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的早晨，已經(jīng)有些寒意，路上行人稀疏。
　　 離開9路公交站牌，長林踩著一路微霜走來，步履有些沉重。遠遠地就看到了扎著鐵絲籬笆的高墻，高高肅立的崗亭。
　　 “請出示證件，登記信息！”看守所警衛(wèi)室里，兩個穿著警服的人，一臉威嚴。
　　 他以為要進去登記，剛探進半拉身子，就被一陣院子深處的喊聲嚇止了?！安灰M保衛(wèi)室，在外面登記！”顯然，這里的一切都被監(jiān)控和戒備著。
　　 如果不是要來見他發(fā)誓再也不想再見的那個人，他才懶得到這里。他見到的每個人都冷眉冷眼，好像他也是罪犯似的！
　　 狹小的探視室，華子從里間緩緩走出來，一臉頹廢?？吹剿臅r候，他略略一愣，木訥地隔窗坐下，默不作聲。
　　 長林面無表情，他不同情對面這個人，也早就不痛恨。他今天來，只是想當面問清楚兩件事情。
　　
　　 二
　　 長林和華子是發(fā)小，而且他們的父輩還是莫逆之交。
　　 從小兩個人就形影不離。長林長得高大健壯，華子瘦小孱弱，所以華子一直在長林羽翼下長大。他們一起下河摸魚，一起上房掏鳥窩，到田里割草，挖坑燒苞米，燃麥草烤知了，華子一直是他的跟屁蟲。華子被小伙伴欺負了，也是長林替華子出頭。直到現(xiàn)在長林腦袋上還有一個長長的疤。所以，他從沒留過短的頭發(fā)，更不剃光頭。
　　 那是他們在鎮(zhèn)上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華子上床的時候，不小心踩了下鋪同學的被子，結果因為學習上對他的積怨，動手打了華子，華子沒有還手之力，只是一味地哭。已經(jīng)是另一個班體育委員的長林得知后，用老拳教訓了對方。
　　 結果，周末放學的時候，對方糾結了幾個輟學的混混兒，在回家路上遠遠候著。
　　 “哥，我看著車子……”華子一看不妙，對長林說。
　　 長林只身迎了過去。最后，那幾個小混混都跑了，他也倒下，頭上開了個口子，咕咕流血，最后在村衛(wèi)生室縫了足足七針。
　　 華子腦瓜聰明，從小學成績就一直名列前茅，村里人都說這孩子將來有出息！長林在田里做活啥都行，扶犁、掌牲口，有模有樣，唯獨念書使不上力。初中畢業(yè)，華子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縣第一中學，長林直接退學回家了。
　　 高中畢業(yè)，華子考上了農(nóng)科大，然后分配到縣農(nóng)業(yè)局上班。他，一直是村里人的驕傲，也是長林的驕傲。每每村里人談起華子，長林總是滔滔不絕，有這樣一個像親兄弟一樣的小弟，他覺得臉上有光彩。
　　 這些年，長林的日子也算風生水起。他肯下力氣，種地用心，家里早早的就是遠近聞名的萬元戶了。之后娶了鎮(zhèn)上供銷社主任的女兒，又開始經(jīng)營化肥、農(nóng)藥、種子這些農(nóng)資品，小日子蒸蒸日上。
　　 后來，長林也搬到了縣城，他瞅準了農(nóng)村人進城的機遇，自己辦了個木業(yè)廠，專營實木門，實木家具，生意紅紅火火。不久就成了縣里的納稅大戶，明星企業(yè)。
　　
　　 三
　　 到底是兄弟，長林隔三差五就約華子來家，或者叫上幾個朋友，七葷八素，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席間，高談闊論的總是長林。華子只是悶頭喝酒，偶爾喝到醉眼朦朧之際，他會也摟著長林的脖子，不停地抱怨，單位里是如何的勾心斗角，人心不古。末了，總會信誓旦旦地說：“哥，你放心，我一定要出人頭地！”
　　 時間長了，長林媳婦，有時候就和他抱怨：“你看你這兄弟，每次都是提溜著腦袋，帶著一張嘴來！”
　　 “婦人之見！你懂個啥，我們兄弟還在乎這！再說了，咱家缺啥？”長林眼一瞪，樣子嚇人，唬得媳婦恨不能把說出的話，原汁原味收回去。
　　 說起這長林媳婦，可真是活脫脫的一個美人！也是自小在干部家庭長大的緣故吧，她皮膚比一般女人白皙得多，那胳膊、那腿真跟細細的白蓮藕一樣。身段也周正，前面高高聳著，走起路來，左右忽閃，隔著衣服，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屁股蛋子渾圓中略有些翹，飽滿而有張力，煞是性感。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嵌在兩個眼窩里，透著一股攝人的嫵媚和迷人。
　　 后來，華子也娶了媳婦，是單位黨委書記的女兒，在縣里的化工廠上班。雖然在外人眼里，這條件上有點不般配。但華子自有他自己的心思。不久，華子就做了農(nóng)科所的所長。
　　 每到周末，華子還是會來長林家。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候帶著媳婦和孩子。兩家人圍著一桌子酒菜，談天說地，其樂融融，有一段時間，長林發(fā)現(xiàn)媳婦對華子一副不甚待敬的樣子。人來了，也不招呼，也不沏茶、倒水。這在以前可沒有過。
