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電腦桌旁看著三個大書櫥發(fā)愁，5年前因拆遷搬出老屋時已經(jīng)痛下決心淘汰了二百多斤的書，如今三個書櫥里面不僅塞得滿滿的，書櫥的上面也堆放了兩層多高。回遷房是多層樓房，而書房只有原來老屋書房的一半大小，并且還必須放一張單人床，當然還有一個不可少的電腦桌。我左規(guī)劃又布置只能放下兩個書櫥。
　　 兒子看著發(fā)愣地我問：“爸，這些書還都搬嗎？”我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我在想淘汰哪些書。兒子又說：“32年前你從新疆到山東就拉了三大箱子書，現(xiàn)在五箱子也裝不下，還都往樓上搬？”是的，32年前從烏魯木齊調(diào)回山東時考慮到托運問題，就淘汰過一次書。說起這事，不由地使我想起被淘汰的那些書對我后來的工作和生活所帶來的不便。這便是我這次淘汰書的原則，就是我的日記、筆記和有我發(fā)表作品的書和雜志、革命領(lǐng)袖著作必須全部搬走，要淘汰的書也只能從其它類書籍中視情況而淘汰了。
　　 日記本、工作日記本、日記帳本、工作筆記（主要是工作計劃安排、會議記錄、聽報告記錄）和聽課筆記、讀書筆記等六大類個人手跡本，就我而言，它是最為珍貴的。說它珍貴，因為沒有了它，它就在這個世界上絕跡了。因為它們都是孤本。就這一點來說，它比名著還珍貴、重要。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有教訓的：我原來有一套世界名著，雨果的《悲慘世界》，但上世紀90年代被一個朋友借去看，給丟了。后來我想再看看其中的一些章節(jié)，就到書店又買了一套回來，只不過是再花幾個錢的事，但《悲慘世界》又回到了我的書房。我的一套歷史名著《水滸傳》，被一位朋友拿去看也是有去無回，我只好到書店再買一套回來。
　　 但是，個人手跡就不同了，一旦沒了，就是永遠的痛。1963年，我在部隊曾經(jīng)當過半年的司務(wù)長，因為坦克連隊那時只配司務(wù)長，不像步兵連隊還配有上司專門買菜等采購事宜。所以，我只得記“日記帳”。所謂日記帳，就是我所采購的物品，不分類別，均按日期先后記載下來。然后每滿一個月，就根據(jù)日記帳的記載做一次總帳，并用這個給連隊一個月公布一次帳目，這叫經(jīng)濟民主和公開。此后這個日記帳也就沒用了，別的司務(wù)長多是付之一炬了事。由于我喜歡搞點創(chuàng)作，再加本來就愛寫日記，我便寶貝似的收藏了起來。十幾年后，我想寫一篇反映那個時候生活水平的文章，可怎么也找不到那六個月的日記帳了。那上面詳細記載了1963年的某月某日，采購各種副食品和糧油的價格。可這種“日記帳”我到哪里去買呢？
　　 日記和工作筆記的內(nèi)容再現(xiàn)歷史的作用不是什么書籍可以替代的。我書房里存放最早的日記本，是父親送給我的紅色布面硬殼筆記本。封面上方寫著“學習與工作”五個草體字，筆畫壓模后涂為白色，特別醒目亮麗；下方是天安門城樓和華表，還有三只在飛翔的和平鴿，靠左邊還有一個比天安門高出一倍的尖頂樓，樓尖上飾有一個五角星，相似上海外灘的建筑。這些圖案全是壓模出來，顯得特別莊嚴宏偉。扉頁上印著“1953”（年）。筆記正文開始前，是五張革命偉人像：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偉人像的背面是語錄，馬克思、恩格斯像背后的語錄摘自“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史結(jié)束語”：“精通馬列主義理論，這完全不是說要讀熟它的一切公式和結(jié)論，為了精通馬列主義理論，首先就學會怎樣把它的字和實質(zhì)區(qū)別清楚”，“精通馬列主義理論——這就是說要善于拿革命運動的新經(jīng)驗來豐富它，要善于拿新結(jié)論來豐富它，要善于發(fā)展它和推進它……”，“馬列主義理論不是教條而是行動的指南?！绷袑幍恼Z錄是：“我們無論如何要向自己提出革新我們國家機關(guān)的任務(wù)，第一是學習，第二是學習，第三是學習，然后就來檢查，使得科學在我們這里不再是死板的教條和時髦的漂亮話?！泵珴蓶|的語錄是：“恭恭敬敬地學，老老實實地學。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裝懂。