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舊】一只舊書箱(征文·隨筆)
有個夢,糾纏了我?guī)资辍,F(xiàn)在,還常來糾纏。
夢的引線,千夢萬夢夢夢不變:我的書,沒地方存放。
夢的進(jìn)程,雖異卻同,令人揪心慘然:有時,我將書架靠在學(xué)校的食堂壁,人翻人拿,鼠咬鼠爬,整潔的書上滿是菜湯飯漬,夾雜著黑黑的老鼠屎,散發(fā)出濃濃的老鼠尿味;有時,書架被放到教室的天樓上,借屋檐遮風(fēng)擋雨,陽光暴曬晨霧潤濕,飄風(fēng)吹過雨絲襲擾,書頁翻卷霉變,書脊發(fā)黃損爛,書本殘缺破?。挥袝r,書架出現(xiàn)在單位的走道里,單位的員工、辦事的外人,隨手拿走不再歸還,零落星散不知其蹤,擠擠挨挨的書架愈來愈空曠散亂……
夢的終點,美好而圓滿:我有了一只書箱,說大就大,說小也小,竟然可以將我的書全部收納其中。小心地整理好書,鎖上箱子,將鑰匙別到褲腰上,反手拍拍,感覺到它硬硬的在,我釋然而笑。
有時,我得意得笑出聲來,不但笑醒了自己,還笑醒了身邊人。身邊人翻個身,嘟囔一句:神經(jīng)病。夜色溫柔,屋宇甜蜜,我看見那只書箱愈來愈清晰地出現(xiàn)在墻隅,不大不小,正好塞滿我的思緒。
這只書箱,是父親給我做的。
父親雖出身富家,但因江山革故,家道中落,初中畢業(yè)不能再繼續(xù)學(xué)業(yè),只好當(dāng)了一名小學(xué)教師。父親心靈手巧,頗多才藝。到縣上進(jìn)修時有篇作文,用小楷寫在作文本格子里,筆觸輕靈灑脫,有好幾千字。上地理課,隨手在黑板上畫地圖,中國的、外國的,與課本上相差無幾。公社組建文藝隊,他寫三句半臺詞,拉二胡、手風(fēng)琴給合唱隊伴奏。學(xué)校的籃球隊,他既當(dāng)教練,又是雷打不動的邊鋒。父親甚至還有一套木匠工具,家里的桌椅板凳,大小箱柜都是他閑暇時自己做的。
入學(xué)讀書時,我已積累了十幾本畫本。這是我的寶貝,心愛得不得了,放在書包里挎著怕同學(xué)拿,塞在枕頭底下壓著怕老鼠咬,藏進(jìn)母親的衣箱里怕拿出來看時弄亂了衣物。一會兒這,一會兒那,不管哪里,都不放心,總覺不得其所。一天,父親見我呆頭呆腦地抱著十幾本畫本,不知所措,拍拍我的頭:算了,我給你做個書箱!
沒幾天,我就有了一只書箱:六十多公分長,四十多公分高,三十多公分寬。父親還給書箱訂上鎖扣,買只小鎖,用毛線編的帶子串著鑰匙,交給我。從此,我的畫本有了藏身之地。我把鑰匙掛在脖子上,上山撿柴,下河洗澡,都不拿下來。
初中,讀走學(xué)。母親每天都給我點錢,叮囑我到街上的食店吃午飯。一碗面,一角錢;一個兒糕,兩分錢。我舍不得,攥緊錢,湊起來買畫本。畫本越來越多,初中畢業(yè)時,差不多有滿滿一箱。星期天,我常帶著弟弟妹妹鄭重地打開書箱,抱出畫本,或坐或蹲,或趴或躺,一本本地翻,邊翻邊讀,邊讀邊講,聽得弟弟妹妹如癡如醉。
初中畢業(yè),我外出讀書,書箱留在家里。一晃,長大了。又一晃,成家了。再一晃,有兒子了。還是一晃,兒子喜歡看書了??粗〔稽c整天把他的書搬來搬去,東放西放,藏這藏那,想起父親給我做的書箱?;丶艺?,畫本雖已星散,書箱卻還完好無損。我將書箱傳給兒子。兒子如我當(dāng)初一樣,將書整整齊齊擺放在書箱里,鎖著,鑰匙掛上脖子,一刻也不離身。周末閑暇,我拿著書,靠藤椅上,說:看書了。兒子丟下玩具,急顛顛地打開書箱,拿出一本,坐到我的腳邊翻看。書箱靜靜地蹲在屋角,靜靜地看著我,靜靜地看著兒子。父親的目光,透過書箱看過來,盯著我和兒子,溫柔親切,仿佛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我們沉浸在各自的書里,尋找到了各自的快樂與滿足。
時光流進(jìn)夢境,書箱成了“如意乾坤箱”,說大就大,裝得下我十多只書柜的書;說小也小,還是父親給我做的書箱模樣。
夢境鎖著時光,父親正在碼凳上鋸、刨、鑿、釘,一只書箱漸漸成形;我和兒子都六七歲模樣,坐在溫暖親切的光暈里,把我們的書一本本整整齊齊地裝入書箱,鎖好,鑰匙掛到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