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鴿子
一泡鳥屎,從上屙下,落到額頭,還是稀的,滑到鼻尖。他順手下抹,沾到嘴唇,伸出舌尖,味道奇怪,攤開巴掌,不忍目睹,連呼晦氣。
他憤憤不平,抬頭眺望,不知誰家放飛一群鴿子,在白云下盤旋,若大空間,一泡鳥屎,到地面某點,也就是千萬分之一概率,偏偏落到他頭上,人倒霉,喝冷水都塞牙。
昨天,老板參加應酬,沒讓他去,臨下班前,看到擱在紅木圓桌上的南瓜紫砂壺沒有清洗,想到老板每天上班都有泡茶習慣,拿去沖刷,一不小心,摔到地上,碎成片片。這把紫砂壺,是老板幾年前,去宜興,花了兩千元,從工藝師手中買來,他很喜歡,一直在用。
他是私企司機,幫老板開車整整五個年頭。這活應該屬于衛(wèi)生阿姨做,可她今天休息,他是好心辦壞事,只好認了,到月底,讓財務從工資上扣。當天晚上,他惴惴不安,打電話告訴老板。
兩千元,是他半個月工資,也是家庭開支重要計劃部分之一,生活費,付房租,小孩讀書,還有那套正在建筑中一紙合同的房貸。
老板接到電話,想了半天,才說,怎么這么不小心,你知道嗎?那個制壺工藝師前年死了,他做的壺,市面上都搶著收藏,以為還是二千呀,現(xiàn)在至少也值六、七萬,你一年工資也不夠扣。我好意思叫你賠嗎?算了吧,誰讓我把你當兄弟。
摔破紫砂壺和老板的一句話,把他計劃又打亂,本來今天是想瞅個空,跟老板攤牌,果斷辭職。他不想再提加工資的事,講到錢傷感情,好歹兩人也相處了五年。他要讓老板去掂量,如果老板需要自己留下,應該有所表示。以前,他曾含含蓄蓄地要求加工資,不知是老板沒聽懂,還是故意裝糊涂,根本不接他的茬。
憑良心說,他漲工資要求便不過份,更沒有要挾老板的意圖。當初應聘時,說好每天上班八小時,加班有補貼,只負責接送老板上、下班和外出辦事??墒?,沒多久,接送老板子女上、下學也落到他身上。而且,老板算好似的,早上提前半個小時到老板家送小孩上學,下午接小孩回去又是超過半個小時,工作量憑空無白多出一個多小時,他想填加班補貼單都不好意思寫,一小時沒多少錢,他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只好當作是愛的奉獻。
接下來,更離譜,老板找借口,把家里煮飯做衛(wèi)生阿姨辭退,很誠摯地對他說,在沒找到新阿姨之前,只好拜托他,忙完小孩上學和他上班后,抽空做做衛(wèi)生,順便把午餐也煮了,外面快餐不干凈,你也和我們一起吃,可別客氣,誰讓我把你當兄弟。
為了工作,他能跟他客氣嗎,這一順便、抽空,老板忘記還要請阿姨這碼事。他心里肯定不樂意,倒不是因為工作累,他還年輕,精力旺盛,他氣的是老板沒這樣玩人的,說好開車,現(xiàn)在阿姨的活也攤到他身上。其實,做衛(wèi)生煮飯也沒關系,都是打工,還能挑肥減瘦?但老板你要加工資呀,社會主義講的是按勞取酬。
他當時就想,找好工作立馬辭職。對他的消極表現(xiàn),老板看在眼里,心知肚明。有一天,老板對他說,你小孩明年該上幼兒園了吧,現(xiàn)在養(yǎng)個孩子不容易,不僅僅是把他養(yǎng)大,還要考慮到他的前程,私立幼兒園只能起個保姆作用,對孩子教育和成長沒啥好處。這樣吧,教育局長跟我很熟,找個空我求求他,把你小孩安排到第一幼兒園。
第一幼兒園,就算是本市戶口和愿意花錢也不—定進得去,何況他還是個外來打工者,毫無背景。但他相信老板有那個能耐,在老板身邊快兩年,這點他還是了解的。聽老板這么說,一年多來怨氣煙消云散,覺得所有付岀都值得,他誠惶誠恐地對老板道謝不停。老板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不客氣,誰讓我把你當兄弟。
