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墻后面是什么”
　　 “黑”
　　 “黑后面呢”
　　 十七歲的某個晚上，整個世界都被蒸騰的熱浪籠罩著，校園在青春的燥熱和埋怨中睡去，只剩下我和阿青光著膀子躺在天臺上百無聊賴地喝著啤酒。不知疲倦的蚊子在耳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終于被一種莫名的沖動扯向死亡的陷阱?！芭?！”濃稠的血液混合著沉悶的腥味在我掌心暈開?！翱傆幸惶煳視与x這里的。”阿青轉(zhuǎn)過頭對我說。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目光，只有香煙忽明忽暗地火光，映襯出少年的清瘦和憂郁。
　　
　　 二
　　 高三的夏天，似乎隨處都可以聞到梔子花清香，課桌上，幾枝梔子花斜斜地插在半截礦泉水瓶里，于是透不過氣的教室里就多了些似有似無的甜味。頭上的吊扇“吱吱呀呀”地?fù)u晃著，它什么時候會掉下來呢？我一直擔(dān)憂著，就像我同樣擔(dān)憂著那個禿頂?shù)睦祥T衛(wèi)，他今晚是否會一如既往地喝的爛醉，這樣我才能順利的溜出去。至于溜出去之后做些什么，我還沒想好，我常常像個迷失的幽靈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飄蕩著，間或能看到一兩個同樣迷失的靈魂，他們躲在角落里，警惕怯懦地盯著我。他們會是我的明天嗎？我不愿意去想。
　　 父親其實對我還是寄予厚望的，我還記得被高中錄取的那天，父親喝了很多酒。他又一次取出他的勛章，一遍一遍地摩挲著，追憶起那些屬于他的光輝歲月，他把勛章別在我胸前，“立正，敬禮！”我怯生生地執(zhí)行著他的命令，顯得滑稽可笑?！皟喊?，爹這輩子是沒什么指望了，你可得為你爹爭氣。”他總是如此期盼著，并以一種執(zhí)拗的方式操控著兒子的行動，好像我的出生就是為了實現(xiàn)他的愿望?？晌也⒉辉敢庀窨芤粯尤稳瞬倏?，即使是我的父親。逃課、打架、早戀，我瘋狂地迷戀上那份支配自我的快感，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感受到我是屬于自己，我有權(quán)處置我未來的生活，哪怕是迷惘或者沉淪。
　　
　　 三
　　 阿青的葬禮并沒有多少人參加，這么多年來，他顯得更加地憔悴和孤獨，一如他凄清的葬禮，那么匆忙，甚至來不及告別。他狹窄的棺木周圍擺滿了白色的梔子花，濃郁的香味讓死亡在這一刻顯得如此不夠真實，他就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隨時會醒來。我曾經(jīng)聽過，世上有一種鳥，它們從出生起就開始飛行，一生只會駐足一次，然后就是永恒的寧靜，也許阿青就是那一種鳥，只是他現(xiàn)在飛累了。從那天他在天臺上說他要逃離時，我就知道，阿青是最渴望自由的，死亡，是他給自己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他的棺木被人合上了，連同他的過往，都和這和這個世界無關(guān)了?！拜p點?！蔽艺f，“別吵醒了他?！?br />　　 阿青一直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孩子，他總是把自己偽裝的很好，除了無法掩藏的憂郁。高三那年，出于班主任的某種考量，阿青成了我同桌。我還記得那個陽光流瀉的下午，阿青穿著干凈的白色襯衫沖著我微笑，“你好，我是阿青，請多關(guān)照?！蹦亲屓吮牪婚_眼睛的陽光，預(yù)言了今后我們截然不同的命運。阿青和我，究竟是誰影響了彼此的人生，我不得而知。
　　
　　 四
　　 “你好，我是阿青，請多關(guān)照。”
