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落到山的那邊，天際被染成血紅色，似有風(fēng)鈴聲在空曠的原野上游蕩。大地宛如衰老的婦人，微顫著身軀露出令人厭惡的姿態(tài)。曾經(jīng)這里也盛極一時，夜晚燈火不眠，如今唯有野風(fēng)與夜梟愿在這埋葬白骨的地方嘶嚎。
　　 群山前，一條被陰翳染黑的大河橫亙在原野之中，似乎將這世界一分為二。河岸邊立著一塊搖搖欲墜的木牌，上面的黑色字跡已被歲月侵蝕地模糊不清，但隱約可看出這里是一個碼頭。突然，一艘小船從另一邊的陰影中掙脫出來，船夫帶著灰色的草帽，白色的胡須似乎多年不曾修剪，如同一個雜草叢。
　　 船靠岸后，老人把船繩拴在木樁上，然后瞇著眼向遠方的原野眺望，如石像般靜止不動。一個黑點緩緩移動著，逐漸在老船夫的瞳孔中放大，這是一個中年人，散亂著頭發(fā)，圍著一件破舊的黑色披風(fēng)，整個人似乎刻意藏在黑色里。中年人的目光深邃卻散漫，身軀向右傾斜，蹣跚著走到碼頭前。
　　 中年人向老船夫鞠了一躬，問道:
　　 “船還載人嗎？”
　　 “你是今天最后一位客人?！?br />　　 船在黑色的河面上輕輕移動，似乎是漂浮在無底的深淵上空。船夫熟練地轉(zhuǎn)動著船槳，劃動的水聲在這沉寂的空間里有節(jié)奏的響著，如同夢境一般。
　　 “這船會去到哪？”
　　 老船夫詫異地看了看中年人，說:
　　 “船會到對岸?！?br />　　 中年人望著已發(fā)黑的天空，喃喃道:
　　 “對岸嗎?！?br />　　 船夫看了看中年人的腿，說:
　　 “你的腿受傷了嗎？”
　　 中年人笑了笑，把黑色的褲子掀起，右腿從膝蓋處往下是一條木頭假肢，用三塊竹板和一段繩子胡亂固定住，算是成為整個身體的一部分。
　　 船夫突然露出痛苦地表情，說道:
　　 “是因為那場戰(zhàn)爭嗎？”
　　 中年人收住笑容，眼中似乎充滿了憤怒，狠狠地瞪著船夫。
　　 船夫痛苦地閉上眼睛，似乎在祈禱贖罪。過了一會兒，青年人說:
　　 “老人家知道彼之城嗎，如果知道的話，麻煩告訴我它的位置?！?br />　　 老船夫睜開眼睛，看到中年人表情誠懇而深邃，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等船到了岸邊，你翻過那些群山，就能看到森林里的彼之城了。”
　　 中年人興奮地謝過船夫，說:
　　 “自我有記憶起，就一直在這茍延殘喘地大地上游蕩，這片土地仿佛受到詛咒，總是看不到人影，有時你明明看到遠方一群人，走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只是一群吃著腐肉的禿鷲，仿佛人與人即使相互路過，卻都會被蒙住雙眼，互不可見。但那病狼多的可怕，總是不經(jīng)意間從陰暗處竄出，想要咬斷你的脖子，啃食你的血肉。不過這空間似乎飄蕩著灰色的迷霧，將太陽光完全遮住，使干裂的大地上處處是陰影。這一路走來，好幾次我差點送了性命，好在遇上了你，給我指明了方向?！?br />　　 老船夫嘆了口氣，充滿憐愛地看著中年人，說:
　　 “去找彼之城吧，一路找下去，不要停歇?！?br />　　 船靠了岸，中年人拜別老船夫，向黑色的群山走去。
　　 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群山卻仍舊不見盡頭，中年人盤著雙腿靠著一顆老松樹坐下，從包袱里拿出一把匕首，刀柄處印著一個皇冠記號，然而刀面已銹跡斑斑，中年人直愣愣地盯著匕首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中年人取出水壺在旁邊的石頭上磨起刀來。
　　 “你好，年輕人?！?br />　　 中年人回過頭，看到一個約莫六十歲的老人，老人留著灰色短胡須，拄著一根拐杖正向自己喊話。中年人下意識地握緊了刀，老人忙說:
