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征文】老礦的水灶(芳華散文)
單位的開水房有叫開水間、飲水室的,也有叫茶水房、鍋爐房的,但老礦卻獨辟蹊徑,叫水灶。這名稱稀奇古怪,不甚明了:不知是強調(diào)食堂的灶頭在水房邊呢,還是燒水與做飯的流程同理,都需要“灶”加熱呢?誰也說不清楚。但老礦的大人娃娃都知道水灶在哪里,是干什么的。
水灶確在大食堂旁邊,是三間大瓦房。屋子正中立著兩個大茶爐,一丈多高,都生著三個人手拉開合不圍的大肚子,足可供三四千老礦人的開水用度。茶爐上面連接的是高聳的鐵煙囪,如水泥電線桿那般粗,一直穿過屋頂升了上去。煙囪在屋外又被三根鋼索束了,從不同方向做了綁扎固定,煙囪伸上天空的部分就很高很醒目,在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也算老礦一個標志性設(shè)施。水灶的門很大,是雙扇對開的,開在食堂的內(nèi)院里,拉了炭的架子車可以輕松出入。正對水灶門的院子里,堆著足有十幾噸的大炭。老礦采煤生產(chǎn)還是落后的爆破作業(yè)、串車提升,塊煤從井下到地面,經(jīng)歷了一路不停的磕磕碰碰,大都破碎了,所以每天出產(chǎn)的大炭其實并不多。但水灶的炭必是要優(yōu)先供應(yīng)的,這是老礦的老規(guī)矩。每班會有專門人員手工挑選出剛出井的最好的老黑炭,一塊塊都如成年人的拳頭一般大,錚明瓦亮,是能映出人影的那種好東西,先運到水灶,其余的才作為產(chǎn)品出售,能賣多少是多少,反倒沒有人過于關(guān)心。水灶的炭堆往往直接帶著地層深處的黑暗和潮濕,一直黝黑而新鮮。對面食堂做飯的沫煤,幾個月才運來一次,一次就來幾十卡車,堆在那里風吹日曬,塵土飛揚,顯得灰不溜秋、臟不拉幾的,院子里的炭堆和煤堆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水灶正面緊靠通往食堂售飯大廳的路,開了三個窗,路邊依屋檐用鋼支架搭起了一個大棚子,上面鋪了石棉瓦,遮擋風雨。棚里窗下依墻砌有水槽,水槽上架有連接茶爐的水管,水管上等距安著十多個黃銅水嘴,水嘴把兒是黑膠木的,防止燙手。到放水的時候,外面人自己擰開水嘴,開水就會流出來,并不收費。這兒就是老礦人打開水的地方。
打開水對于老礦人是極重要的事情,似乎不僅僅關(guān)乎喝水解渴這么簡單。按理各家都有小爐灶,單身職工也常在宿舍用電熱設(shè)備煮方便面之類快餐,都有條件自己燒開水。但日常生活中,自己燒開水的情況卻少之又少。打開水時間一到,大家都是要去的,即使壺中有水,溫度尚好,也會毫不猶豫傾倒干凈,爭先恐后,急急地去水灶趕這一趟新鮮的溫暖,好像農(nóng)村人去跟集趕圩,更像虔誠的教徒去參加一次次隆重的宗教儀式。
水灶供應(yīng)開水有時間規(guī)定,每天三次,與一日三餐同步。大食堂快開飯的時候,水灶的大棚子下面早就擠滿了人,甚至比食堂等待吃飯的人還多。去食堂吃飯的大多是單身漢,他們出門打飯肯定要順便捎一暖壺開水,而打開水的卻有很多是拖家?guī)Э诘模麄兙筒灰欢ǘ既ナ程贸燥垺?br />
單身職工必是一手拎壺,一手端碗,慢悠悠地踱來的。有的愛熱鬧,肚子也不餓,就在人挨人、人擠人的人堆里多站一會,前后張望,左顧右盼,趁機多瞥幾眼老礦那幾個長得俊俏的女工,或者近距離打量打量人群里誰家來礦探親的小媳婦,也能聽到伶牙俐齒者戲說張家的雞毛蒜皮,或者,還有人嘰咕李家的蜚短流長。礦區(qū)的各種新聞趣事往往就以這種口口相傳的形式,在這里發(fā)布、傳播、發(fā)酵。聽著別人家的熱鬧,不由就想起了遠在農(nóng)村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媳婦、娃娃,想起了年邁的老人,想起了老屋的熱炕,想起了故鄉(xiāng)田野里的莊稼……不覺心里發(fā)緊,眼窩發(fā)潮,遂開始盤算什么時候可以回一次家,最好要趕上農(nóng)忙時節(jié),能順便幫家里人多干點活,多分擔一點勞動。還謀算著該給家里帶點什么農(nóng)具或者籽種,給老人娃娃買點衣服或者鞋襪。這樣望著想著,一直捱到自己灌上開水了,才帶著酸酸甜甜的心思,帶著一壺滾燙的守望,低著頭去食堂打飯。有的人望著前面黑壓壓的人堆,實在熬不過胃腸的空虛打鬧,就先急急去食堂填了肚子,這才折回身來,再來趕打開水的晚場。那時,水灶前的人流已經(jīng)散去,打水的場面已顯冷清,連金黃色的水嘴里流出的開水,也好像少了許多熱度和活力。
