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權(quán)力的影子(小說)
一
自從志剛的舅舅打電話來,說是要回家鄉(xiāng)工作了,志剛的母親就多了一份牽掛,天天念叨著兄弟的歸程。兄弟長期在外省工作,平時難得回來一次,且已是半百的人了,還有個頸椎毛病,她倆打小就姐弟情深,又怎么能不惦念呢。
志剛呢,更是朝期暮盼,望眼欲穿,希望舅舅盡快回來,好幫他離開那個牢籠一般的華泰機械廠,如果可能的話,再懲處一下孫大寶和王瞎子。這兩個狼狽為奸的蛀蟲,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推行“順我者提,逆我者壓”,仿佛工廠是他們的私人提款機,總是以組織和級別的名義,揮霍公款如流水,貪贓枉法肥自己,整天價吃喝玩樂混日子,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把廠子搞得烏煙瘴氣,廠內(nèi)職工怨聲不斷。
那時,才參加工作的志剛,正值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對他們的驕縱極其憤慨,有次實在忍不住了,一腔怒火終于燃燒,和孫大寶他們大吵了一場,從此與領(lǐng)導結(jié)下了梁子。此后,領(lǐng)導就給志剛小鞋穿,對他“另眼看待”,長期進行打壓,剝奪了他一切應該享有的權(quán)利,可把他折騰苦了。所以,他期待舅舅回來,幫他調(diào)換個單位,離開這個鬼地方,假如能以牙還牙,讓這兩個腐官也嘗嘗被壓的滋味,那就更泄心頭之恨了,更痛快解氣了,可舅舅是怎么想的?志剛心里還沒底。
二
梁子結(jié)在五年前,那是一個風輕雨潤的日子,廠里辦公樓落成,當晚設宴慶賀,在食堂辦了四桌酒席,中層以上干部參加,吃到酒過三巡觥籌交錯的時候,志剛突然怒獅般闖進來,厲聲斥責他們道:“廠里都十年不加工資了,工人們苦死了,你們卻又是蓋辦公樓,又是買豪華車,現(xiàn)在又用公款吃喝,揮霍職工的血汗錢,你們的良心哪去了?是不是被狗吃了!”說到激動處,還重重地拍了桌子,震倒了八個酒杯,溢出四碗湯菜,一時間把個歡聲笑語的好局,攪得稀里嘩啦。其時,孫廠長臉都氣歪了,疾言厲色道:“趙志剛,你……你太放肆了,竟然到酒席宴上來撒野,你要對此負責任!”王富貴是個跟屁蟲,也惡狠狠地把深度近視眼鏡摘下來,翻著兩只白眼珠吼叫道:“趙志剛,你太無組織無紀律了,膽敢沖擊廠黨委決定的慶功宴,一定要嚴肅處理!”志剛則奴才爪牙哈巴狗,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一時間酒場變戰(zhàn)場,吵得沸反盈天,虧得傳達室老馮路過,連哄帶拽把志剛拉走,旁邊也有人勸住王富貴,這場亂局才算平息。事后,老馮對志剛說,小伙子,你也太沖動了,吵了有什么用,公共場合頂撞領(lǐng)導,他會記恨你一輩子,別以為領(lǐng)導肚子大就能撐船,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次日上午,由書記兼廠長孫大寶主持,召開廠黨委會議,主要工作談過后,人事科長王富貴果決提議,給沖擊宴會的趙志剛記大過處分,且得到與會者多數(shù)支持。但孫廠長卻一反常態(tài),出人意料地寬容,擺了擺手道:“我看這事就不要追究了,到此為止吧?!薄安蛔肪苛??”王富貴大詫:“為什么呀?”朱廠長帶了笑道:“人家想當反腐英雄,我們就成全他嘛!”