　　 “我沒有惡意，我五天前從河對岸過來，在這群山間迷了路，剛在遠處聽到磨刀聲，便尋聲走到了這里，如今食物和水都沒了，不知善人能不能可憐一下我這老家伙，給點水和食物吧?！?br />　　 中年人沒有回話，把水壺和一些干糧扔給老人，仍舊自顧自地磨著匕首。老人靠著松樹坐下，平靜地問中年人:
　　 “先生為什么對我充滿敵意呢？”
　　 中年人沒有停下手中的活，淡淡地說:
　　 “我不認識你。”
　　 “我這可憐的老頭又能給你造成什么傷害呢？”
　　 中年人抬起頭，看到老人的眼神明亮而堅定，心中的警戒不免消去了許多。
　　 “不好意思?！?br />　　 “先生完全不必道歉，想要在這片死亡的大地上生存，每個人自然要時刻防備他人，防備野獸。只有像我這樣沒有價值的老頭，才可以輕輕松松行走，人們唯恐避之不及，就連野獸，也不愿沾染我的氣味。也只有先生這樣的好心人，才會對這腐朽之軀伸出援手?！?br />　　 中年人認真打量起老人來，老人雖矮小瘦弱，但充滿自信，身上似乎有種無形的吸引人的氣質(zhì)。中年人對老人開始心生好感。
　　 老人看到了中年人手中的刀，驚訝地問:
　　 “閣下原來是王的騎士嗎？”
　　 中年人不解地問:
　　 “什么是王的騎士？”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閣下不知道嗎，只有最強大與最智慧的勇士才會被封為王的騎士，王身邊一共有五位騎士，每個人會被賜予一把匕首，上面有王的標(biāo)記。”
　　 中年人看了看手中的匕首，說:
　　 “我完全沒有印象，我的記憶仿佛起始于我這殘破的身軀與無際的原野中，完全沒有過去的印象，老先生說的是哪個王？”
　　 “彼之城國王?！?br />　　 中年人大吃一驚。
　　 “我正是打算前往彼之城？”
　　 “前往彼之城？”
　　 “是的?！?br />　　 老人思考了一會，和中年人說:
　　 “二十年前，彼之城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既有外部因素，也有內(nèi)部因素，但歸結(jié)原因是這個國家的王犯下了一些無法彌補的錯誤，最終導(dǎo)致整個國家的覆滅。這個國家大部分人懷著仇恨化為白骨融進了無際的原野中，小部分人逃離了，還有一些人帶著執(zhí)念始終游蕩在這片土地上?！?br />　　 “那彼之城的王與騎士哪去了？”
　　 “王親自下令將五位騎士處死，然后自己也消失了，于是這個國家也漸漸消失了，最終變成了今天的樣子?！?br />　　 “為什么要處死這些騎士，如果我也是他們里的一員，那我為什么會活著?！?br />　　 “因為殺戮，但總要有一些人來代替王承受罪刑，別的就不清楚了。”
　　 中年人舉起雙手，驚恐地望著。突然，中年人握起匕首指向老人。
　　 “你到底是誰，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br />　　 老人嘆了一口氣，說:
　　 “因為我就是當(dāng)年那場戰(zhàn)爭的外部因素，彼之城的反叛軍首領(lǐng)來到我的國家，用謊言與利益蒙蔽了我的雙眼，于是我也派出軍隊，可以說，彼之城的覆滅與我有很大關(guān)系?！?br />　　 “請您詳細說明！”
　　 “我的軍隊在外城與你們交戰(zhàn)，里應(yīng)外合下，我們很快占了上風(fēng)，但到了城里，我發(fā)現(xiàn)街道上躺滿了尸體，這些尸體是幼兒、婦女、老人、農(nóng)夫……后來才知道，反叛軍根本不在乎這些人的性命，他們只是熱衷權(quán)力與殺戮，然而這一切，是你們的王一手造成的?！?br />　　 中年人緩和了許多，緩緩放下匕首。
　　 “然后我的軍隊和反叛軍交戰(zhàn)起來，最終我殺了反叛軍首領(lǐng)，并向你們的王承諾，從此再不踏入彼之城半步。我依稀記得當(dāng)時王的身邊只有四位騎士，或許這讓你保全了性命。如果你現(xiàn)在要殺我，我絕無怨言，這是我無法補救的罪?！?br />　　 “我不會殺你，我只是想知道，為什么你會在這里?！?br />　　 “因為贖罪，在這個國家消失之后，我經(jīng)常來到這片沾滿鮮血的土地，祈求上帝的原諒，我早已不是國王，只是一個渴望獲得救贖的卑微生靈?！?br />　　 “還有一點我很疑惑，為什么河上的老船夫告訴我彼之城在群山那邊的森林里呢？”
