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荻花飛,葦葉長(小說·旗幟)
一
村外裸露出水面的兩岸河床,鄉(xiāng)里人叫它溪洲坪,它隨著淙淙溪流繞著鄉(xiāng)村蛇行。溪洲坪上布滿了大大小小鵝卵石,還有一汪汪淺水洼,像鏡面,星羅棋布,鱗光閃閃。溪洲坪沉積著一堆堆肥沃沙泥,長出一叢叢蘆荻,風兒吹來,如輕撫的琴箏,撩撥一曲天籟之音。
快到中秋,蘆荻已經(jīng)抽出紫色的穗纓,沉甸甸地低垂著頭,害羞瞅著映在淺水洼中搖擺的倩影。
這年,阿泥十七歲,少女心事,就像澈澈溪水中生長的水草,悠悠揚揚,攬亂著一顆芳心。阿泥坐在路邊,一雙藕色小腿晃悠著,癡癡望向遠方。其實,她心中的遠方,比她雙眸看到的世界還要遠。
溪洲坪上,有個小男孩,在蘆荻叢中追逐著紅娘娘。它在微風吹拂的荻纓上,時而飛起,時而停泊。小男孩手上握著小竹竿,竿頭扎著小鐵圈,圈內(nèi)匝滿了蜘蛛絲,很有粘性。小男孩伸手一探,往上罩去,沒逮著。它示威似地在他頭頂繞了幾圈,又泊回原處。小男孩不甘心,再來一次,還是讓它機敏地逃脫。小男孩失去了耐心,挪動竹桿,朝另一個目標轉(zhuǎn)移。紅娘娘得意忘形,在嬉弄小男孩的盤旋中,一頭撞到竹竿上扎著的小鐵圈,被粘住了。它拚命地掙脫,一會兒,翅膀牢牢地貼在蜘蛛絲上,再也無力動彈。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它從蛛網(wǎng)中剝離岀來,小手伸入口袋,扯出一節(jié)棉線,在它尾巴打個結(jié),另一頭纏在中指,非常得意,朝不遠處的阿泥叫:“阿姐,我逮住紅娘娘了?!?br />
阿泥聽到的喊聲,嚇了一跳,把心事從遠方扯回??吹降艿苷驹谒?,仰著頭,笑嘻嘻望著她,伸手把他拉到路上。
那只紅娘娘,像放風箏似的,撲閃著羽翼,飛起又落下,落下又飛起,不甘心地掙扎。
紅娘娘是紅蜻蜓,渾身透紅。小時候,阿泥趴在奶奶大腿上,聽奶奶講過紅娘娘的故事:“每一只紅娘娘,都附著一位沒有岀嫁閨女的魂。閨女長大,就要找婆家,她們害羞,就變成紅娘娘,在田野、村邊漫舞,偷窺是不是有自己中意的小伙,看看是不是有媒婆走進自家的大門……”
阿泥伸出雙手,捏住它紅如霓裳、薄如蟬翼的翅膀,說:“興子,給姐姐,放了它好嗎?”
“不放,不放,它太壞了,害我摔了一跤,現(xiàn)在還疼呢?!迸d子小腦袋搖得似拔浪鼓,一只手摸著屁股蛋,另一只手就要伸過來搶。
阿泥烏黑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從口袋掏出小手絹,在興子面前展開,上面畫著一頭牛,牛背上騎著小牧童,戴著斗笠,吹著竹簫。為了這張小手絹,弟弟哭鬧好幾回,她就是不給:“姐姐拿手絹給你換,可以吧?!?br />
興子想,手絹家里只有一條,紅娘娘到處都是,隨時可以逮。于是,伸出小手指:“拉勾,算數(shù),一百年不反悔?!?br />
阿泥猜透弟弟心思,手往身后一藏:“拉勾可以,你要答應姐姐,從今天開始,不許再拿它逗螞蟻,行么?”