會后,孫廠長對王富貴道出原委:這不光是趙志剛的一時沖動,廠里職工也普遍不滿,只不過別人不想趟這個渾水,他做了出頭鳥罷了,別把這小子逼急了,到紀委去添麻煩,他是個愣頭青,不宜硬著來,只要限制他的個人利益,慢慢磨掉他的銳氣,讓別人感覺他是個沒用的廢物,不就達到懲罰的目的了嗎?說完,又附耳叮囑道,這叫冷凍處理,以后就由你來掌控。這王富貴是個上諂下傲之徒,一雙綠豆眼高度近視,離了眼鏡就乾坤混沌,人們背后都叫他王瞎子。他是由孫廠長一手栽培,先從車間調(diào)到科室,又從科室提為人事科長,因而,王富貴一直感恩圖報,步步緊跟,聽了孫廠長的話,立時如醍醐灌頂,拍了一下腦袋,雞啄米般點頭道:高!還是廠長看得遠。
此后,志剛就進入了王富貴布好的小鞋陣,表面笑嘻嘻,暗里使絆子,先是撤銷技術(shù)科,把志剛下放到車間,又授意車間負責人,抹去志剛職工代表的話語權(quán)。再以后,一切掌控在領(lǐng)導手中的好處,如分房子評職稱乃至入黨提干等等,都徹底與志剛無緣,甚至連評先進分獎金,都對他從嚴審核,即使評上去,也被刷下來。志剛是個硬漢子,不會為五斗米折腰,在個人利益得失上,偏不畏權(quán)勢,如夏日秋霜,沒有就沒有,正氣決不丟。
但時間長了,志剛就嘗到苦頭了,個人利益吃點虧還不算什么,難過的是輿論不再偏向他了,如有人說他太迂,逞一時之勇和領(lǐng)導對抗,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更有人說他沒用,在廠里啥都撈不到……使他從一個敢拍桌子訓斥頭頭的剛烈漢子,跌落得像個斷翅的鳥兒,再也飛不起跳不高,心內(nèi)窩囊透了。為能跳出牢籠,志剛曾請同學幫忙,想離開這個廠,但廠里又說他是技術(shù)尖子,扣住了堅決不放,弄得志剛走又走不掉,不走吃悶虧,長期背著個精神枷鎖,整整熬了五年的窩心日子。
三
志剛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舅舅盼回來了。
志剛清楚地記得,舅舅和他完全不同,走的是一條仕途平坦的大道,三十多歲離開家鄉(xiāng)時,已經(jīng)是副縣長了,后來調(diào)往外省,又先后擔任過廳長、副市長、市委書記等重要職務,也算得是個手握重權(quán)的大人物了,只是人生苦短,轉(zhuǎn)眼已是半百的人,想到了葉落歸根,才請調(diào)原籍工作?,F(xiàn)在他回來了,只要他發(fā)個話,調(diào)個單位算啥,就是懲罰一下孫大寶和王瞎子,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不知道舅舅是個什么態(tài)度,要他同意出面才行。
這刻夕陽西沉,志剛下班趕回家中,見舅舅正坐在茶幾旁,和母親說著話,便上前叫了聲舅舅。舅舅顯得非常高興,隨即站起身來,像鑒賞一件古董似的,把他渾身上下看了個透,然后才感慨道:“十多年了,己是一表人材了,志剛從小就聰慧好學,該有點出息啦?!敝緞傂睦镆粺?,一肚子委屈像潮水般沖到喉頭,但竟然什么都沒說出來。舅舅安慰他道:“志剛,你的事你媽已告訴我了,我都知道了,你有什么想法,跟舅舅說說?!?br />
“舅舅,我想調(diào)離這個廠。”志剛把他在廠里的遭遇又敘述了一遍,然后決然道。
“噢,還有呢?”舅舅又問。
“還有就是懲罰一下孫大寶和王瞎子,以泄我多年來遭他們報復的心頭之恨!”
“噢!這孫大寶和王瞎子除了報復你,自身有什么問題嗎?”