　　 “這船夫大概是六年前突然出現(xiàn)的，或許有他的用意。那你現(xiàn)在是要回去還是繼續(xù)往前，不過前方可能一無所有?！?br />　　 “我一直在游蕩，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又何談一無所有呢？”
　　 兩天后，二人終于走出了群山，一片無際的森林呈現(xiàn)在眼前。
　　 “我們要在此分別了。”
　　 中年人向老人鞠了一躬，拿出匕首。
　　 “這個送給你，你的生命比我們這些人高貴得多。”
　　 中年人在森林里轉(zhuǎn)悠了半天，終于看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路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歡迎來到彼之城”。順著路牌的指引，中年人走進了一個小小的村落。
　　 “叔叔，你是誰？”
　　 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站在中年人身前，眨著靈動的大眼睛好奇地詢問道。
　　 “小姑娘，你們國王在這里嗎？”
　　 “我們這里沒有國王，不過有村長?！?br />　　 小女孩手指向一個普通的木屋。
　　 “謝謝你，小姑娘，”中年人在女孩身前蹲下，眼中閃著光看著女孩，微笑著說，“叔叔這里還有幾個餅，吃不吃？”
　　 “嗯，吃?！?br />　　 中年人把剩下的干糧都給了小女孩，然后走進木屋。木屋里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正做著針線活，看到中年人走了進來，突然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
　　 “瑞文騎士，你還活著！”
　　 中年人輕輕笑了笑，說:
　　 “我還活著?！?br />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老婦人欣喜地說，突然，老婦人低下頭，“其它騎士都死了，當(dāng)年王要自裁謝罪，騎士們阻止了王，并要求代替王去贖罪?！?br />　　 中年人散漫的目光此刻終于聚到了一起，說:
　　 “這些是剩下的國民嗎？”
　　 “沒有什么國民了，大家都是村民，我們都是一家人，村子里有許多空房子，你來了，以后我們就再也不用怕森林里的野獸了?！?br />　　 “王他還活著嗎？”
　　 “嗯，不過他一周才會回來一次，他現(xiàn)在可不是王了，只是個老船夫，不過這已經(jīng)過了兩周了，應(yīng)該也快回來了?！?br />　　 中年人吃了一驚，仿佛知道了什么。接下來的幾天里，中年人給村子圍了高高一圈柵欄，并在柵欄內(nèi)外立起幾圈削尖的木棍。這天清晨，中年人輕輕走出村子，站在森林外，朝著村子所在方向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消失在群山中。
　　
　　 大河之上，夜幕已經(jīng)降臨，無數(shù)星辰冷眼盯著這片大地。一個老船夫坐在河邊，口中喃喃道:
　　 “我一直在自我救贖，本以為上帝會原諒我，但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犯的罪永遠無法得到拯救，無數(shù)的人依舊因我而承受痛苦……”
　　 然后老船夫慢慢走向河心。
　　 原野上，野風(fēng)與夜梟依舊在嘶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