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兒子長大以后(小說)
一、傍晚
七月將盡,這也是一年最炎熱的季節(jié),老天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下雨了。干渴的土地已經(jīng)有了裂縫,玉米追過了肥,正頑強地生長著,看了叫人心疼。人們在焦慮著,如果再不下雨,會怎么樣呢?
劉百英把面條搟好,就等老伴吳老蔫回來下鍋了。
年近六十歲的劉百英,已經(jīng)是典型的農(nóng)村老太太了,稀疏、花白的頭發(fā)束在腦后,這顯得她那瘦弱的身材略高一些。
兒媳麗娟趴在西屋的床上,專心地鼓弄著手機,五歲的兒子在她的身上騎馬玩,她渾然不覺。
傍晚六點多,院子里傳來幾聲牛叫,劉百英抬眼向窗外望去,老伴吳老蔫穿著背心,肩上搭著外衣,佝僂著腰,趕著兩大一小的老牛進院了。
聽到牛叫,五歲的孫子早已飛跑出去,吳老蔫抱起孫子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在孫子的臉上一陣亂親。
劉百英往灶里湊了些柴禾,鍋里的水終于沸騰了,她掀開鍋蓋,把切好的面條下了進去。
“當(dāng)家的,啥飯那?”放牛的從外面邁進外屋,看到在鍋臺上忙活的老伴,笑瞇瞇的問道。
“是你愛吃的,面條。”劉百英回轉(zhuǎn)身,掃了老伴那風(fēng)吹日曬的黧黑臉,和額頭上那幾道嵌得深深的皺紋,淡淡地回道。
劉百英支起了飯桌,收拾上碗筷,然后向西屋柔聲叫到:“麗娟,吃飯了?!?br />
劉百英給每只碗都挑上了面條,又向西屋叫了幾聲,一家人才終于圍齊了桌子吃飯了。
“媽,爸,我和你們說個事,”坐在對面的兒媳抬頭向婆婆說道。
“說吧?!逼牌庞狭艘粋€大大的笑臉,眼睛笑了,嘴笑了,臉上那細細的皺紋也滲出了笑意。
兒媳那長長的睫毛呼扇了幾下,清澈的眼睛掃了掃婆婆,淡淡的說道:“下半年我想去縣城陪孩子上幼兒班,想在那里買個房子?!?br />
婆婆那滿臉的笑意頓時僵住了,像一尊雕像。
公公吃面條那晃動的頭也立馬不晃了。
只有小孫子把一些面條弄到桌子上,一些在碗里,一些粘在臉上,還在胡亂地吃著。
“我說麗娟,咱村里就有幼兒班……”還沒等公公說完,兒媳那薄薄的嘴唇就動了:“爸,都啥年代了,我們都不要緊,關(guān)鍵是孩子,屯子總不如城里,你不希望你孫子受個好教育?再說了,去買房的咱也不是第一份,咱村里都去多少了,為啥咱就不能啊?”兒媳臉紅脖子粗,一臉的怒氣,連珠炮似的回應(yīng)道。
婆婆終于緩過點勁來,僵了的雕像又開始復(fù)活了:“先吃,先吃,嗯嗯,咱們媳婦說得有道理……”劉百英嘴是這么說,往嘴里送了兩根面條,筷子卻再也沒有伸向碗……
二、夜色
劉百英收拾完屋里的灶上灶下,經(jīng)管完外面的雞鴨鵝,又擔(dān)了幾挑水澆澆菜園子里的青菜。吳老蔫給老牛割了幾抱青草,直到暮色完全籠罩了這里,他們才進了屋。
西屋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劉百英和老伴來到東屋,沒有開燈,吳老蔫上炕倚著墻,卷起一顆旱煙抽了起來。劉百英鋪上被,倚著窗臺斜躺著。
屋子里的蟋蟀“嘟嘟嘟”地叫了起來,此起彼伏,不一會兒就聯(lián)成了一片。外面一絲風(fēng)也沒有,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蟋蟀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使人煩躁。
過了許久,吳老蔫幽幽地說道:“當(dāng)家的,你說吧,咱用啥買樓啊,就是把咱倆骨頭搓成渣子賣了,也買不起啊!”
