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一枚瓷紡錘(散文)
當(dāng)我決計頂著盛夏的驕陽往下河走的時候,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尋一場兒時的夢。
這夢與下河有關(guān)。記憶中,下河很美,有魚有蝦有螃蟹,更時常會有小鎮(zhèn)女人提了要洗的衣物去下河,在那里尋一處河叉或是泉眼,享受一段美妙的洗衣時光。將洗衣說成是享受,是因那時小鎮(zhèn)女人把去下河洗衣當(dāng)樂子,多少有點兒類似于今天城里人外出郊游的意味兒。有了洗衣這樣的由頭,平時不能或不敢去下河的女人,此時便可三兩相約,到離鎮(zhèn)子還有一段距離的下河去洗衣。既洗衣,也能玩水,還能邊洗衣邊聊天,一舉多得。
而對于孩子們來說,那時候大人基本都是顧不上管自己的,只在吃飯時站院子里扯著喉嚨吆喝上幾嗓子,便都基本上如歸林的鳥兒一般瘋跑回來了。沒回來的,就再吆喝上幾聲。仍舊不見回來,大人們就嘴里暗暗嘟囔一句“這死孩子也不知瘋哪兒去了,該吃飯了都不知道回家?!比缓笞灶欁缘爻酝觑埫钊チ?,并不去四處找尋,也不擔(dān)心他們的安危,只將剩飯留在鍋里,等孩子啥時候回來了隨他自己盛了去吃。
這些未能在飯時歸家的孩子,多半是約了同伴去離家稍遠(yuǎn)的地方玩,上山去摘野果、鉆山洞,下河里捉螃蟹、抓泥鰍,這些都是小鎮(zhèn)孩子的最愛。而“下河”則是捉螃蟹和抓好泥鰍的最理想場所,河水多而清冽。況且這里還是肖河的下游,穿小鎮(zhèn)而過的肖河,雨季發(fā)大水時,少不得要裹挾著河道里的泥、沙、石塊、雜物順流而下。小鎮(zhèn)自古便為瓷鎮(zhèn),制瓷歷史悠久,河道雜物積存也甚厚。孩子們順著河道行走,常就會在河灘里有意外的收獲,魚形的瓷制“叫吹兒”、象棋子、孩童人物陶俑、舊時的銅錢等等,都是常能拾到的小物件兒,撿了邊走邊玩,也是一種樂趣。到了下河再逮個螃蟹,摳開那個有著僧帽圖案的蟹蓋,找找法海是否還躲在里面,又是另一種開心。
就是心存這樣的一份美好記憶,心便引領(lǐng)著我的腳步,憑著直覺往下河走。鎮(zhèn)子內(nèi)的河道是不能再走了的,干涸的河床,遍布的垃圾,其況不忍直視。好在沿河處多有人居住,有人住便有路,一路曲折,沿著河邊小路摸到記憶里那熟悉的下河時,看到的卻是沙、石、瓦礫、雜草布滿河道,到這里后雖無多少垃圾,卻也是不見水的影子。無水的河便是一條死去的河流,看了使人陡生出一股難掩的失落來。雖是滿心失落,我卻依舊在河道里徘徊著,希冀在那沙、石與瓦礫遍布的河道里能找到一絲絲童年的印記。
驕陽炙烤著大地的同時,也將我孤獨(dú)的身形投映在下河的河灘上,酷熱將我身體里的水分?jǐn)D出,結(jié)成汗珠,滴落在那干涸的河床之上,瞬間便沒有了痕跡,就如同我在這里再也找不到兒時下河的樣子一樣。我知道,記憶里的下河早已經(jīng)死去,它只會在我的夢里或是腦海中才會再次泛起清波。
正當(dāng)我失落之際,一枚小小的瓷制紡錘,躲在礫石和瓦片中間投入我的眼簾,在太陽的照耀下,閃出黃黑色的光芒。恰是這平素極不起眼的小東西,卻帶給我了無比的驚喜,想不到還能在下河里撿拾到這樣的“寶貝”,真的是令我大喜歡過望,急忙拾起來擦干凈,仔細(xì)端詳,像撿到了寶物一樣緊緊攥在手里,生怕稍一松手它便會長翅膀飛走了。
之所以我會如此看重所撿到的這枚瓷紡錘,一是因為它勾起了我對往事的一段記憶,其二則是緣于此次來下河的太過失落。再說這東西現(xiàn)本就已經(jīng)極少見了,撿了它回去擺在案頭,也算是對過往生活的一種紀(jì)念。
這只瓷制小紡錘略呈半球或圓錐狀,中間有一貫通上下的小圓孔,用以插錘柄。而錘柄在平日里多會用了細(xì)木棍或是筷子來代替,它們既是紡錘的柄,也作纏繞紡好的線之用。紡錘為了美觀,除了扁平的底部外,周身多會飾以放射狀的條紋,再涂以黃黑色的釉燒制而成,顯得小巧玲瓏。