“手絹給我,不逮,不逮?!迸d子想,還有黃蜻蜒、青蜻蜓,拿它們一樣也可以逗螞蟻出窩。
阿泥放飛紅娘娘,望著弟弟玩著的手絹,心中有些懊悔。手絹陪了她一年,那是滿子參軍前送給她的。滿子屬牛,比她大兩歲。
二
阿泥吩咐弟弟別玩水,她擔心弟弟跳到淺水洼撈小河魚。那淺水洼里的鵝卵石,裹著綠綠的青苔,滑溜溜的,跌倒了,準是弄濕一身衣裳,回家免不了挨阿爸阿媽的奚落。
說罷,阿泥彎下腰,挑起兩只小竹籃?;@子一頭盛著米飯,另一頭置著菜和碗筷。這幾天,阿泥來了羞人的事,阿媽不讓她干重活、下水田,怕日后身體落下病根子。阿媽安排她在家做家務,吃飯時間,送飯菜到田頭。農(nóng)村人吃苦,起早摸黑,水田遠的,都在一、二里地外,來回吃飯折騰時間。
阿泥走到路邊田埂頭,望了望,把擔子又放下。前幾天下了幾場秋雨,田埂上還濕粘粘的,沒干透。阿泥把鞋脫了,提在手中,怕泥巴沾上,弄臟奶奶給她剛納的新布鞋。
入秋后,田地里的雜草,開始變黃變枯,不像春天,柔柔的,如踏著毛毯上?,F(xiàn)在打赤腳,就如碰到針刺,疼在心頭。田埂很窄,阿泥高一腳淺一腳,腳底吃不上勁,身體也就失去重心,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她忘記阿媽的話,踏下水田壟溝,腳脖子陷入泥濘拔起來雖然費勁,但泥巴里沒有草根,不扎腳。
“阿泥啊,給你阿爸阿媽送什么好吃的?”那人手里握著一束小野花,黃黃紫紫,身穿一套舊軍裝,里面還有一件白襯衫,前胸后背貼著汗水,也不嫌難受。他講起話來卷著大舌頭,誰聽了都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叫誰喜歡帶個“啊”。開始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婦聽得別扭,雖然親切,總覺得那昧兒不一般,讓人答應了臉紅。后來,大家慢慢習慣了,甚至有人也學他,喊誰都捎帶個“啊”字。
“沒啥好吃的,煎兩條咸帶魚,煮一盆海帶湯。”阿泥笑著回答。這兩樣都是農(nóng)村人“雙搶”和秋收時節(jié)灶臺上的寶。咸帶魚是用粗鹽腌制的,買回來時滿屋子腥臭,那味道對山里人來說,實在是難聞。但煎過之后,卻是滿鼻噴香,誘人食欲,不需要其它菜,一塊咸帶魚就可以配送一海碗大米飯。海帶便宜,一小條在水里泡一晚,能長成好大一張,切幾片肥肉,劃幾塊豆腐,熬出一大鍋漂著油星的湯,非常解渴:“小姑丈,要不要給你來一碗海帶湯?”
阿泥叫的小姑丈,是村里唯一的上門女婿,鄉(xiāng)親們都喊他柱子。柱子老家在北方,鄉(xiāng)里人都說他家鄉(xiāng)冷,可以把人的鼻子、耳朵凍下來。還沒等柱子回話,田壟不遠處山腳下小竹林,鉆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個兒高挑高挑的,梳著兩條粗黑粗黑大長辮,胸前背上一前一后搭著。整齊的劉海下,柳月眉像描上去似的,一雙水汪汪大眼睛和桃色瓜子臉相對映。她也是身穿一套綠軍裝,而且還顯得很特別,一條軍用皮帶扎在腰間,本來勻稱的身材,顯得更是凹凸有致。她手上竹枝環(huán)成的大圈圈,纏著帶有綠葉的山藤,上面點綴幾朵野花:“妹妹,我們有,柱子哥一大早就煮好了?!?br />
“阿花姑姑,你也來了?”阿泥看看田邊地頭的菜藍和幾張空碗,知道他們吃過飯:“小姑丈,那我先走,阿爸阿媽和哥哥他們還沒吃呢?!?br />
“我是姑姑?我是姑姑……”阿花手里擺弄著竹圈圈,一搖一晃向田埂走來,她想追上阿泥,問個明白。沒想到,絆到擱在田埂上一包復合肥,一個踉蹌,險些裁倒到水田。慌得柱子把手中的野花一拋,跳下稻田,泥水都濺到身上、臉上。他向阿花沖去,伸手將阿花攔腰攬住,抱在懷里,走到竹林邊才放下。
