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最后那次見面(散文)
父親最大的過錯,是不該親手毀掉自己圓滿的家庭。正因此,父親短暫的一生中,留給我的記憶很少很少,比較清晰的記憶,是最后那次見面。
我十二歲那年春季,在端氏。一天,母親從外邊跌跌撞撞進得屋來,挨著墻根癱軟在地,并伴著失聲痛哭。我和姥姥都嚇壞了,站在母親身旁不知所措。待母親情緒穩(wěn)定,姥姥小心翼翼地問:“出甚事了?你給說說?!蹦赣H抽泣著回答:“聽人說,小軍的孩子板了?!苯憬愠錾悄?,父親參軍去了越南,她便有了“小軍”這么個名字。在沁水方言里,小孩子夭折稱為“板了”。姥姥抹淚安慰母親,說:“心疼小軍,就去看看她,出這么大的事,當娘的不去誰去?”母親抽泣著說:“都鬧到這種地步,我怎么去看她?”
姐姐出嫁前,經(jīng)歷了很多曲折,兩地相隔的父母,誰都不同意她嫁給張家孩子,其中原因一言難盡。那張家孩子不愧是軍人出身,追求愛情的那份執(zhí)著,可謂不奪取最后勝利絕不罷休。很自然地,姐姐那顆少女心被張家孩子俘虜了,父親只得給姐姐簡單操辦了婚禮。母親聽說姐姐結(jié)婚后,嘆了一口氣:“這不聽話的閨女,以后,我還認她作甚?”母親不登姐姐的家門,母女關(guān)系在形式上斷絕了。然而,骨肉相連的親情,是任何斷絕形式都無法斷絕掉的,母親聽到外孫夭折的消息所表現(xiàn)出來的悲痛欲絕便是很好的說明。
母親“不認”姐姐,卻安排我去看望姐姐。等不及周休日,母親到學校給我請假,送我搭乘班車去找舅舅,為的是讓舅舅給我?guī)?。班車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晃了幾個小時,才把我放在距舅舅家還有五六里地的路旁,我不敢在人跡稀疏的路旁久留,連走帶跑趕往舅舅家。
舅舅聽完來意,推起自行車去送我。又是幾十里土坷垃路,舅舅把我送至柳溝嶺末端的東溝豁。翻過東溝豁,一路向下走就到沙莊了,那里住著我的父親。舅舅說:“我不想下沙莊,照住你一個人去吧,記住先去保健站找著你爸,招他送你?!蔽掖鹫f“嗯”。
舅舅居高臨下,看著我下了盤山路,進了沙莊之后,原路返回。我知道沙莊哪座房子是父親的家,徑直找去,卻見房門上著鎖。那時候,村里的閑人多,他們看我不像村里人(我兩歲時離開沙莊,再沒回去長住過),湊近給我“相面”。這時有人喊了一句:“快去找書榮,是他小閨女回來了!”村里人從面相上給我“對號入座”,還真是省事,不多時,父親大步小跑回來了,他打開房門,拉我進屋。
村里人大概把我當成“西洋景”了,呼啦啦擠了一屋,圍著我,問長問短,評頭論足。一個小孩子家,一下子被那么多陌生人圍觀提問,緊張與拘謹與難為情,該是怎么個狀況,怕是沒人能想得出。我坐堂前木椅不是地方,又坐去挨窗的小床邊,仍不是地方,村里人把我圍得嚴嚴實實,始終不放松我。汗在我頭頂冒熱氣,頭發(fā)打成了縷兒,受汗液影響,清鼻涕也“唰唰”的。我掏出小手絹捏捏鼻子,紅著臉低下頭去。不知是誰家閨女看得貪心,彎下腰身歪著頭眼巴巴盯住我的臉不放松,我的臉皮被盯得滾燙,再也無處可躲。
父親顧不上給我解圍,他找來木板劈柴生火,搞得滿屋里濃煙滾滾,一股煙熏火燎味兒。即便這樣,滿屋村里人沒一個出去。有人喊著我乳名說:“小胖胖,看你爸爸見你多親,他一個人在家,常年不生火做飯,你回來了,他又是劈材又是生火的,一會兒肯定是好飯?!蔽覀?cè)臉微笑,不作聲。