第二年八月,他兒子該上幼兒園,各種手續(xù)也辦好,就等新生入園通知。沒想到,快要開學前幾天,老板突然對他說,真對不起,局長今天打電話說,你兒子達不到條件,有人舉報,名額被取消。接著又說,我已經叫人事部幫你兒子另找一家,雖然是私立,教育質量不錯,這學期的費用公司都繳了,你就別客氣,誰讓我把你當兄弟。
沒過多久,也許是老板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虧欠他太多,說,你不是也想炒房嗎?我認識個領導,手上有套新開盤的,位置很不錯,準升值,他兒子要出國,需要錢,房子不想要。他不炒,只要把首付還給他就過戶給你。
城市人口越來越多,那房價就像鵝毛一樣,沒有風都能吹上天。他的確想學人家炒房,他的老板就是他心目中的榜樣,這些年來,老板是絞盡腦汁,房子買了一套又一套,放在手上一年不到,賣出后賺到的錢,他打一輩子工也做不到。聽說首付不高,和老婆商量,把兩口子這些年來省吃節(jié)穿的二十幾萬元付給對方,把房子過戶到自己名下。當然,少不了點頭哈腰感謝老板一番,老板依舊是那么有風度地拍拍他肩說,不用謝,誰讓我把你當兄弟。
誰料到,命運又和他開玩笑,過戶手續(xù)在口袋里還沒捂熱,上面來個房價宏觀調控政策,不僅沒漲,反而下跌,他被套牢了,發(fā)財夢破滅,當起貨真價實房奴,原以為咬牙挺過一年半載,房子出手,也可以過過有錢人的癮。他無可奈何,吃了一肚子啞巴虧,對老板還要感恩戴德。
今年初,全公司職員都漲工資,唯獨沒他份,找人事部,人事部說,他不是公司職員,屬于和老板私下兩人之間雇用關系。他就到不明白,在公司上班快五年,除了幫老板開車做家務,公司行政的活也不少干,怎么一到提工資,他就變成不是公司的人。他找到老板,說,這不是幾百元的問題,是公正不公正的事,涉及到了他的人格和尊嚴。老板依舊打哈哈,說是要開會研究,安慰他,好好干,不會讓他吃虧,誰讓我把你當兄弟。
幾個月過去,又是泥牛入大海。所以,他下定決心要辭職,卻又碰到紫砂壺的事,那六、七萬,叫他賣血也拿不出來。
可是,這一切又能怨誰?恨老板,老板又沒逼他買房,也沒捆住他限制他的人生自由,只能怨自己有太多的貪念,就像佛教說的,凡事有果皆有因,他早就看透老板,如果不貪圖小孩進那個幼兒園,不貪圖那套房子會改變命運,不就躲開打爛紫砂壺這一劫?
現(xiàn)在他又被良心乖乖拴住,不管是兩千還是七萬,老板的姿態(tài)擺得那么的高,他還能說什么?只好老老實呆下去。
他一路自怨自艾,上了電梯,拐幾個走廊,不知不覺走到老板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門虛掩著,一個他所熟悉的領導聲音擠出門縫,說,這工程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要說謝,我還得謝謝你,不是你幫忙,我老婆舅小孩怎么進得了幼兒園,不是你分析正確,那套房子留在手上,現(xiàn)在就變成腫瘤了。
老板陪笑道,應該的,應該的,誰讓我把你當兄弟。
他聽了,雙腿一軟,人差點落地,他想起早上那泡鴿子屎,想起那群被主人放飛的鴿子,仿佛自己也是一只在生活中放飛的鴿子,怎么飛,也飛不出一個無形的鳥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