不要擺官僚架子，鉆進去，幾個月，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總可以學會的?！碑敃r這個紅本本到我手的時候，我只有十四歲，還不懂這些文字的意義，但當我十七歲把它帶進軍營之后，它便成了我成長的陽光雨露和思想武器。應(yīng)該說這是我最早接觸到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這些雖然在領(lǐng)袖的著作里都能找到，但在新中國剛剛成立僅六年的時候，就呈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不能不說這是我一生的榮幸。我感謝父親給了我一本這么有意義的筆記本。
　　 有意思的是，多年后我在筆記本中間的一個頁面上，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四行手跡，是關(guān)于地排車價格和分配情況的記載：1956年3月16日，天宮廟鄉(xiāng)分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地排車四輛：岳喜成地排車價85元，申自連地排車價90元，岳銀修地排車價90元，陳先德地排車價60元?？戳诉@個，不禁讓我想起我們家那輛多余的“怨樣把”地排車，即兩個車把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右把平直正常，而左把卻45度翹了起來，這實際上就是一輛不合格的地排車。當時我就奇怪，父親為什么要買一輛根本用不著的礙眼地排車呢？看了這個我才明白：雖然這輛地排車比最貴的少30元，也不會有人要，因為實在不好用。但作為農(nóng)業(yè)合作社會計的父親，雖然家里沒有用地排車跑運輸?shù)娜耍€是用60元錢把這輛無人要的地排車買了下來。目的一定是為了減少公家的損失。那時候的地排車主要是用來搞運輸掙錢的工具，不像70、80年代后，地排車主要是農(nóng)用。當然現(xiàn)在地排車基本絕跡有些年頭了。但看了這個記載，像看到了一生都光明磊落和大公無私的父親。那輛一直都沒派上用場的殘廢地排車，直到1958年我從學校入伍離開家時，它都靜靜地呆在后院的墻根下。沒有這個記載，看不到這個記載，父親為什么要買一輛“殘廢”的地排車，對我將是一個永遠的謎。它的這個作用，不是書籍可以解決的。這正是它的珍貴之處。
　　 我真正記日記和寫筆記，是從1960年在坦克教導營當班長時開始的，用的就是父親送給我的這個紅本本，到退休42年過去，共寫了50本之多，是我書房里的一個重要“家族”。
　　 其次不能淘汰的是發(fā)表有自己作品的雜志和書籍。特別是雜志，都是期刊，每期的發(fā)行量基本都是根據(jù)訂戶數(shù)確定的，一旦失去也很難找回來。不管是書籍還是雜志，不能淘汰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是因為那里有難以割舍的“子女”情緣——自己的作品。一旦失去，就會牽腸掛肚的痛。這類書籍和雜志也有近百冊，是我書房里的又一個重要亮麗“家族”。
　　 革命導師的著作更是不能丟，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二、三、四卷；《列寧選集》一、二、三、四卷；《毛澤東選集》一、二、三、四、五卷；《毛澤東軍事文選》（內(nèi)部本），以及《關(guān)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注釋本）之類的重要歷史文獻，也是必須完整保存的。因為這些著作和文獻將伴隨我一生，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豈能淘汰。
　　 真正讓我決心淘汰的書，實際上就是讓我書房迅速膨脹的那些書。這些書多是攤派來的，像一些領(lǐng)導干部利用職務(wù)之便出的書，像有些地區(qū)為了招商引資出的書，像一些宣揚當權(quán)者功績的書。這些書的最大特點是華而不實，大而空，印刷精美，造價高。多是銅版紙印刷，圖片占據(jù)大部分，分量重。有的一部書可達四斤多重，最重的有六斤重。既沒有實用價值，又是書房的累贅，理當淘汰。
　　 這樣一來，不管是八大歷史名著，還是十大歷史名著，不管是魯迅全集，還是契科夫小說選集，不管是史書，還是哲學著作，都還是我書房里離不開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