父親手腳很麻利,不大功夫,煤火生好了。沒等屋里濃煙散盡,有人挑來一擔水,父親舀水洗手,端面盆挖白面,和面又切蔥,把鐵鏊烤在火邊……很快的時間里,一張“燒饃”在父親手里完成。這是當年當?shù)厝朔昴赀^節(jié)或招待重要親戚才舍得做吃的一種面食。制作時,先把和好的面團切成面劑,接著,用搟面杖將面劑幹成碗口大小的薄餅;取食油倒在薄餅上沾勻,再將提先腌好的蔥花均勻撒在薄餅上,對折薄餅,用刀切成筷子粗細的細條,之后,重新攤開薄餅,順著條子橫向卷好,最后,團成圓形即成燒饃生胚。待鐵鏊里溫度適當,倒入食油抹勻,將生胚放進鐵鏊,用手掌將其壓平,壓圓,這時蓋上鏊蓋,把握火候,兩面焙熟即成。做這種面食,油少了不行,火候大了不行,沒耐功夫看鏊不行。一張完美的燒饃,用筷子一挑,隨即散成粗細均勻的面條狀,夾一筷子燒饃條子蘸了醋吃……那個色美味香呵,吃過的人都知道。我被村人圍得嚴嚴實實,自然沒看到父親做燒饃的過程,但我知道,這些流程一項都不會少。
燒饃有點咸,父親沒舍得嘗卻也料到了,他給我沖了一玻璃杯白糖水“中和”。白糖在與之不成比例的開水里無法融化徹底,成了一杯白糖粥。我喝著這輩子喝到的最濃最濃的白糖水,嚼著這輩子吃到的最咸最咸的燒饃,咽喉處時而要甜死,時而要咸死。村人們圍著我,一會兒夸贊父親的好手藝,天天不在家做飯也能做出這么好樣的燒饃,一會兒又問我“好吃不好吃”,我回答:好吃。父親說:“好吃就再吃一個?!蔽壹钡糜质菗u頭又是擺手,生怕父親再往我碗里放燒饃。
吃罷燒饃,父親推了自行車,帶我去看姐姐。一路上經(jīng)過好幾個小村莊,遇見好多莊上人,他們問我父親的話如出一轍:“你帶的小閨女是誰來?這是要去哪?”父親興匆匆地回答:“我的小閨女回來了,我送她去小軍那兒看看?!碑敃r年齡太小,我體會不到父親是怎樣一種興高采烈心情,而今想想,他大概在顯擺:別看我沒撫養(yǎng)我的小閨女,她長大了照樣會來認我。
那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姐姐家里,都說了什么話,吃了什么飯,我一概沒了記憶??偠灾赣H對姐姐的惦念與心疼,通過我去的這一趟,基本傳遞到了。因為還要上學,來的時候,舅舅約好第二天上午到后柳溝嶺上接我。第二天,吃罷姐姐做的早飯,我和父親上路了,一路上遇見的人們?nèi)允侨绯鲆晦H的那句話:“你帶的小閨女是誰來?這是要去哪?”父親仍是興匆匆地回答:“是我的小閨女來,還要念書,我送她走?!?br />
回到沙莊村時,父親帶我去家里,屋門打開,村人又跟來好幾個,再次面對他們,我少了好多拘謹與難為情。父親打開他存放重要物件的小木箱,在幾本藥典下面抽出兩個塑料皮日記本送我,他是當?shù)赜忻尼t(yī)生。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好好讀書寫字,將來學有所成。在當時,這種日記本屬于奢侈品,小商店里一般不上貨,它們應該是父親去縣城時買的。小木箱里大概放有稀缺中草藥,日記本大概在小木箱里住了很久,所以翻頁時能聞到濃郁的中草藥味兒。幾個月后,我轉(zhuǎn)學,沒錢買太多日記本送老師和同學作留念,就拿出父親送我的較大的那個日記本寫了祝福詞,雙手捧給了班主任劉義升老師。比較小的那個日記本,因了扉頁上有一行父親寫的字而“未能出手”,可惜忘了當年出了什么狀況,扉頁被我撕掉,扉頁上“骨肉分離在何方?望眼兩茫?!钡腻賱配摴P字沒了下落。父親唯一一次送給我的禮物,就這樣被我給“分配”了,每逢想起,追悔難已。
父親步行送我上東溝豁。走至村口過橋時,住在河東的扁嘴(人名)來了,他身后跟著一條黃狗。扁嘴問我的父親:“叔叔,你是送小胖胖走呢?怎么不吃上點飯?”父親回答:“她舅舅還在后柳溝嶺上等著接她,哪敢吃飯誤事?”扁嘴遲疑了一下,說:“那……那我也去送送小胖胖吧,再喚上我介的狗?!?br />
當年的盤山路不像現(xiàn)在都是平光光的混凝土路,它凹凸不平,它布滿小石頭和料漿蛋。蛇不蛆(指蜥蜴)在草叢里藏貓貓,猛一看像蛇在出沒;調(diào)皮的松鼠既怕行人靠近,又不厭其煩地撩逗行人的目光,它們一會兒爬上松樹,一會兒鉆入石頭縫,一會兒又支起前身觀望路上行人。黃狗伸前爪想撓蛇不蛆,又見松鼠離很近,縱身去撲松鼠,松鼠卻鉆入草里沒了影兒。路兩邊的山上,青翠的松林無風起浪,發(fā)出綿延不斷的松濤聲,不知名的鳥兒在松林間飛進飛出,此起彼伏的歡叫聲回蕩了山谷……所有這些,填補了我與父親無話可說的空白。能說些什么呢?多年不在一起相處,說什么話都顯得生硬。倒是那扁嘴,嘴巴閑不住,吆喝黃狗一會兒跑前,一會兒又跑后。
