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日夜，皓月當空
　　 十六年前的端午節(jié)，八十六歲的爺爺突然過世。爺爺有四個兒子四個女兒，請來歌舞團，熱鬧了三天三夜。據(jù)說這是喜喪，舉行告別儀式時，外人若能搶到供桌上擺的點心，都會沾上福氣。所以，在我婆婆家院外的街道上，擠滿了來看節(jié)目的人。
　　 作為孫媳，我的任務(wù)就是招待從四面八方趕回來的親屬，操持一些點心或者水果。趕過來吊唁、幫忙的人，加上龐大的親屬團，婆婆五間房的院子里，到處都是人。沒有時間去了解新認識的長輩，招呼打過去而已。說起來中國人會有些忌諱，但這是事實。記得我正在廚房忙，幼子跑過來，拽拽我的衣角說：“媽媽，有個姑爺給我錢了，不要不行?！?br />　　 銀子的確是個好東西哈，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拿著燙手不是？于是我跟隨幼子到人群中去尋找那個人。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二姑夫婦。他們回家少，源于路途遙遠，工作繁忙，孩子多。二姑有點隨爺爺，不茍言笑。但是她有一點惹人注目，那就是著裝。已是滿頭銀絲縷縷，衣服卻都是時尚的裙套裝或者旗袍，而且顏色鮮艷，典型的靠氣質(zhì)生存的人。當我和她探討穿衣打扮的時候，她說，只要是看上眼，沒有她不敢穿的顏色和衣服。哇，我好羨慕她的勇氣。那個時候她的腿腳已經(jīng)不好了，所以很少走動，大抵在一角站著和親友們聊天。
　　 姑夫與她不同。他手持一把泡著茶葉的暖水杯，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他會和任何一個迎面而來的人寒暄，不論親屬還是樸素的群眾，他不只是隨和，而是太隨和了。之所以讓我注目他，還因為當我爸爸趕過來的時候，我在人群中不由自主尋找爸爸的視野里，經(jīng)?？吹焦梅蚝桶职至牡煤軞g。如果單從言行舉止看，他們似乎是一類人，特點是愛笑，溫和。姑夫也曾走到廚房間的我面前，聊一些家常。當我問他“不年不節(jié)的給孩子錢干什么？他還不會花啊?！彼f這是爺爺見到孫子的見面禮，必須收。
　　 每個和我們近距離接觸過的人，總會給我們留下什么。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溜達到我家時，看到滿目芳菲，熱切地和我聊著各種花草的藥用價值，語言表達能力非常好，知識豐富，這并不奇怪，人們總是懷著滿腔熱忱去專注一些他們喜愛的事物。奶奶生前愛花，遺傳給了八個子女，每個家庭都能看到或多或少花草的影子。
　　 因為我家先生在部隊期間學(xué)過裱畫，當時我家潔白的四壁上懸掛著很多副卷軸作品，都是我們夫婦用來做家庭裝飾的、自畫自裱的國畫作品。我們都沒有系統(tǒng)的學(xué)過繪畫，之所以愛好美術(shù)，皆因各自先天遺傳祖上基因，因為當時本地的實際生活水平以繪畫為生有點艱難和遙遠，所以雙雙放棄，從事著一些眼前收益的事。
　　 我清楚地記得，姑夫站在我們的作品前，直視著我們說：“你們知不知道，你們身上擁有的這些特質(zhì)都是寶貴的財富，無法用金錢和前途衡量。不是每個人都生來具有的，要珍惜啊。千萬不要因為任何原因放棄，要堅持下去，作為一種身心愉悅的愛好。”
　　 見他真心喜歡，且能說出些門道，我家耿直的先生幾乎把最好的作品都送給了他。