老礦的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打五鎊一小壺的開水,滿可以供自己喝一天。帶家戶可不像單身漢,他們身后還有一大家人,大多還有幾個未成年的娃娃,打了開水回去,一家人等著要下面煮飯,要給小娃娃沖奶粉,要洗洗涮涮,熱水用量自然大。帶家戶在人堆里最是顯眼,這從他們滿手提的各色打水器具就很容易分辨出來。他們打水的“家伙”往往大而且多,就像他們在老礦拖兒帶女的生活。一次拎四五個八鎊大暖壺的人,一定是很注重生活品質(zhì)的人家。他們的暖壺都是在鎮(zhèn)上供銷社反復試驗,才挑選出的最保溫的暖壺。他們選擇暖壺已很有經(jīng)驗,只要把自己的耳朵蓋在暖壺口上,靜靜地聆聽空氣流動在壺膽中留下的回聲,就能分辨出一個暖壺保溫能力的好壞?;芈暢翋灪榱恋囊欢ū?,回聲清脆單薄的就不太保險。他們最擔心暖壺不保溫,哪怕因此漏掉一絲熱量,走散一縷熱氣,都讓他們心疼。在他們心目中,因為有了滾燙的開水,家才夠溫度,家才稱其為家。而有的人則注重效率,出門打水就提兩只大鋁壺,如水桶一般,雖不保溫,但裝得水多,還不怕磕碰。這是他們?yōu)槿颂幨赖囊回烇L格,就像他們在老礦井下面對復雜危險的工作時一樣,快速、干脆地解決好威脅安全的問題,絕不拖泥帶水,其它諸如場地雜物、粉塵飛揚、環(huán)境衛(wèi)生等細枝末節(jié),大抵就沒人管了。鋁壺打水回家,再灌入暖壺,照樣可以讓熱水保溫,留存很久依然滾燙。鋁壺剩下的水,就由它慢慢放涼,冷飲或者洗滌,都很方便。也有許多是女人親自來打水的,家中男人肯定下井上班了,只得自己出門打水,還是滿手的壺。有的家中還有沒斷奶的娃娃,只能乘著娃睡覺的功夫,女人才急急出來,打了水還得趕緊回去。于是歪著身子強走幾步,實在拎不動了,只得放下歇一下,但一想到家中的娃娃是不是醒了?是不是翻下床了?哪里還敢停留,立馬扭著身子,掙扎著走了,急火火的樣子。
也有大人實在脫不開身,讓自家孩子來打水的。來的多是半大小子,正是淘氣的年齡。一路上就把手中的暖壺掄得飛快,遇到也來打水的伙伴,暖壺又成了相互打斗的武器,你來我往,鏗鏘有聲,讓旁邊的大人看得心驚膽顫,只怕磕破了壺膽,傷到了人。但暖壺畢竟是暖壺,確不是刀槍劍戟,有時真就破了,嘩--的一聲,亮閃閃的壺膽碎玻璃落了一堆,引得所有在場人的目光都轉(zhuǎn)了過來。闖禍的孩子在眾人的注視下,不知所措,漲紅了臉。其實磕破暖壺的戲碼,每天都會在水灶上演,大人們早看膩了。有人就過去,一看幸好還沒有打到開水,也沒有傷到人,便幫忙把壺殼內(nèi)的玻璃碎渣抖落干凈,讓他提了壺殼快回家去。老礦人都知道,空殼配個壺膽還可以使用,鎮(zhèn)上供銷社就有各式壺膽出售。那孩子便低了頭,乖乖地提了空殼,踟躕而行。他知道今天的開水肯定打不回去了,也知道回家后等待他的會是什么樣的懲罰。
水灶燒開水的活其實并不重。茶爐有自然吸風功能,每班只需把食堂院里的大炭用架子車推到茶爐前,捅開爐灰掩埋的炭火,再一锨一锨把大炭送進爐膛就行了,爐火慢慢地自會越燒越旺。所以燒開水的人往往是老礦年老體弱或傷病影響,實在不能下井工作的礦工。本來一個鐵骨錚錚的男人,被迫離開煤礦井下那個充滿陽剛氣息的戰(zhàn)場,工資少了,還不被人看起,也算英雄遲暮、日落西山,多少都有點失落和傷感的情緒。但唯獨來到這個崗位的人,卻有機會再找回自己往日的自尊和自信,這從他們端的茶水杯子就很容易看得出來。說它是杯子,其實就是一個用過的水果罐頭瓶子,但很大很粗,實在像個小號的泡菜壇子,只有礦工的大手才能勉強端起。