“自身有什么問題?有哇,他們的問題太多了!舅舅,那王瞎子為廠里買鋁材,聽說受賄兩萬塊;孫大寶用30萬公款買房子給小蜜住,這事幫辦的王瞎子最清楚?!?br />
“噢!他倆個都有劣跡,這事就好辦了?!本司怂伎贾c了點頭。
志剛想,舅舅長期當領(lǐng)導,說話也像聽匯報,總要追根究底問個明白,然后才會作出決斷。果如志剛所料,舅舅沉思了—會兒,對志剛說道:“志剛啊,你想調(diào)個單位,就算舅舅幫你辦到,可如果廠里人知道了,特別是孫大寶和王瞎子知道了,他們會說趙志剛通過他舅舅的關(guān)系,到什么什么部門去了,你一個血性男兒,不就毀了名聲么?”
“這個……”志剛拎神一想,像被潑了一瓢冰水,他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舅舅卻替他想到了,是啊,一個血性男兒,靠舅舅的關(guān)系開后門走了,讓別人去閑言碎語,這光彩嗎?這解恨嗎?
“還有,”舅舅接著道:“你想懲治一下孫大寶和王瞎子,就算舅舅幫你辦到,可這在別人眼內(nèi),分明就是挾私報復,你覺得這么做妥當嗎?那可是玷辱了自己呀!”
“這……”志剛又怔住了,舅舅的這番話,可謂金石良言,用舅舅的權(quán)力懲治仇敵,決非大丈夫所為,既影響舅舅威信,又貶低自己人格,可這仇就不報了么?他有些泄氣了。
“舅舅,我就是想等你回來,幫我討個公道的,你不幫我出面處理,難道我就一輩子聽任他們擺布嗎?”志剛骨嘟了嘴,從信心滿滿到大失所望。
“當然不是?!本司四托牡攸c撥他道:“志剛,你年紀輕,缺少鍛煉,對官場上的事不是太了解,總是從直觀角度看問題。我的意思是,明著幫你效果會適得其反,暗里幫你卻能事半功倍,你暫時不要離開這個廠,離開了就太便宜他們了。你己經(jīng)知道,權(quán)力掌控在領(lǐng)導手里,公開和權(quán)力博弈,是注定要吃虧的,以后要多動腦子,學會智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相信以你的機靈勁,加上舅舅在背后支持,你可以充分調(diào)動他們,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br />
“舅舅,你說的我不太懂,我怎么能調(diào)動他們?我無權(quán)無勢,在車間當工人,說話管什么用,誰會聽我的呀?”志剛聽得一頭霧水,困惑和希冀交織在一起。
“孫大寶和王瞎子會聽你的呀,志剛,時間和環(huán)境不同了,事情的發(fā)展軌跡也會有所不同,官場上有些事能做不能說,舅舅也只能點到為止,你和他們較量,要做到不卑不亢,有理有節(jié),跟廠里人也不要提到我,只讓孫大寶和王瞎子知道就行了?!?br />
“舅舅,這我就更不明白了,孫大寶和王瞎子怎么可能聽我的?我又怎么和他們較量,您還是竹筒倒豆子,跟我挑明了吧?!?br />
“這么說你是不懂,我把窗戶紙捅破了,你就明白了,來,我跟你詳細說說。”
隨后,舅舅站起身來,愛撫地拉過志剛,和他低語了幾句,志剛先怔了怔,繼而若有所悟,連連點頭。接著,舅舅又面授機宜,告訴他把控的要領(lǐng),又對他道:“具體怎么籌劃,你自己拿主意,現(xiàn)在我考考你,你打算怎么做?”
志剛畢竟天資聰穎,很快領(lǐng)悟了舅舅的點撥,當下略加思索,說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舅舅嘉許地點了點頭,用莞爾替代了要說的話。
……
這時候,廚房里傳出志剛媽的呼喚:飯菜弄好了,過來吃飯吧。
四
一星期后,巿里開人事工作會議,上午八點時分,王富貴從辦公室出來,跨上他那輛豪華的鷹牌摩托車,一路上風馳電掣,向市政府駛?cè)?。進了市府大院,把車推到會堂存車處,將車子鎖好了,一抬頭,猛可地跟一人打了個照面,那人也在鎖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瞧那車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騎起來還真得有點技術(shù)才行,王富貴心里納罕,他怎么到這里來了?