這時,屋子里仿佛沒了蟋蟀那“嘟嘟”的聲響了。
“小點聲,”劉百英用手指了指兒媳的屋里,瞅了瞅炕頭還在靠墻的老伴,心里一陣酸楚。老伴挨了一輩子累,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他只知道干活,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他沒和任何人發(fā)過脾氣,也不會和任何人計較任何事,永遠是笑呵呵的。由于總是笑呵呵的,所以這笑在他臉上,也顯得很機械了。他從來不會為了自己花掉任何一分錢。幾年前過年,她看他過年了還卷煙抽,實在過意不去,就順便給他買了一條三十塊錢的香煙,他說啥也不抽,硬是自己給退回去了。在家,他從來不問什么,也沒有什么意見發(fā)表,家里的事都是自己在掌控,他對自己很崇拜,認為只要有自己在,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問了一句之后,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仿佛遇到了一道難解的題,也只有她才能破解。
她沒有吱聲,又過了許久,還是沒有吱聲,那屋中令人煩躁的聲音又此起彼伏……
劉百英始終沒有吱聲,脫衣躺下。吳老蔫也悄悄躺下。
劉百英望著窗外,月牙還沒有出,一片漆黑。
劉百英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這幾年村里的大小媳婦們進城租房買房陪讀,已經(jīng)成了一種時尚。平時她揣度著:自己家的媳婦能不能張羅進城陪讀???家庭好一點的也整不起,去了幾家也都外債累累了。這些農(nóng)村的小媳婦們經(jīng)不住城里的燈紅酒綠,扛不住二流子男人的浪漫和花言巧語,幾句甜言蜜語就足以使她們神魂顛倒,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們也許就會撇下自己的孩子、家庭飛走了……
劉百英一想到這些,不禁脊骨發(fā)冷。兒媳晚飯時提的要求,那確實一道難題.就算她所擔(dān)心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在她的家,就錢的方面,在這個家庭,也是無法破解的。在縣城買個樓,至少要三十幾萬,還不算裝修和一些物品。自己的家庭是個什么狀況自己比別人更清楚,只種了幾十畝薄地,即使風(fēng)調(diào)雨順豐收了,能剩幾個錢呢?即使兩頭老牛每年都不空肚,最多也就能得兩個犢,也只能剩個五七八千的。兒子在外干建筑力工,幾個月下來最多也就能拿回個七八千元,再還哪有收入啊!一年到頭,媳婦那最少給五千,孫子的壓歲錢,平時兒媳換季的衣服錢,孫子的零嘴錢……周圍親朋好友屯鄰的大事小情還得需要錢,真是夠人受了,動不動就有禮份子,名目也越來越多,婚喪嫁娶、修房壘垛、當(dāng)兵過生日、生孩子滿月……名目數(shù)不勝數(shù)。村里袁三的爹趕馬車摔了,沒摔死,也搞了個慶賀,擺了酒席,立了賬桌子,也得隨禮。一有來請喝酒的,她的腦袋就發(fā)木,打怵得很,害怕得很,但咋地禮也得隨,咋難面子也得要。
怎么辦呢?兒媳的要求,自己沒能力答應(yīng),如果不答應(yīng)行嗎?劉百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了幾間屋子,院子用籬笆圍上,有了雞鴨鵝的叫聲,這就是家了,但家要靠支撐,她在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家,特別是兒子長大以后。
說道兒子成家,那難以忘卻的記憶又重新浮現(xiàn)了……
三、兒子的婚事
十年前,兒子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還沒有對象。兒子也是忠厚老實的主,說句話臉就紅,和他爸也差不了哪去,還有這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所以也沒上什么媒人。劉百英想想就犯愁。在農(nóng)村,這個年齡也算是大齡的了,這個年齡也是個臨界點,再過個三年兩年的沒對象,那就是徹底沒轍了。農(nóng)村十八九、二十來歲有相當(dāng)?shù)亩加喕榱?。?dāng)母親的她,心里火燒火燎的,整天坐臥不寧。
本屯有個叫王大眼睛的,小個,瘦瘦的,刀條臉,卻長了一雙碩大的眼睛,人送外號王大眼睛。細看他的眼睛,外圈是黃色的,據(jù)說肝不好,里圈是紅色的,據(jù)說是喝酒的緣故。
一次家里的大花牛病了,他來幫忙給牛灌藥,。完事王大眼睛進屋,東扯西扯,已近中午,也沒走的意思,劉百英就煎幾個雞蛋,弄兩個小菜,王大眼睛就喝了起來。
幾杯酒落肚,王大眼睛的話就更多起來:“弟妹呀,我和老蔫都五十,我生日大,我是大哥了,以后咱們就處,日久見人心,以后你就知道我王大眼睛講不講究了。”
吳老蔫舌頭也不聽使喚了:“你四(是)我大哥,咱們就處。”
“弟妹呀,你家兒子今年多大了?”王大眼睛隨口一問。
“二十四了?!眲儆②s緊回道。
“還沒對象吧?”王大眼睛的外圈眼睛也微微的紅了。
“沒有相當(dāng)?shù)?,”劉百英看著他那雙大眼睛,“大哥,有相當(dāng)?shù)目蓜e忘了給你大侄子介紹一個呀!”