每次還沒到放開水的時間,那個泡好茶的大茶杯已經(jīng)赫然立在水灶的窗臺上了,很是顯眼、夸張,也很氣派、張揚。杯中茶葉照例放了很多,茶葉在水中已經(jīng)泡脹浮起,浮起的茶葉已然占到了杯子容積的三分之二以上,茶水就儼得成了黑紅色,陽光一照,如晶瑩的葡萄酒,很是誘人。這時,燒開水的人就隔窗嚴肅地望著外面黑壓壓等待打水的人,一副莊嚴肅穆的表情。排在前面的人,早就打開了黃銅水嘴,正對著下面自己的暖壺口,眼巴巴望著燒開水人的臉。有些心急的人,就賠著笑臉央求燒開水的早點開始放水。燒開水的知道兩茶爐的水已經(jīng)全部燒開,爐中炭火雖然用爐灰蓋過,但身后的壓力閥依然發(fā)出連續(xù)急促的“呲呲”聲,閉著眼都知道,那些滾燙的開水是多么著急著想要噴涌而出??蔁_水的人并不著急,他慢條斯理地端起窗臺上的大茶杯,緩緩旋開鐵皮蓋子,吹一下杯中浮在水面的茶沫,輕輕呷一口茶水。隨著喉結(jié)的抖動長舒一口氣,還不忘把喝入嘴里的一片茶葉再吐回杯中,這才使勁咳嗽一聲,清一下嗓子,朗聲說道,時間不到不能放水!那表情和姿態(tài)顯然是學別人的。雖然看上去有點別扭,但也極像端坐在老礦年終表彰大會主席臺上,居高臨下將要講話的礦長。本來打開水的人并不是很渴,但望著他有模有樣舒心品茶的樣子,自己的嗓子眼不覺就干巴了起來,再使勁咽兩口唾沫,竟又加劇了等待的焦灼。
打水的也有燒水人以前的工友,自然不買他的賬,有人就厲聲說,你拿個雞毛當令箭,小題大做;屁股后面綁掃帚,還裝大尾巴狼呢。別裝了!放水吧。有人還罵道,你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道天高地厚;屎爬牛(屎殼郎)跌進尿盆了,還以為自己漂洋過海了??禳c!我家里還有娃娃呢。大家調(diào)侃歸調(diào)侃,笑罵歸笑罵,但放水的閥門畢竟掌握在燒水人的手里,兩相對比,他自然有高人一等的權(quán)力和威儀,于是心里就舒服極了。當然他也知道放水的時間并不是很嚴苛,早放晚放并不打緊,但他很享受這樣被圍觀、被央求、被揶揄、被重視的感覺,就像他以前在煤礦井下工作時受人敬重的樣子。同時他也知道不能不買工友的賬,自己太過分了也擔心他們揭他以前工作出錯時的老底,在眾人面前出自己的丑。于是,他就假裝兇狠地對工友回罵幾句臟話,但手邊放水的閥門卻已打開,奔涌的開水一下就沖進了水灶外面等待了許久的一溜暖壺,打水的人們立刻不說話了,都齊齊地盯著前面打水人的動作,單等他們接滿開水走后,能早一點輪到自己。一會,水灶大棚下面就被氤氳的水蒸氣籠罩了,老礦每天最熱鬧的大戲就這樣開演了。
開水放過,水灶大棚下的人群和籠罩的氣霧就一同散了,連水槽里的水漬也漸漸干了,喧鬧一時的水灶又恢復了平靜。茶爐爐膛里的炭火照例又被爐灰嚴嚴地壓了,看不到一點火光。這時,燒茶爐的人要么在屋內(nèi)的椅子上已經(jīng)酣然入睡,要么鎖了大門,去附近的熱鬧處打牌下棋了。只有頭頂?shù)臒焽枭?,還飄出兩綹青煙,在遼闊的天空拉出了兩道長長的線,連綿不斷,忽隱忽現(xiàn),好像是特意留給老礦人一個安逸踏實的信號。
但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天這信號也會中斷,會消失?上世紀90年代后期,隨著老礦關(guān)井閉坑,人員下崗分流,水灶終于停了、關(guān)了、拆了,老礦的人也走了、散了、不見了。以前矗立茶爐的地方,只留下一地寂靜的瓦礫,很快就被荒草占領(lǐng)了,好像從沒有人來過的樣子。
離開老礦十多年了,我再也沒有遇到一家有“水灶”的單位,也沒有見到過如老礦一般大規(guī)模集中供應(yīng)開水的廠礦企業(yè)。老礦的人現(xiàn)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都在用天然氣或電熱裝置自己燒開水?他們身邊那杯熱氣騰騰的開水,還能否喝出老礦水灶的溫度和味道?
本編輯學識淺陋,如對大作主旨理解偏差,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