“趙……趙志剛,你怎么到這里來了?”王富貴底氣不足,問得有氣無力。
“我怎么到這里來了,你管得著嗎?”志剛臉色寒寒的,聲音厲厲的。
“你小子就是個臭脾氣,什么時候才能攺掉。”
“等你蹲大牢的時候,我就改掉了?!?br />
“你……”
王富貴氣得臉紫眼定,又不好發(fā)作,再一瞥,就見參加會議的人,正潮水般涌向會堂,還看到新來的市委蘆書記,在草坪處和李市長交談著什么,這時候,蘆書記回頭望了望,忽然停了談話,向他這邊走來。
咦?市委書記不認識我呀,怎么向我走來了,還帶了親切的笑容,王富貴忘了和志剛爭吵,連心帶魂都蹦了起來,趕緊卑恭地叫了聲“蘆書記!”但蘆書記似乎并沒有拿正眼看他,倒是叫了一聲“志剛?!敝緞偟能囨i壞了,搗鼓了半天未弄好,當下抬頭一看,隨即喊了聲“舅舅!”
這—喊,又把王富貴驚得張口結(jié)舌,嘴里能放下一個鵝蛋,舅舅,市委書記是這小子的舅舅!自己卻和他結(jié)了五年的仇,往后這個疙瘩還怎么解。一時間怔在那兒,熱燥得連汗都沒敢出,還仿佛有許多虱子,在他身上品嘗美味,驚懼齊集,痛癢交織,虧得慌亂中想起了逃走,趕緊灰溜溜往會堂去了。
五
下午一上班,王富貴就直奔廠長室,孫廠長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啦富貴,又跟老婆打內(nèi)戰(zhàn)啦?”王富貴垂頭喪氣道:“廠長啊,打內(nèi)戰(zhàn)是自家人,打過了就算了,今天開會碰到件事情,恐怕不大好辦呢!”
“什么事情不好辦,天蹋下來了?瞧你這慌失失的樣子,快說出來呀?!?br />
“廠長啊,怎么也想不到,那個新來的市委書記,竟然是趙志剛的舅舅。”
“什么,市委書記是趙志剛的舅舅?你聽誰說的?”孫廠長專注起來,豎起耳朵聽王富貴說下去。
“我是親眼所見,絕對真實可靠。”
隨后,王富貴便把去市政府開會,在存車處和趙志剛爭吵,以及蘆書記來喊趙志剛,趙志剛叫他舅舅的經(jīng)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這消息不亞于天塌地陷,聽得孫廠長也暗自驚心,雖然還強作鎮(zhèn)靜,但已黑下半爿臉,好半晌默然無語。王富貴呢,這刻也神游八極,似乎在思考什么,連同匿伏在墻上的兩只蚊子,也知趣地沒有做聲。
當下,孫廠長想的是,得罪了市委書記的外甥,還真的有點兒麻煩呢。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市委書記是全市的最高領(lǐng)導,只要趙志剛在他跟前告?zhèn)€狀,自己的前程就要打問號,何況我還有些短事,弄不好后果很嚴重,這事可不能掉以輕心,到時也只有棄車保帥了……。
與此同時,王富貴想的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趙志剛竟然冒出個市委書記舅舅,要是他在舅舅面前打個小報告,連孫大寶也不會有好下場,現(xiàn)在看來靠孫大寶是沒啥用了,還是和趙志剛和解為上策,只是這小子是個死硬派,很難跟他說到一塊去……當下兩人各懷鬼胎,精心盤算,俄延有頃,還是孫大寶打破沉默,對王富貴道:“富貴,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全市那么大個攤子,市委書記不會管到我們廠。不過,這事也要引起重視,從現(xiàn)在起,不要再冷凍他了,你可以找他談談,對他安撫一下,只要他氣消了,不就結(jié)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