王大眼睛咂了一口酒,吃了一口炒雞蛋,把筷子放在碗上:“弟妹,窮幫窮,富幫富,種地就幫耪地戶,你別說,還真有一個?!?br />
這句話,對于劉百英不啻一聲響雷,她頓時激靈起來,湊了上來:“大哥,哪的呀,快說說讓弟妹聽聽?!?br />
吳老蔫一聽,也有了反應(yīng),趕忙起來又給王大眼睛倒杯酒:“這事就靠大哥了?!?br />
“后屯離這十來里地我連橋家有個閨女,今年二十二了,也想在一左一右找,”王大眼睛又咂了一口酒,“我是相中你們老吳家了,根正,老實厚道,殺豬看圈,找婆家一輩子事,你們?nèi)思沂菦]說的,就是不知你兒子在外面怎么樣?!?br />
“我兒子在外面那才叫能吃苦呢,十七就在外面打工,”劉百英的眼里散發(fā)出希望的光芒,“大哥呀,不是我打你面夸我兒子,他一年總能拿回兩萬多,說媳婦自己掙的錢就夠了?!?br />
“妥,”王大眼睛端起酒杯,“這事包我身上了?!闭f完,一揚手,一飲而盡。
“那敢情好了,我今天可是遇到活菩薩了,大哥,哪天弟妹給你燉雞!”
……
又過了幾天,雞也燉了,酒也喝了。
又過了幾天,還沒有什么動靜。
劉百英問了幾次,王大眼睛總是說:“不忙不忙”
……
又過了一段時間,兒子回來了。晚上劉百英去小賣部買東西,碰到了王大眼睛的老伴,她主動上前搭訕:“百英,聽說你兒子回來啦!”
“是啊,大嫂?!眲儆崆榈厣锨皯?yīng)道。
“掙回多少錢???”
問話有意,劉百英當(dāng)然知道:“大嫂,孩子才走一個月零幾天,才拿回三千塊?!彼龔埧诰蛠恚瑳]有絲毫的破綻。
“不少不少,”王大眼睛老伴頓了頓,“我家明天急用一千塊錢,能不能借我?”
“什么一千兩千的,大嫂只管去取,別人不行,你家還能不行?”劉百英一臉的輕松,“大嫂就說什么時候去取吧?”
