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韻】雨夜心魔(小說)
伏天的夜晚,余熱仍在肆虐,黑壓壓的云在頭頂聚攏,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團擰出水來。一道道閃電猶如利劍,挑破云層,刺向大地!
樹木花草、鋤耬犁耙、房屋院墻一瞬間被照得白亮亮的。西北天空有雷聲滾過來,“轟隆隆”,“轟隆隆”,大地在雷聲里震顫。
牛勁如一尊石像壓在院子中央的小馬扎上,他身體略向前傾,兩肘抵住雙膝,狠勁嘬著煙頭,那點忽明忽暗的紅光,像卡通片里怪獸的獨眼一眨一眨。他爹,上來天了,回屋吧。不知何時老伴杵在他跟前。牛勁沖她擺擺手,此時又一道閃電刺破夜空,直逼大地,再次照亮了院子,還有牛勁那張慘白的臉。
“嗚——”一陣風吹著牛角卷過來,極其兇猛,似乎想把牛勁掀翻,“呼嗒”“呼嗒嗒”,堂屋門邊貼在墻上的大紅喜字被風揭下一角拍打著磚墻,五兒昨天才在那拜的天地。牛勁一抬頭,仿佛還可以看見五兒和媳婦隔著一塊紅布對拜(喜娘說他倆犯相,拜天地時用大紅布隔開就好)。
五兒生性懦弱,個子矮小,就這兩點看,牛勁有時懷疑不是他的種兒。每當五兒在他眼前晃,他心里就犯堵,越端詳越發(fā)連長相都有問題了。他知道自己是瞎尋思,老伴兒一向規(guī)規(guī)矩矩,即便有外心,也是有賊心沒賊膽兒,牛勁對自己的威力很自信。
五兒的婚事成了家庭最大的難題。說媒的不少,傻子都知道是沖著他這村支書來的,一見面,姑娘們就像受驚的小鹿逃開。掐著指頭數著天數,五兒最終還是邁過了三十周歲的門檻,再也尋不到理由賴在而立之年,牛勁那顆心好像被架上了火爐,每時每刻都在被烘烤、熬煎,除了睡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染了一種怪病,就是聽不得別人家娶媳婦,否則就突生一股妒火,要把五臟六腑焚化。
事情出現轉機源于一次支部會。婦女主任從外地學習歸來,要向班子成員傳達會議精神。會后,婦女主任喜滋滋地告訴他,五兒的媳婦有著落了,牛勁一聽喜不自勝,忙問端詳。婦女主任神秘兮兮地把自己費的周折一一匯報,明確告訴他一切安排妥當,準備幾個錢兒迎接媳婦就行。牛勁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人突然見到綠洲,眼里閃爍著希望之光。很快,一個大眼睛、水靈靈的四川姑娘被“押”進了牛家,百里挑一的漂亮女子,牛家卻一分錢沒多花。牛勁給婦女主任在功勞簿上記下大大的一筆。
為了不讓到手的鴨子飛走,牛勁要以最快的速度煮熟,這樣不但自己徹底完成了任務,也向祖宗有了交代,于是不管五冬六夏,他決定在這三伏天給五兒把婚事辦了。為防止姑娘出逃,他親自把出嫁的倆閨女叫回家來耳提面命,黑夜白天兩班倒對姑娘嚴加“保護”,因為婦女主任一再叮囑,趁機溜走的四川新娘屢見不鮮,他可不想讓錢打了水上漂。
一番緊鑼密鼓的準備,終于全部就緒。在全村人羨慕的眼光里,在父老鄉(xiāng)親的祝福聲里,喜事熱熱鬧鬧,順順當當。牛勁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歸位,他輕氣長舒,心情如戲臺上的仙女舒展水袖輕歌曼舞。
五兒的一雙小眼像被刷上了502,牢牢粘在了新媳婦的桃花面上,一個勁地咧著大嘴巴嘿嘿笑,忘情的時候竟然流下了哈喇子。牛勁看在眼里,心里罵道,怎么這么一副傻德行,死沒出息的東西!“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活生生的例證啊!罵歸罵,牛勁在心里還是為五兒慶幸,為這個家慶幸。過個一年半載,兒媳再生個大胖孫子,看著孫子長大,最好看著孫媳婦進門,若是還能看上一眼重孫子,嘿嘿,我留出來的那一大片莊基地就派上用場了,這輩子就不白活嘍!牛勁越想心里越敞亮,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每一條紋路里都漾著笑意,如秋陽下一朵盛開的黃菊。
晚飯吃過和美餃子,兒女雙全的婦女主任趕來給新婚的五兒鋪床,在男女老少的嬉鬧聲里,念了一大串喜歌:“踏進新房,心里亮堂。新娘是月亮,新郎是太陽。鋪起幸福床,早日做爹娘。第一鋪床鋪席先,第二鋪床鋪張氈,第三鋪床花錦被,第四鋪床一對蓮,蓮子開花又結子,子上開花中狀元……”婦女主任說著笑著,一群半大小子動手動腳地起著哄把五兒和新娘子擠到床角,新娘子是滿臉紅霞飛。牛勁好言好語好水好茶好煙好糖打發(fā)走了這群不知輕重的“兇神惡煞”,其余人等也知趣地退出來。熱鬧了幾天的小院終于安靜下來。老少各兩口,分住一排八間房的東西兩頭。
牛勁夫婦踏踏實實躺在炕上,回想了一下喜事的幾處疏漏,盡管懂得十事九不全的道理,但還是覺得有些遺憾,本來可以做得更好。
天真是熱,臺扇在腦袋前邊嗡嗡嗡,知了在窗外扯著嗓子叫,像對歌似的此起彼伏。牛勁卻顧不得這些,話沒說完就響起了鼾聲,他太累了。夢里又是一路跋山涉水,疲憊不堪,忽覺大腿火燒火燎得疼,眼皮沒睜開,幾聲凄厲的怪叫鉆進耳朵,插進心頭。
“嗷——嗷——”又是幾聲從另一頭傳來,他一骨碌爬起來,差點與坐著的老伴撞了頭,瞬間明白疼痛的源頭。他再也顧不得問老伴,抓了半袖就往身上披,登上褲子就下了炕。老兩口一前一后往西屋顛,離西屋越近聲音越大,倆人的心蜷縮成卷心菜。
五兒的婚房雙扇木門緊閉,小窗里透出燈光,聲音是從大窗里傳出來的。心急如焚的老伴兒“哐哐哐”把門拍得山響,嘴里不停地喊著“五兒,秀兒,怎么啦,啊?”