“花,花……”阿花撲在柱子肩頭,指著散落在稻田里黃黃紫紫的小野花,帶著哭腔,急促地說:“柱子哥,趕緊撿回來,花圈還沒編呢,中秋,我們還要去看栓子。”
阿泥才走幾步,停了下來,想放下?lián)?,幫阿花把花兒撿起。遲疑一會,抬起手,用袖口擦拭去那不爭氣泛出眼框的淚花,還是接著往前走。
三
中秋過了,稻谷也收了,大隊部的曬谷坪上,鋪滿金燦燦的谷子。曬谷坪中央有棵大樹,樹上懸著鐵鐘,還有大喇叭。鐘聲一敲,喇叭一響,全村人都聽得見。二年前,那口鐘每天都在敲,不是召集社員們開會,就是催大家趕緊出工。喇叭也是天天喊,聽新聞,聽唱歌。有時,上級派來的工作組組長和大隊支部書記,在喇叭里也會和大家說說話,嘮嘮嗑。自從包產(chǎn)到戶后,喇叭不叫了,鐘要有大事才偶爾敲響。
大樹下坐著一堆婦女,只有阿泥是姑娘,背靠著樹的另一邊。
曬谷子,這是女人的活,早上她們一擔擔地把谷子挑到曬谷坪,倒在竹篾編的大席子上,均勻攤開,守著。她們要防村里人養(yǎng)的雞啊鴨呀啄、大豬小豬拱,還要拿著木耙耙,時不時地翻翻,讓谷子曬透。
曬谷子本來是阿媽的事,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的幾頭牛,社員們輪流使用,今天安排到阿泥家。前幾天,哥哥就把水田里的水放干,阿爸阿媽今天要下田,把地重新翻一遍,種上大蘿卜。每年春節(jié)前,都有菜販子來收購,雖然只有幾分一斤,但賣下的錢,也足夠請裁縫到家中,給每人剪一套過年穿的新衣裳。阿泥是家里唯一的閨女,阿媽心庝她,快要出閨的姑娘,算是家里的客,盡量讓她少吃苦。田里的活,只要忙得過來,阿媽都不讓她去。
那些嬸嬸、伯母說的話,阿泥接不上茬,也不想聽。她坐在大樹根上,雙手托著腮幫,癡癡望著村外不遠處的溪洲坪。那荻花漸漸地被秋風漂白,在日頭下閃著晶瑩的亮。她在想滿子。九月給她來了一封信,說好秋收要回來的,到現(xiàn)在還不見蹤影。她到公社郵電所給他發(fā)了兩封信,一封回信也沒有。
滿子的村子在小渓那邊,挨阿泥有十幾里地。阿泥在公社中學讀書時,到公社的路要從他們村子穿過。
阿泥到學校報名那天,跨過獨木橋,經(jīng)過滿子的村子??煲獙绱鍟r,從旁邊一戶人家躥出一條大黑狗,沖著她“吠吠”叫,兩只爪子時不時抬起,像要向她撲來。阿泥嚇著了,從旁邊墻根的柴垛上操起一根劈柴,邊吆喝邊退。那大黑狗本來只是覆行它的職責,警告她這是它的領地,不要有什么輕舉妄動。它見這位漂亮的小姑娘,穿著一身薪新的碎花衣裳,那么膽怯,還拿劈柴嚇唬它,有意想戲弄她一番。阿泥飛舞著劈柴,退幾大步又進一小步,和大黑狗拉鋸似地僵持著。這時,身后響起:“老黑,不要嚇著生人,回家,回家?!?br />
阿泥聽到有人岀面解圍,慌亂之中擲出劈柴,轉(zhuǎn)身就往前面跑。沒想到這劈柴歪打正著,擊中老黑腦門,痛得它是眼冒金星,暈頭轉(zhuǎn)向。心想,這小姑娘也太歹毒了,我只是逗你玩,你卻下了黑手。于是,“嗷”的一聲大吼,惱怒成羞向阿泥撲來,張嘴咬去。老黑看襲擊成功,飛快地溜回家中,舔舔牙齒中的血腥味,也知道闖了禍。
“哎喲”一聲,那男孩頓時坐到地上,書包里的暑假作業(yè)散落在身邊。原來那男孩見老黑朝阿泥撲來,一個箭步攔在她身后,剛要吆喝老黑別亂來,沒想到老黑看也不看,閉著眼睛,對著他的小腿肚狠狠一口咬下。疼得滿子是咬牙咧齒,一肚子火朝阿泥發(fā)岀:“你跑什么跑,慌什么慌,沒見過狗嗎,還拿劈柴打它,找死呀!”
