǎng)活父母了。
1994年農(nóng)歷2月的一天,我在鐵廠辦公室的座機旁接到我衛(wèi)校同學劉春望的電話,他要我到靈寶縣痔瘺醫(yī)院工作。我當時就向父親說明我想出去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的心愿,父親思索了片刻說,去!去外面見見世面吧!于是我就告別了瞿廠長,帶著父親親手給我的一百元錢,拿著母親給我洗好的衣服趕到了靈寶縣城。在同學劉春旺引薦下,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靈寶縣痔瘺醫(yī)院。我的工資比在盧氏縣要高出一倍之多,每個月能領到三百多元到四百多元,除了我的生活開支,我每個月都要買些油、肉、雞蛋和水果回家孝敬我的父母,看望我的弟弟們。
我在痔瘺醫(yī)院工作期間,不知不覺就到了20歲,恰在這個最佳年華,遇到了我的初戀女友。我記得那是1996年秋天的一個上午,一個留著學生頭模樣的女孩子陪同一位滿頭白發(fā),體格健壯魁梧的老人來門診就診,憑我的觀察,老人應該沒啥大的疾病。等他們坐下,經(jīng)過問診后,得知老人經(jīng)常腰痛,也不是痛得那樣很,只是有時候干活加重,休息減輕。那時候我不僅坐診看些常見疾病、多發(fā)病,我還偷偷跑到放射科跟同事學習拍片技術,也就懂一些常見片子和疾病。于是,我就開了拍腰椎檢查的單子,把老人帶到拍片科給他做X片檢查,最后我發(fā)現(xiàn)老人的病是由于勞累過度引起的腰椎炎、腰椎間盤突出。我就給老人開了調理身體的西藥回家服用以觀后效,并囑咐定期來門診復查。
后來,那女孩便陪伴老人來門診復診兩次,經(jīng)過我的精心治療,雖然腰椎間盤突出沒有大的改變,但是腰椎炎大有好轉。攀談中得知父女二人家住靈寶縣蘇村鄉(xiāng)高家?guī)X村。我當時就知道靈寶的蘋果很有名,很想給父親買幾斤蘋果帶回去,于是就隨意問了她一句,你們村有蘋果嗎?她只回答了一個字,有。接著有人來就診,我們的談話就中斷了。時隔不久,有一天天氣很冷,外面還刮著西北風,門診部的門被風吹得來回搖晃不停,門診內也無人來就診,我便從診斷桌上拿起那本《農(nóng)村醫(yī)生診斷與治療》翻看起來。就在這時,一輛摩的三輪車停在了門診前,接著便是那女孩進門的身影,她一進門就說,給您拿蘋果了,在摩的車上,幫我去拿吧。我感到又意外又驚喜,她怎么知道我要給父親買蘋果呢?她怎么這么善解人意呢!我隨即跟著她來到車后,一看哪有蘋果呀,只見一個半人多高、鼓囔囔的尿素編織袋矗立在車內,上邊的字體是黑顏色的方體字,印著尿素兩個醒目的大字。我正在納悶,她指著編織袋說,這袋子里全是給你的蘋果,是靈寶最好吃的蘋果!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蘋果,興奮極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立即將蘋果搬進門診內,放在診斷床底下。到晚上,我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把那袋蘋果從床底下搬出來,我估摸足有八十多斤。我解開袋子口一看,全都是拳頭大的紅富士蘋果。我取了一個端詳了好久,真想立刻咬一口嘗嘗鮮,但心里又想,還是等著放假回家時拿給父母,弟弟們,還有奶奶一塊吃吧。于是,我又把蘋果放回了袋子。
夜里我躺在醫(yī)院的單身宿舍里輾轉反側難眠了,這女孩看著那么秀氣,那么樸實,一下子給我拿了八十多斤紅富士蘋果,她為什么對我這么實在,這么好?是為了她父親,還是為了我父親?究竟是為了誰呢?這些疑問一直在我心頭縈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