　　 在我游走的腳步中，能夠聽到姑夫小聲提醒姑姑要按時吃藥，多喝水的話語......按現(xiàn)在的話說，姑夫是個暖男。他的身上穿的衣服是警服，大家族里有七位穿著這類衣服的人，不足為奇。因為三姑是個百事通，最為善談，給我?guī)兔r，我問她：“二姑夫的職業(yè)是什么？”印象中的權(quán)力者，面相都是不怒自威的人。三姑說：“論職務(wù)，你二姑夫是咱家里做到最高位置的人，政法委書記?！蔽覇枺骸盀槭裁此稽c架子沒有呢？甚至他能和普通的老百姓打成一片?！比谜f因為姑夫小時候是個苦人，知道百姓辛苦甘苦，不忘本色的緣故。
　　 這讓我油然起敬。
　　 因為距離，因為生活的緣故，我們這個大家庭只有重大事件發(fā)生或者特大節(jié)日才能聚首，多年以來，各自安好。公公那一輩人，只有二姑去世了，近年來有事或者過節(jié)總是姑夫家的弟弟來，說姑夫年紀大了，身體狀況不再適應(yīng)長途。弟弟神似姑夫，語聲溫和，禮節(jié)很好，而且來時總是不忘讓大家站到一起合影留念，這一點像極了姑夫。
　　 今天傍晚，婆婆來找我，對我說，姑夫從北京住院回來了，癌癥晚期，我們將前去看望他。
　　 二姑去世前，我家先生過去探望后回家時說，姑夫的老家離山很近。先生說，姑夫退休后在家鄉(xiāng)蓋了一個很大的房子，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日子，那里的空氣和風(fēng)景非常美，有時間一定帶我過去玩。
　　 多年以來，一直替夫參加各種活動。明天，我又將只身替夫前行。想起這個大家庭里有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命在旦夕，我將以這種形式，奔赴一個因愛山水而向往之的地方，不免心生一絲悲涼。
　　 愿上帝仁慈，讓我所有的長輩們都壽比南山，多些時日流連一下這個有無數(shù)個理由-----戀戀難舍的世界。
　　
　　 二、十一日天高云淡
　　 承德，因為好山好水讓我把魂魄丟在那里的地方，是有我們的親人的。
　　 路途真的遙遠嗎？不試怎么知道。
　　 在河北，空氣質(zhì)量最好的城市排名分別是張家口和承德。沿著承唐高速驅(qū)車北上，山峰越來越靈秀，水越來越清澈，天空越來越藍，云朵越來越白。隨著眼界的開闊，人的心境也越來越寬廣，高速兩旁飛馳而過讓我久看不厭的山水和繚繞的云霧。
　　 行程只用了兩個半小時，我們就到了灤平縣醫(yī)院。走馬觀花看灤平，寬闊的護城河橫亙在縣城中央，低矮的山巒散落在縣城附近，車輛較我們那里少，行人也少，總體人口恐怕也不如我們那里密集，沒有看見重工業(yè)大煙囪的影子，居住環(huán)境和綠化比我們那里好。
　　 姑夫是昨天從北京醫(yī)院轉(zhuǎn)回來的。親屬們拎著水果和弟弟一起乘那個足夠容納二十個人左右的大電梯，瞬間到了十五樓。弟弟囑咐大家不要提姑夫病的事，癌癥晚期對姑夫是隱瞞的。我想掩耳盜鈴罷了，姑夫那么聰明，對自己的狀況怎么會不了解呢？
　　 走進病房，首先映入眼簾是向陽的窗臺上擺著一籃五顏六色的百合插花，讓潔白的病房看起來多了一絲溫馨。這不是姐姐們的浪漫，就是醫(yī)院送給老干部的禮物。
