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三碗饸饹面(散文)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對于故鄉(xiāng)所有的記憶里,只有那饸饹面,真切而實在的存在著,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端上來一碗饸饹面,便有了莫名的親切感,仿佛耳畔又回響起那時而鏗鏘有力,時而咿咿呀呀的秦腔來。
一
村里人無論經(jīng)濟和收成如何,但是對于喜得貴子的喜悅,是無法用蒼白的語言來形容的,由上個世紀(jì)八九十年代里,人們潛意識里對于男孩的過于喜歡,到了現(xiàn)在無論男女,都變成了像心頭肉那般的熱愛,這一切的愛,都能在孩子的滿月酒上體現(xiàn)出來,那是一種望子成龍的優(yōu)先體驗和后繼有人的內(nèi)心欣慰。
每當(dāng)這個時候,都會至少通知同一個村民小組的人來。要是儀式舉辦的大點的話,可能大半個村子的人都會來捧場。當(dāng)然,更少不了三姑六婆等親戚前來,起初那些年月里,大家收入甚微,基本上都是隨著禮饃,再加點現(xiàn)金,算是賀禮齊備,到了禮房登記齊備,便跟隨職客安排入席,席間都是鄉(xiāng)鄰親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熱熱鬧鬧的在一桌上吃飯喝酒,一起感受和分享主人家的這份喜悅。
這時候,饸饹面是極其隆重的,必不可少的。在那個年代里,都是手動轉(zhuǎn)動那個饸饹機子的,是一個比較重的力氣活,基本上都是同村的幾個年輕人。輪換著擔(dān)綱這份重任的。碰到村里或者親戚間有認識這些年輕人的,免不了耍笑幾句,“好好轉(zhuǎn),沒吃飯似的!”“你給他家不轉(zhuǎn)饸饹機子了,累的跟啥一樣的!”那幾個年輕的后生,聽著這些嬉笑的話語,大都默不作聲,當(dāng)然也有偶爾回過來一兩句的,比如“肯定得幫人家轉(zhuǎn)這機子么,我娃也快吃滿月了,指不定還得大家?guī)兔δ?!”周圍幫著從熱氣騰騰的大鐵鍋里撈出來煮熟的饸饹面的那幾個婦女,便不約而同的笑出聲來。一來是覺得他們說話有趣,二來覺得這后生想的周到吧?
親朋們吃過飯,都少不了去看看今天這滿月酒的主角,那孩子和母親所居住的房屋,在這一天里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那幾個上了年紀(jì)的,開心的站在房門口咧嘴大笑的,要不是孩子的爺爺奶奶,就是孩子的外公外婆了。這會孩子的父親,那個屁顛屁顛忙里忙外的年輕人,就一定是孩子的父親了,那份喜悅,從他的眼神了,從他的嘴巴里,從他身上可能發(fā)出信號的一切地方,都在向著遠道近道的人們,無聲的傳遞著他那份由衷的喜悅。那孩子的母親,此刻還不能下床招呼人,蒙著頭端坐在床上或者炕上,逗弄著懷里的孩子,同時招呼著來看孩子的人。
不一會兒,晌午的酒菜就已經(jīng)開始了,席間劃拳猜酒的聲音此起彼伏,好一派喧鬧景象。等到熱熱鬧鬧的晌午飯結(jié)束后,前來祝賀的人們,遠的近的,都開始三三兩兩的離開了,主人家站在門口,一邊招呼著親朋的離開,一邊拱手自謙的說著招呼不周,那些客人嬉笑著慢慢往前走,慢慢討論著今天的席場和菜品,當(dāng)然少不了饸饹面,“好著呢,饸饹面勁道,湯底也很不錯?!钡阮愃七@樣的話語,主人家聽到這,又都是呲著牙一個笑容,算是對客人滿意的回應(yīng)吧!
很快,這個人生的第一碗饸饹面,就這么吃完了。
二
再吃饸饹面,就到了村里男孩女孩成家立業(yè)的時刻了。
那些當(dāng)年對于喜得貴子和千金感到欣慰的人群,已經(jīng)是四十及壯的年紀(jì)了,為孩子操勞二十余年,眼看著孩子長大,就又多了一份焦慮和不安,焦慮的是孩子能找到一個什么樣的婆家,娶到一個什么樣的媳婦,不安的是萬一找的婆家不好呢,孩子跟著受罪咋辦,萬一娶的兒媳不聽話,不孝順咋辦?