“明早吧。”
……
劉百英回去,一下癱坐在炕上,兒子走這一個多月,哪里拿回什么錢啊?工地始終沒開工,實在等不下去了,就得回來,有活再去。明天王大眼睛老伴就要來取錢,這哪是借錢,分明是試探?。?br />
劉百英如坐針氈,在屋里焦慮地走來走去。她終于想起鄰村開縫衣鋪的張裁縫。有一年張裁縫在村里種亞麻,正趕上連雨天,劉百英兩口子沒少幫他干活,還吃住在她家。
劉百英連夜去了鄰村,借回了一千元錢。
第二天剛吃完早飯,王大眼睛老伴果然來了,劉百英把一千元錢遞到王大眼睛老伴手里:“大嫂,數(shù)數(shù),不夠吱聲。”
借錢的走后她有些后怕,如果再多借幾百那不就糟了?自己可說兒子拿回三千塊?。?br />
沒幾天,王大眼睛借的錢還了。當(dāng)然,親事也有了眉目,王大眼睛來回地撮合著。
親事定了下來,彩禮六萬。在當(dāng)時,這絕對是個天文數(shù)字。年底結(jié)婚前,劉百英不聲不響地坐車走了,走了多遠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親戚朋友誰也不知道。十多天后回來,結(jié)婚的錢終于湊夠了。村里沒一個人知道劉百英出去整錢的。人嘴是扎不住的,一旦泄露出去,人們笑話你沒錢事小,都不用一顆煙功夫,就會傳到王大眼睛那里,這門親事也一定保不住了。
人們一聽說吳家彩禮過完了,都暗暗稱奇,這么個人家,居然攢了這么多錢,平時真是有尖不露??!誰也別小瞧誰了,人們對吳家肅然起敬……
四、失眠
后半夜,燥熱的屋子里有了幾分涼意,蟋蟀也許叫累了,屋子里安靜了許多。劉百英坐了起來呆呆的望著朦朧的窗外。農(nóng)歷這個月快沒了,月牙剛從天邊出來,冷冷地看著她。她突然感到自己太累了,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最后終于走不動了……
親戚朋友早有背后說劉百英的,看你把兒媳慣成啥樣了,飯不做,碗不涮,鍬鎬不動,就連衣服都是你給洗,玩手機聊微信是活……
每遇到這時,劉百英總是笑笑,不做任何表示。
其實劉百英也有自己的一片苦心,對兒媳好,就是對兒子好,就是對孫子好,就是對這個家好。她用自己的好,去換兒媳的開心,去換兒媳對這個家的一心一意,去換兒媳和兒子的恩愛。說不定哪時鬧矛盾了,兒媳念著自己平時對她的好,不會做出什么極端的事來,她就希望家里平安,自己寧可多付出,再多付出……
吳老蔫咳嗽了一聲,借著微弱的月光,劉百英發(fā)現(xiàn)老伴趴在炕上,抬著頭,也沒睡,她頓時一陣痛楚,淚水奪眶而出……
雞叫了,兩點鐘左右光景。劉百英全無困意,但只覺得眼皮硬硬的,腦袋大大的、麻麻的,還眩暈。
天就要亮了,她又躺下了……
五、秋后
轉(zhuǎn)眼秋風(fēng)蕭瑟,枯葉飄零。又到了秋收的季節(jié)。
村路上,吳老蔫趕著牛車,車上坐著老伴劉百英,她抱著五歲的孫子,到村外去收自家種的土豆了。
看到吳家的牛車,路邊上三三兩兩的人議論紛紛:
“吳家的兒媳說離婚就離婚了……”
“聽說兒媳要在縣城買樓,吳家買不起……”
“吳家婆婆對兒媳婦那是一流的,沒比的,上哪去找這樣的婆婆??!聽說婆婆都給兒媳跪下了,兒媳都不行……”
……
吳老蔫趕著牛車出村不遠,路過一片墳地,大大小小的墳包,上面稀稀疏疏的雜草早已枯黃,下面稀稀拉拉立了幾塊有高有低的墓碑,上面嵌著死者生前的照片,刻著“慈父慈母某某某”之類的字樣。
吳老蔫端詳著路邊的墓碑:“我說當(dāng)家的,咱們死后也讓兒子整塊石頭,給咱倆立上,把咱名字也鑿上?!?br />
“咱們也立碑?我呸!”劉百英正色道,“干大事的人死了才能立碑,還要立大碑,聽說年節(jié)還有很多人給送花呢,就憑咱們?拉倒吧,省塊石頭壓酸菜缸吧。”
劉百英看著自己懷里的孫子:“再說了,我也不能死,將來我還要給孫子說媳婦,然后再給孫子哄孩子?!彼蛄顺驊牙锏膶O子。摟得更緊了。
“說媳婦,說媳婦,嘿嘿……”吳老蔫喃喃自語道。
秋天的天空清澈深遠,偶爾從西伯利亞回歸南方的雁陣飛過這里的天空,留下清亮的雁叫聲。吳家五歲的孫子看著遠去的大雁,在奶奶的懷里掙著,揮著小手,喊著,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