　　 我從夢中驚醒，窗外不時有閃電撕扯黑幕，迷路的枝葉拍打著單薄的玻璃。床褥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了，窗外昏沉沉的，看不出是凌晨或者傍晚，整個城市都陷入一種滲人的寂靜。阿青的曾經(jīng)的CD就擺在我床頭，那是葬禮上他母親給我的。阿青的母親化著淡妝，掩藏著失去兒子的悲痛，她一直那么冷靜，似乎眼淚早就流盡了，我摸撫著阿青曾經(jīng)撫摸過的，仿佛那個年輕鮮活的生命還沒有離去，他就站在床頭，穿著熟悉的白襯衫，他沖我微笑，他說“你好，我是阿青，請多關(guān)照?！狈饷嫔希€留著他鐫秀的字體：
　　 太可惜，也太可氣，我剛剛遇見你
　　 你是春天的花朵，長在了秋天里
　　 那時候，我瘋狂地迷戀著崔健的歌曲，迷戀著歌曲里的叛逆和自我。崔健來市里開演唱會的時候，我逃課去看演出，從學(xué)校到市區(qū)，整整騎了五個小時的摩托。摩托車是我從父親那里偷來的，它的樣子像是一匹駿馬，騎摩托時我感覺自己是浪跡天涯的大俠。我幻想著以后有錢了可以去買一輛好一點的摩托，帶上帳篷，最好在帶上那個愛笑的女孩到處流浪?？上]有女孩愿意陪著我逃課，只有阿青坐在摩托后面，他疲憊地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如同一只慵懶的小貓?！澳阒绬?，我一直很羨慕你?！彼袷窃趬魢遥澳隳敲从赂?，又那么自由?！?br />　　
　　 五
　　 我一直不清楚那天阿青為什么會和我一起逃課，更不明白在崔健的演唱會上，他歇斯底里的吶喊，那么張揚，和他的憂郁格格不入。到了晚上，我們就睡在市區(qū)的公園里，像是兩個被世界遺棄的孩童。
　　 “七歲那年，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他想從母親手里將我搶走，可母親緊緊地勒住我，幾乎快讓我窒息，她手里拿著明晃晃的刀子沖著父親喊‘來啊，你敢搶走他，我娘倆就死在你面前?！赣H轉(zhuǎn)身就離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經(jīng)歷了很多失敗的婚姻，她每天都會喝醉，這時候她就摟著我哭‘阿青啊，娘只有你了，娘只剩下你了啊’，我從不敢讓她失望，我害怕看到她灰白蒼老的臉。有時候討債的上門，我就用凳子死死地抵住，他們在門外用惡俗的語言咒罵著，用棍子把那些可以砸碎的東西全部都砸碎了，我就想把門打開算了，讓他們把我像罐子一樣砸碎，父親啊每次過生日他都會給我打電話，會給我寄好多禮物，即使盡是些不需要的東西，我也那么開心，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阿青，你已經(jīng)長大了，要好好照顧媽媽，爸以后不能常給你打電話了’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天他會這么說，只是后來我生日真的沒有聽過他的聲音，我終于忍不住撥了過去，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的女人，她說我打錯了，然后電話就掛了，再也打不進(jìn)了……”
　　 那天晚上，阿青在陌生的城市里哭了好久，像是要把十多年受過的委屈全部都哭出來，那一刻，他是那么脆弱，那么缺乏安全，以至于他從后都在追逐著自由和安全，這份炙熱的渴望最終讓他燃燒殆盡。
　　
　　 六
　　 我從末見過父親那副模樣，他胡須邋遢，目光深陷于削瘦的顴骨，像是突然衰老一般頹唐地坐在門口，地上落滿了尚未熄滅的煙頭。
　　 “回來了？”
　　 “恩?！?br />　　 “還剩了有飯，去吃吧。”
　　 “恩?！?br />　　 “下次走那么遠(yuǎn)，記得打聲招呼。”