在小鎮(zhèn),這物件原本十分常見,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前,幾乎每個瓷鎮(zhèn)女人的針線笸籮里,都會有這么一個小小的物件,作為紡線之用。那時候的女人,縫補(bǔ)漿洗是她們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家里三五個孩子加上大人,不說是做衣服,光那納鞋底、縫襪子之類的日?;钣嫸純H夠她們忙活,更別說隔些日子再洗縫被褥,線的用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你就常能見了女人邊站在院子聊天,邊手里持了紡錘紡線。她們將線的一端在紡錘柄上系好,然后用手拿著錘柄在大腿上順勢那么一搓,松開錘柄后,另一手就吊著紡錘上系好的線,紡錘隨著慣性開始快速旋轉(zhuǎn)起來,女人們就順勢一點點兒把棉絮續(xù)上去紡。這手里所提的一段線紡得夠長,紡錘快要挨著地面時,就將手里紡好的這段線纏在紡錘柄上,挽上一個活結(jié)不使之松脫,然后接著再搓再紡。就這樣,聊天的功夫把線也就紡好了,兩不耽誤。
小時候,我常見女人們在縫被子前,執(zhí)了這樣的紡錘在院子里站著邊聊天邊搓著紡線,若無紡錘就削塊蘿卜或是紅薯,插上根筷子就能代替,照樣能紡出長長的線來,這時候就不得不感嘆這些女人們的生活智慧。也更好奇于女人們的巧手,如何就憑了這小小的物件,將線一點點紡制出來。
趁我媽不用紡錘的時候,我也曾拎了紡錘吊上根線在腿上搓著玩,但我卻只會讓它旋轉(zhuǎn),并不懂怎樣才能紡出線來。至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記憶也變得更加模糊,也就愈發(fā)想不出那線是被如何紡出來的了。
今天,在我曾夢見過十?dāng)?shù)次的下河里,我沒有找到兒時記憶中那美麗的河,河中也再沒有了洗衣女子婀娜的身影和如銀鈴般的笑鬧,卻在一堆沙石瓦礫中,撿到一枚代表著故舊歲月的紡錘,由這紡錘,我重又拾起另一段記憶,有了一份意外的別樣收獲,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帶著瓷紡錘和一身的汗回到家,妻看著我那我被日頭曬得如鍋底般黑的臉,向母親告狀,說:“媽,你看看你兒子那臉,現(xiàn)在知道他為啥黑了吧?這么熱的天,大中午他竟一個人跑到下河溜達(dá),人曬黑不說,光那鞋一年也得多磨爛兩雙!”
母親心疼我,先端來水讓我擦洗,看我洗著,方才問我:“這大中午的,你跑下河干啥?現(xiàn)在河里又沒有水?!?br />
我并不回話,洗罷臉,從口袋掏出瓷紡錘在盆里洗了洗,爾后才放在掌心,一臉興奮地端給母親,說:“媽,你看這是啥!”母親一看,撇著嘴說:“我還當(dāng)你拾了個啥寶貝呢,折騰這大半天原來是弄了個瓷疙瘩,真是吃飽閑的了?!?br />
聽完,我并不反駁母親,只是拿著瓷紡錘細(xì)細(xì)地看,任笑意和滿足堆滿了臉,一如那紡錘上的釉色般飽滿。
母親哪里知道,這個對于她來說再普通不過的紡錘,于我來說卻蘊(yùn)藏著一段美好的記憶,那記憶里:有我的童年,有母親的紡線場景,更有我們的老屋舊院。而這些場景,如今就濃縮在這一枚小小的瓷紡錘里,只要一看到它,它便會如鑰匙般去打開我記憶魔盒上的那把鎖,讓我穿越時光,重新回到童年,去感受那段無憂而快樂的生活。
在記憶里,母親還很年輕,雖然每日勞作,卻是一臉幸福。我就坐在她旁邊的一只矮凳上,看她縫縫補(bǔ)補(bǔ),看陽光如金子般灑在她的身上,她齊耳的短發(fā)黑而濃密,做活兒的間隙抬眼看我時會一臉的甜蜜。
而如今,她老了,頭發(fā)花白,走路開始變得蹣跚,皺紋也早已經(jīng)刻滿了臉。
她不會知道,一枚小小的瓷紡錘,在我手里會變成一張存貯膠片,那膠片里,刻錄下了她生命里極普通而又飽滿的一段。
那枚瓷紡錘,被我從下河的瓦礫堆中撿回,又被我?guī)Щ劂y川。一件早已經(jīng)被人棄之不用的舊物,擺在我的案頭,便鎖住了一段時光,成為我永遠(yuǎn)的紀(jì)念。
寫完此文,恰逢了西方人2018年的母親節(jié),想來這也算是對于母親的一種紀(jì)念。
5月13日于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