這個中心態(tài),和網(wǎng)絡(luò)流行的那段話,其實是不謀而合的。娶媳婦想讓自己兒子掌握自己家的財政大權(quán),嫁女兒又想讓自己女兒掌握別人家的財政大權(quán),倒也應(yīng)了古人說的那世間哪得雙全法之說。
記憶里每逢下半年,都是集中相親或者介紹對象的季節(jié),到了年底又都是集中結(jié)婚的好時節(jié)。農(nóng)家人在秋收之后的豐碩回報,決定了婚禮的規(guī)模和場地,以及酒菜煙酒的等級水準(zhǔn)。
那些個原來陌生的男女,或者是自己曾經(jīng)認識的同窗好友,或者是出來社會認識的芳齡俊顏,抑或是外出打工的他鄉(xiāng)相識,都在歷經(jīng)愛情的長跑或者短跑之后,給愛一個深刻的定義,就像那首歌的名字一樣《以愛之名》,為愛正名。
起初村里人喜歡在家中辦酒席,說是熱鬧,后來隨著大家思想的進步,大部分都去了鎮(zhèn)上街道的飯店或者縣城的飯店里舉行了,一來省出很多精力來,二來可以有效避免食物的浪費,之前人們都依舊例說是新娘子進門后要去廚房的灶神爺那里叩頭,所以不能在飯店辦婚宴,后來慢慢的也沒有這么多顧忌和禁忌了。
新郎一早在飯店里招呼前來的親戚朋友,并叮囑同宗中管事的人,招呼好前來賀喜的人們。那些人大多是擠在門口,看看門口正吹嗩吶吹的津津有味的藝人,秋冬里的天氣總有些冷,吹嗩吶的人就身邊肯定是有一個鐵爐子的,此刻正燒的火旺,紅通通的,像極了這紅火的日子和生活。
前來賀喜的賓客,依次進去飯店,每個人都是三兩碗的饸饹面。他們吃著那紅油漂浮,綠菜滲透,豆腐塊和小肉丁摻雜其中的饸饹面,那種味道之美和心情之暢,竟有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心境。那勁道順滑的饸饹面,就這樣“滋溜滋溜”的鉆進去每個人的肚子里去,回味無窮。無論白發(fā)老者,還是幼小孩童,吃完那一碗碗幸福的饸饹面,別提心里多美了。
等新郎官把新娘子接入飯店里,便也是先安排她和送嫁的姑嫂一起,吃上幾碗熱騰騰的饸饹面,那紅油撲鼻的濃香,豆腐青菜的入味,便都在這一刻蔓延開來,把幸福的回甘在一瞬間,灑滿這不大的飯店四周。
三
村里人喜歡耍笑,特別是晚輩們碰到爺爺輩分的,真是像古話里說的爺孫倆沒大小的。
比如一個孫子輩的,碰見那走在路上,年過古稀的長輩,便時不時會逗上幾句,“X爺,啥時候吃你那碗饸饹面呀?”那或是顫顫巍巍拄著拐杖腳步不穩(wěn)的,或者眼花耳聾言聽不太清看不清楚的,有的直接從這些耍笑的孩子面前走過,不予搭理,有的會轉(zhuǎn)身過來隨著這后生貧嘴幾句,“你碎慫,等著吃我的饸饹面呀,那你慢慢等,我還再活個十年八年的。”那貧嘴的后生在這時候,竟然也只能呵呵一笑了。
可笑歸笑,那些年邁多病的老者,每一個冬天,就是一場煎熬。熬得住的,來年還能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里,熬不住的,指不定在某一個早晨、午后、或者深夜里,便會安靜的睡去。任憑那早歸遲來的孩子孫子拼命吶喊,都已經(jīng)不會再跟他們嘮叨任何話語了。
當(dāng)壓抑而凄苦的嗩吶聲,在村落的某一個地方響起時,大家都知道,又有一個生命走向了終結(jié)。那可能是自然離開的慈祥,也可能是病痛折磨的解脫。
到了這個時候,子侄輩,孫子輩的,都陷入一種無限的哀思中,再也沒有那貧嘴的耍笑,都在使勁去回憶這個遠離他們而去的老者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場景仿佛就在昨天一樣,無法忘卻,難以釋懷。
但無論怎樣的悲傷,總是要盡快的讓老人家入土安葬。
于是,兒女們、孫輩們、以及其他親朋,便都一起商量著怎么過事,準(zhǔn)備多少桌,饸饹面得準(zhǔn)備多少,有多少客人等等。那些平日里可以和老者耍笑的人,這時候都主動挑起來轉(zhuǎn)饸饹機子的重任,因為相比其他分配的工作而言,這個差事可能在某一個感覺里,能和老人走的更近吧?
看著那些遠親近朋在老人安葬那天,能咥上美美幾碗饸饹,并能夸夸自己,那些年輕人就像一個個學(xué)生,受到老師或者家長的表揚一樣開心,在轉(zhuǎn)動饸饹機子的時候,也更賣力更用心。
那請來的大廚,煎了幾口鐵鍋的湯底,有豬肉的、有羊肉的,可能有的主家還會有準(zhǔn)備一鍋素湯,方便那些前來的賓客在口味上有更多選擇。
依舊是每個前來隨禮祭拜老人的賓客,在席間吃上幾碗勁道爽口的饸饹面,在隨后的起靈樂曲中,跟隨那送葬的隊伍出了村落,在村里的公墳地里,看著那一掬掬黃土,將那個曾經(jīng)帶來過無盡歡笑的生靈淹沒。
四
如今城市里的很多個角落里,你都會看到打著渭水北岸那幾個縣城名字的饸饹面館,那其中有的味道很悠長,讓你能找到似曾相識的味道,有的卻沒了那份記憶,食來索然無味。
我依稀記起,村落里上了年紀(jì)的人的話語,那是半開玩笑半說著的,咱們這里的人,一生就是三碗饸饹面的事,出生后吃滿月酒一碗,結(jié)婚的時候再來一碗,最后就是魂歸黃土?xí)r那一碗。
每個人的一生,不就是三碗饸饹面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