　　 “恩?！?br />　　 后來我才知道，在我和阿青露宿公園的晚上，一個與我名姓相仿的少年騎著摩托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貨車。消息傳到父親的耳邊時，他正為早上對兒子不留情面的痛斥而懊惱，于是他幾乎就斷定我就是那個慌不擇路的少年。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兒子出世前的晚上，他夢見一條盤踞在屋梁的蛇沖他吐著腥紅的信子。老人都說，夢見蛇必生貴子，曾為軍人的他一直用嚴(yán)歷替代著慈愛，而這一刻，他多么害怕兒子像妻子一樣離他遠(yuǎn)去。在醫(yī)院，他看到一張同樣悲戚的臉和白布覆蓋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他突然覺得，即使兒子將來成為農(nóng)民或者勞工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他還健康、快樂，就比什么都重要。
　　 那個意外喪生的少年，在不經(jīng)意間促使了父親和我的和解。
　　 我告訴阿青，我決定去參軍了，像父親那樣，如果可以，或許我真能實現(xiàn)他的夢想。“你呢？阿?！蔽覇?，阿青的成績一直不錯，如果是他的話，一定能考上體面的學(xué)校，然后工作、娶妻、生子，我如此憧憬著?！拔乙与x這里。”阿青說，“逃離所有黑暗的縛束?！蹦菚r我還不知道他酗酒的母親又給他找了一個易怒的繼父，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在天臺上喝了太多的啤酒，并各自于曾經(jīng)的生活告別。
　　
　　 七
　　 我一直不能相信阿青的死亡，盡管他的尸體是如此冷漠而冰冷地躺在那里。阿青是在高考前一晚離開的，他說他要去流浪，在流浪的過程中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后來的幾年里，我陸續(xù)收到過他寄來的明信片，有時候在荒涼的沙漠，有時在無垠的大海。他說在流浪的過程中碰到過虔誠的苦行僧，他們認(rèn)為世界上的苦難是有限的，自己多承受一點，別人就少過一點，他說他很喜歡流浪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全新的體驗。最后一張明信片是從云南寄來的，他說云南是一個很美的城市，有梧桐，有洱海，讓我休假時一定要來看看，他現(xiàn)在正在一家酒吧做義工，那里還有很多和他一樣四處流浪的人……
　　 我找到了阿青曾經(jīng)駐足的酒吧，那的確是一個很有格調(diào)的地方，復(fù)古的裝修，低沉的民謠，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滯。至于酒吧曖昧燈光和那些矛盾、掙扎的情感，那是他不會向我提及的。
　　 在這里，阿青碰到過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聽人說，那個男人對阿青給好。也許阿青從這個男人身上找到過父親的影子，以及那份久違的安全感，于是他像天臺上的蚊子一樣，被莫名的沖動牽扯進(jìn)泥沼。那是個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張張年輕的、美貌的臉在燈光下都漾著一股若有所失的神情，好像企圖逃避著什么似的。阿青在那里度過了最放縱的時光?？墒怯幸惶欤莻€男人忽然想起了他的妻兒，并決定從夢中醒來。那一刻，阿青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和他的過去對他來說是那么地陌生。于是他感覺到自己再一次被舍棄，像父親當(dāng)年決絕離開時一樣，那份好不容易構(gòu)筑的安全感一瞬間崩潰了。從一段荒唐情感，到另一段荒唐情感，冷冽的香檳、鮮艷的藥丸，讓他徹底沉淪于一種飲鴆解渴的浪蕩生活。直到有一天，他無法再面對這樣的自己，于是，他自己把自己舍棄了……
　　 那天在酒吧里，我聽很多人講起阿青的故事，他們的故事，而一位憂郁的駐唱歌手，正哼著那熟悉的旋律。
　　 太可惜也太可氣我剛剛見到你
　　 你是春天的花朵長在了秋天里
　　 為甚么沒有人告訴你這個迷失的季節(j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