　　 姑夫穿著病號服裝，頭朝北躺著，鼻子上插著管子，正在輸液，小憩的樣子，臉色紅潤，面部安詳，沒有表情。他的頭頂上頂著冰袋，手里握著冰凍的礦泉水瓶子，嘴里含著冰，他有四十天沒有好好進食了，現(xiàn)在身體對流食都開始抵觸。他不餓，但是他感到灼熱。姐姐解釋說因為腎癌切除了腎，術(shù)后意外大出血，他自己的血液已經(jīng)流光了，現(xiàn)在身上流淌的都是別人的血，身上的皮膚已經(jīng)出現(xiàn)壞死。姑夫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二姐在煙草局，弟弟在公安局，其他姐姐經(jīng)商。隨著姐姐弟弟外甥們的到來，原本空著兩個床位的病房看起來顯得狹窄了，都是人。當親人過去和姑夫說話的時候，他只是點點頭。我問大姐姐：“姑夫還能說話嗎？”大姐姐說：“能，但是自從回來，一句話都不說，可能是身上沒勁了。”
　　 我覺得這不只是身體乏力的緣故。因為他和唐山的三大爺那么象，去年三大爺通告病危，面對親屬團，到走都是一句話都沒有說，無悲無喜，也沒有流淚，就像世事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的樣子，或者他已經(jīng)將自己和這個世界撇清了一樣，我們也曾經(jīng)以為他到了彌留之際，但是他現(xiàn)在還在堅強地活著，后來有親屬問他親人們?nèi)タ此臅r候，他知道不？他回答：“知道?！薄澳悄銥槭裁床缓臀覀冋f句話？”三大爺回答：“沒有原因，就是不想說?！?br />　　 也許是文化層次決定了做人的內(nèi)涵吧。
　　 我們在病房里或坐或立著、或到走廊里呆了兩個小時。期間醫(yī)生護士不斷前來，當姐姐問姑夫“冰還涼不”時，他回答“不涼”的音量，比那些醫(yī)生護士的聲音還要低沉而有力。這證明他果然是頭腦清楚得很，只是執(zhí)拗地不想再和任何人交流，想徹底地回到完全屬于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
　　 經(jīng)歷過母親過世，此情此景并不陌生。不得不說時間真的是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良藥，面對自然規(guī)律，我亦無憂無懼，腦海里只是縈繞著莊子的一句話：人生在世，恍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中午弟弟領(lǐng)大家去了不遠處的“豪華大酒店”三樓，因為是旅游旺季，酒店的生意很是興隆，雅間爆滿。
　　 落座開席，據(jù)同去的我家弟媳回來說菜品是十五個。我只記得，席間有整個家族的人都喜歡吃的生蔥、生菜、黃瓜的拼盤，烤羊腿和燉牛肉顯然是八成熟，豆腐羹的味道是微酸的。大家都喜歡的是排骨、豆角、細長的白面卷子燉的一鍋鮮。對了，還有木瓜、山藥和菌類的菜品。整體菜式有南方菜的特點，微甜，微辣。
　　 國人特色，禮多人不怪。席間是各種稱謂、各種祝福的敬酒敬茶，不知是姑夫家教好，還是北方人的熱情，姐姐弟弟們都很善談，他們都能從每個點與每個人熱情交談。挨著我坐的是三姐姐，她偏過頭問我：“你是不是第一次來承德？”我說其實每年我往承德跑得最多，因為山水迷人的緣故，去過避暑山莊，而我的孩子則屢屢提及霧靈山之美。她問我爬沒爬過長城？我說爬過，比如薊縣的黃崖關(guān)長城和我們遵化的古長城。她強調(diào)地說：“你一定要來我們的金山嶺長城啊，保存完整，世界聞名的?！彼€問我去沒去過白草洼，我說有次看到了景點路牌指示，就要到了，時間關(guān)系回家了。她熱情地說：“等我爸爸康復(fù)出院了，你一定要來啊，抽出時間，打個電話通知我，旅游，食宿，門票，我們提供一條龍服務(wù)，可方便了，景點管理者都是咱們的人?！