阿泥站在他身旁,見鮮血從他褲管滲出,手足無措,低垂著頭,由他奚落。那男孩在地下坐了好一會,才一拐一拐地走進一戶人家。阿泥也不知不覺地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卷起褲管,把手伸入泔水桶,往那兩排牙印的傷口上又搓又洗。完了,又拐到灶口,張開手掌,從鍋底刮下一撮黑煙灰,往腳肚子上抹。扭頭一看,阿泥想哭的模樣,他笑笑:“消過毒,沒事了。這是我家,阿爸阿媽到田地干活了,我叫滿子?!?br />
滿子見阿泥半天沒回答,又指著飯桌上方掛著一張相片,很自豪地說:“我哥,前年當?shù)谋?,在云南,很遠。走路走不到,要坐火車、汽車?!?br />
滿子看阿泥低著頭,玩弄著衣角,還是不說話:“走吧,到學校還有幾里地?!?br />
阿泥這時才抬起頭:“你不疼了?能走嗎?”
這年阿泥十五歲,念初一,滿子十七歲,讀初二。他們倆上學都晚,阿泥在家里帶弟弟,九歲才進了村里的小學;滿子貪玩,整天在蘆荻叢中掏鳥窩,在田里抓泥鰍,在溪石縫里摸小魚,十歲那年,才被他阿爸用竹竿打到了學校。
四
“老六子家的彩彩要出嫁了?!笔鍕鸷筒競儎偛胚€在嘮著張家長李家短,還有自家婆婆、男人的是是非非,突然轉(zhuǎn)移了話題,也把阿泥從胡思亂想中扯回來。她扭過身子,目光投向村口。村口出現(xiàn)一個外鄉(xiāng)小伙子,身邊放對小簍筐,筐上貼了紅紙。他左手支著扁擔,右手扯直被風吹亂的衣裳,又抬起去抹臉上的汗水,卻抹不去臉上訕訕的神情。他裝著歇腳,卻偷偷瞄向大樹下對他指手劃腳的婦人,也不知等會經(jīng)過她們身邊,會聽到怎樣的玩笑,心里不免緊張。
阿泥見阿彩,躲在大隊部糧倉的墻角,使勁地揮手,示意小伙子從旁邊牛欄后面走。那里也可以繞進村,不要經(jīng)過哂谷坪,以免他尷尬。小伙子沒看到,急得她直跺腳。彩彩比阿泥大一歲,那小伙子是她對象。阿泥偷偷地樂,阿媽說得一點也不錯,女大不中留,有了心上人,胳膊就會往外拐。
阿泥知道,小伙子身邊那兩只竹筐里裝的是什么。
方園村莊都有這樣的習俗,大媒說好,男方先下聘金,結(jié)婚前幾天還要送東西到女方家,大多是吃的,有堅果、臘肉、臘腸等等。當然,還少不了幾十斤的新娘餅。新娘餅是用面粉蒸熟炒過做的,里面夾著碾得細細的、拌有豬板油的白砂糖芝麻餡,又香又甜。那是告訴娘家人放心,閨女嫁過來不會讓她受委屈,日子過得會像這塊新婚餅一樣甜甜蜜蜜。女方接下新娘餅后,開始和男方敲定迎親的日子和辦喜事的有關事宜。待男方離開,再回一份禮讓他捎回。
回禮是白粿,有餅狀也有條狀。餅狀的很薄,在碳火上烤烤,抹上甜面醬和辣椒醬,或者是卷上炒好的蘿卜絲、筍絲、豆芽什么的,又香又糯而且不粘牙。粿條是女方送給男方家結(jié)婚宴席上的第一道菜,三層肉切成絲,放到鍋內(nèi)熬出油,再投入臘肉丁、蒜末、生筍絲,煸炒一會,把粿絲倒入,灑些蒜苗、芹菜段,翻幾下就可以起鍋。這道菜由新娘往每桌上端,意思是告訴所有來客,從今以后她就是婆家里的人,和這盤粿絲一樣,一團和氣地跟丈夫過日子。
這一篇文章把人帶回那個年代,讓人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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