登上東溝豁時,我們仨人均已氣喘吁吁,黃狗張開嘴巴,耷拉出棗紅的舌頭散熱,一條毛茸茸的粗尾巴左右撲甩,像在顯擺自己勝利登高。父親手搭涼棚眺望后柳溝方向,看不到我的舅舅。那時候,后柳溝嶺到東溝豁這段山路,人跡稀至,據(jù)說經(jīng)常有狼出沒。父親說:“我跟你扁嘴哥再往前送送你,你舅舅也該來得了?!蔽艺f:“行?!睎|溝豁到后柳溝一溜下坡路,仍是踩著小石頭和料漿蛋,但腳步輕松了許多。拐了一個彎又下了一個坡,父親說:“你舅舅上來嶺了,我不往前送你了,就在這兒照著你走吧。”我學做了一個手搭涼棚,果然看見舅舅走上嶺來了。相距兩三里路的兩端有大人看著,我不必擔憂路兩邊灌木叢中突然竄出狼或什么,于是扭頭對父親和扁嘴哥說:“我敢走,你介回吧。”
走出去百十步,我回頭,看見父親和扁嘴哥和黃狗仍在望著我。我揮揮手,喊:“你介回去吧——我敢走——”扁嘴哥喊:“走吧——我介圪照住你快走——”扁嘴哥喊罷,我的父親開始喊:“好好學習——聽你媽的話——以后放了假回來吧——”我高聲回答“知道了”,兩只腳邁得飛快。直到走下后柳溝嶺我和父親誰也看不見誰,我才想起沒喊父親一聲“爸爸”。我無法揣猜父親當時的內(nèi)心感受,或許,他眼里的我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喊沒喊無所謂,而我卻在漸漸長大的日子里層層疊加內(nèi)疚,至今,至今后。
所有的內(nèi)疚,皆因我沒有預知能力,我不知道這是我與父親最后的一次見面——半年之后,千里之外,我聽說父親突然走了,去了一個令親人懷念卻無法再見的地方。像做夢,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閉上雙眼使勁兒搖晃腦袋,試圖晃醒噩夢,然而睜開眼時又無法不面對現(xiàn)實——父親真的走了,永遠無法再見。內(nèi)心深處似有千百萬犁耬鏵耙在同時作業(yè),我疼,我痛,我說不出一句話,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張大嘴巴,想喊,想哭。但終究沒有喊,沒有哭,不知道哭喊什么內(nèi)容。
當我再次踏進沙莊村時,父親住過的房屋換了主人。我在院邊駐足,靜望,可惜黑邊兒白芯兒的夾板門簾后,再也走不出我的父親。房屋曾見證我呱呱墜地的那一刻,曾見證我最后邁出門檻的那只腳,卻無法目睹我內(nèi)心的悲痛。這次不遠千里專程來沙莊,是為祭奠父親離世三周年。按當?shù)仫L俗,父親的薄棺停放在離祖墳不遠的土窯里,兩三寸厚的棺板成了他與塵世陰陽兩隔的界限,以致界限外的我以眼淚祭奠曾經(jīng),界限內(nèi)的他卻無聲無息。
界限是擋不住逝者魂靈的——我一直相信人死后魂靈不散。所以,在后來的日子里,父親不散之魂靈經(jīng)常飄落我夢中,他給了我他仍舊活在世上的意識。在一次次的睡夢中,為了確認意識的準確無誤,我一遍遍地追問父親:“爸爸,鄰家都說你死了,到底是真是假?我去了沙莊怎么找不見你?”父親笑而不語,我便追問不停,問急了,夢便醒了。有時候明明感覺自己醒了,可思維仍停留在夢里情節(jié),停留在“父親仍舊活在世上”的意識里。不得已,我只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夜色里問自己:“父親到底活沒活著?應該是活著吧?”在提問自己的過程中,沒一次我不被淚水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