碑斔蚪蛴形兜貙ξ颐枥L白草洼景色的時候，被弟弟媳婦點名了，因為喊了幾聲姐姐她都沒有聽到，直接換了呼其名，然后道歉，她才如夢方醒般進入了下一個角色，干杯，以至于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到臨別時都成了弟弟的留言：“嫂子，等我爸爸康復(fù)出院，你們過來，我領(lǐng)你們?nèi)グ撞萃荨！?br />　　 弟弟媳婦是醫(yī)院的護士長，首先客氣地說姑夫住院的主意都是她拿的，身為小輩，做的對與不對，請大家多多包涵。大姐夫有事回單位了，然后擅長場面事的二姐夫站起來代表兄弟姐妹們，對姥家人做了簡短匯報：這次通知姥家人這個問題，他們是通過大家開會討論決定的，（這一點延續(xù)了爺爺?shù)倪z風(fēng)，據(jù)說爺爺在世時每次回家都要把大家聚到一起，開會。）商量的結(jié)果一致同意，在岳父身體每況愈下的情況下，大家愿意在他頭腦清醒的時候見到親人們，而不是糊涂時再通知，免留遺憾。昨天告訴了姥家人岳父的事，今天大家就來了，這讓他們很感動，覺得有了主心骨。接著介紹了姑夫的病情，一直以為是腎結(jié)石，六月份直接去了北京，歷經(jīng)五個醫(yī)院，查出結(jié)果是腎癌，然后手術(shù)切除腎，手術(shù)很成功，沒想到術(shù)后出現(xiàn)了大出血。姑夫在京已經(jīng)進過ICU病房搶救兩次，目前為止花費了四十五萬，以后他們還將一如既往提供給姑夫最好的治療。做的不到的地方，懇請姥家人多多擔待，多提意見。
　　 姥家人一致相信外甥女、外甥、外甥媳婦們。
　　 記得我曾經(jīng)看過一篇文章，關(guān)于三種家庭的孩子分別對面試工作時表現(xiàn)的描寫，中心思想是：公務(wù)員家庭、商人家庭，和一般家庭教育出的孩子長大后求職時的表象區(qū)別，得到結(jié)論，最八面玲瓏的孩子來自于公務(wù)員家庭，優(yōu)點是與之相處，讓對方舒服。因為他們從小見慣了父母與人周旋時的禮貌和客氣，各種“以人為本尊人至上”的禮節(jié)應(yīng)用到現(xiàn)實，手到擒來。
　　 想起這件事是因為二姐夫家的小外甥。最初見到他時他還是個踉蹌學(xué)步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七歲，高三在讀優(yōu)秀生?？床怀龌顫?，但相當懂事。席間女性只有弟媳是飲酒的，其他人都飲茶或者承德露露。諾大房間，除了餐桌，人，靠椅和墻壁之間只有很小的縫隙了。但是，小外甥兩次起來默默地轉(zhuǎn)圈為大家逐一添茶。
　　 告辭的時候，姐姐弟弟們追隨過來，要讓我們?nèi)ジ骷易?。路途原因，我們只去了二姐姐家。二姐夫是農(nóng)林局的，在自家小區(qū)和單位見縫插針地開墾菜地，端上來自己種的各色西紅柿甚是驕傲和溫暖。當同行的老姑夫聽到外甥女們小聲嘀咕要下樓給姥家人買禮物的時候，我們集體告辭了，但還是盛情難卻，帶走了弟弟車后備箱里拿出來的本地特產(chǎn)野生菌類干品和茶葉。
　　 弟弟堅持要在前面引路，把我們送到通向承唐高速之地，姑夫家庭良好的教育一覽無遺，體貼與周到貫徹始終。這需要我們學(xué)習(xí)，肯定，接力，完美，并扎根下去。
　　 灤平之行到此結(jié)束，祝福姑夫的病體，能夠創(chuàng)造人類奇跡。在我的心中，他永遠是那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宛若就是昨天，他還在和我娓娓交流花草、山水、文化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