“娘!”木門打開的一瞬,新媳婦秀兒一頭撞進婆婆懷里,渾身哆嗦著哭成了淚人兒,“嗚嗚,嗚嗚......”
牛勁躥進新房,眼前的一幕叫他瞠目結舌。他的寶貝五兒赤身裸體跪在大紅褥單鋪就的新床上,磕頭如搗蒜,一個連一個抱拳作揖,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不像鬼叫,絕對是狼嚎。牛勁厲聲訓斥,五兒無動于衷。就這樣倒騰到天亮,太陽一露頭,五兒立馬由狂叫轉為昏睡,任打任擰怎么也不醒。牛勁傻了。
很快,五兒新婚之夜瘋掉的消息傳遍全村。
牛勁的思緒還在回憶里狂奔,黃豆粒大的雨點啪啪掉落,他的頭被砸得麻酥酥的,可他就是不想動。老伴過來拉他的手,“滾”!驚雷似的吼聲嚇得老伴渾身一顫。
爹,進屋吧!秀兒說話怯怯的,楚楚可憐。
唉!一聲長嘆,牛勁從馬扎上拔起了身子,瞬間又跌坐回去。他沖老伴和兒媳擺擺手,掐滅煙頭摔到地上,用穿著拖鞋的腳狠狠攆幾下。然后屁股一歪坐到地上,穩(wěn)直了身子,盤好雙腿,微閉雙眼,如果再雙手合十,與和尚打坐無異。此時,世界與他無關,一段段往事像黑白電影在他腦海上演。
支書換屆選舉,牛勁志在必得,但人心向背對他很不利。他趁雨夜拿起鐵鍬奔了新修的大北干渠,胡亂挖掘一番,栽贓給了競爭對手李萬年,并買通幾個“證人”。在這場較量中,李萬年相當被動,面對工作組攤在他眼前的白紙黑字,證人證詞,還有像血一樣鮮紅的手印,他目瞪口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罪大惡極,而且“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李萬年很快就被戴上“高帽”,在全體社員大會上貓腰示眾,稍一活動就會被踹個“老頭鉆被窩”。白天勞動,晚上挨批,李萬年終于受不下去了,就在一個被批斗后的雨夜,趁著家人熟睡,提著繩子溜出家門,吊死在村南的小樹林里。至今,他一想李萬年那大長舌頭耷拉到嘴巴外的慘相還心有余悸。
那年初夏,奎生家的小子要娶媳婦,可是羅鍋子上山——錢(前)短,打算賣掉房后的大椿樹。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奎生爹年輕時栽下的,樹冠龐大形如巨傘,主干兩個人合抱都拉不上手。他聽說后,利用村支書的特權,判定大椿樹充公??环?,帶著小子趁著雨夜伐了樹,沒等樹干出手,就被他上綱上線,派民兵把爺倆扭送公社,胳膊豈能擰過大腿?奎生的兒媳婦沒娶成,小子最終加入了光棍行列。
婦女主任的兒子,看上了同村姑娘青蓮,托牛勁為媒上門提親,牛勁拍著胸脯打了包票,沒想到被青蓮的父母婉言拒絕,他覺得丟了自己村支書的臉面,懷恨在心。青蓮的哥哥結婚用莊基地,他想盡理由,拖來拖去,最后批了青蓮家胡同最南頭,那里是全村的最洼處,他以村支部的名義下令不許墊高地基。雨夜,他不辭勞苦穿上雨鞋雨衣,扛著鐵掀去胡同口筑堤,雨水朝這條胡同的家家戶戶門口倒灌,整個胡同都跟著青蓮家“沾光”。
還有劉青的娘去世后已經托人辦好不火化,他一封匿名信,民政部門通知主家自行起尸重新火化;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他一句耳語就少分給“匪民”張良幾分耕地……
難道這就是“時候到了”?牛勁想啊,想啊,悔恨的淚沖出眼眶順著臉頰直淌,身體里也像有河流沖出來,“嘩嘩”地漫過前胸,澆在夜的黑上。
他抹幾把眼淚,起身回屋,將瓢潑大雨關在門外。他決定明天親自送秀兒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