　　 “咋唻，又嫌俺兄弟來的勤哩！”長林話不無嗔怪。
　　 “你也不看看你兄弟是啥做派……”媳婦欲言又止。
　　 “臭娘們，我們是兄弟！你當嫂子的別整天膩膩歪歪的。”長林一臉的不快。
　　 “行！行！懶得理你?！毕眿D摔門而去。
　　 有時候，一起的朋友也會委婉地提醒長林：“華子這家伙，看嫂子的眼神不太對?！遍L林雖然嘴上不以為然，但是心里還是有些芥蒂。
　　 只不過，兩家的走動一如既往。
　　
　　 四
　　 一晃結婚六年了，長林和媳婦還沒有孩子。
　　 后來的兩年，他們?nèi)メt(yī)院查了，長林先天少精。雖然有受孕生子的機會，但微乎其微。他們前前后后跑了十幾家大大小小的醫(yī)院，花了不少錢，吃了不少的藥，也沒有個結果。
　　 長林當然有遺憾，但他只能把全部的精力用到廠子的經(jīng)營上。
　　 這期間，華子被委派去縣直駐村工作組了。說起來，這也是培養(yǎng)后備干部的一個渠道。在基層這樣鍛煉兩年，或者留到鄉(xiāng)鎮(zhèn)，或者回局里，總是要提拔的。
　　 華子，走的是鄉(xiāng)鎮(zhèn)的路子。短短三年，他從副書記到鄉(xiāng)長，再坐到城關鎮(zhèn)黨委書記的位子，深受縣領導賞識。
　　 如今的華子，可謂意氣風發(fā)！心情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身體肥潤了一圈，整日里紅光滿面。他還是會來長林家，只是吃飯基本不會了，話也明顯更少了。但隔三差五會帶一些名煙名酒過來，給長林。還會給長林媳婦買一些花哨時尚的衣服，或女人鐘愛的物件。
　　 長林看著這個曾經(jīng)唯唯諾諾的兄弟，也變得不茍言笑，面沉似水起來。心里即覺得高興，又稍稍有些不適。
　　 日子一天天這樣過著，大家都很忙，都想趁著年輕有所作為。
　　 縣領導找長林談話，要他擴大規(guī)模，學學南方的老板，以后還可以上市。他也想借著生意好，加大投資。為此，他只能融資，不斷地跑銀行，跑各個部門，找領導，托關系。期間自然少不了宴請，每次都是華子出面，否則人家都不肯來。
　　 期間，長林媳婦提醒他，是不是有些草率和盲目。長林不以為然，他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渴望。
　　
　　 五
　　 不巧的是，彼時，美國次貸危機爆發(fā)，波及全球。國家開始收緊銀根，銀行死活不愿意放貸，還想方設法回收貸款。
　　 一籌莫展之際，華子介紹了一個有海外關系的朋友給長林，攛掇他去美國上市。他說美國納斯達克上市企業(yè)門檻低，審批簡單，可以解決無成本融資。
　　 為了企業(yè)上市，長林花了大筆的上市輔導費，連累企業(yè)經(jīng)營捉襟見肘。最后企業(yè)倒是實現(xiàn)了在美納斯達克市場上市，但開盤第一天就暴跌，收盤僅每股二分。這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讓長林欲哭無淚。
　　 那段時間，他和他的企業(yè)陷入了空前的危機。為了維持企業(yè)基本的生存，他整天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結果，原來信誓旦旦要如何如何扶持的縣領導避而不見，原來嚷著兩肋插刀的朋友也推三阻四。華子也是一籌莫展，只能陪他喝悶酒。
　　 屋漏偏逢連陰雨。在這節(jié)骨眼上，一批發(fā)貨到浙江A市的回款出了問題。這是個一直保持穩(wěn)定業(yè)務往來的大客戶，從來沒出現(xiàn)過問題。這筆款子如果真的要不回來，他的企業(yè)基本就只能關門了。
　　 萬般無奈，長林決定親赴浙江。
　　 “廠子你嫂子臨時應付著，平時你有空多來幫襯幫襯，畢竟他是個婦道人家，外界的事情拎不明白?！迸R行前的晚上，長林把華子叫來，邊喝酒，邊囑咐。
　　 “哥，放心吧！有我在，你就放心去吧，重要的是那邊，千萬別出什么岔子?！比A子拍著胸脯一口應下。
　　
　　 六
　　 A市這個客戶確實出了大問題，他們一樣遇到了資金鏈困境。其實，這一切長林也猜得到，畢竟整個行業(yè)都不景氣，大家誰也不好過。
　　 好在客戶比較守信用，也理解長林的處境比他更艱難。長林軟磨硬泡，好話說盡。客戶終于答應盡量把能籌到的錢，先彌補長林的欠款。
　　 萬般無奈，長林只能耐心等待了一個月后，長林總算要回了大部分欠款。
　　 這次回來之后，長林總覺得家里哪里有什么不對勁，至于究竟是哪里，他也說不出清楚。企業(yè)經(jīng)營還是時好時壞，不過，好歹還能維持。
　　 年關將至，華子頻頻出現(xiàn)在電視新聞里?？h里馬上要換屆了，他有學歷，年富力強，工作業(yè)績驕人，又會辦事，深得領導歡心。大家私下議論他這次是進縣委班子的不二人選。
　　 只是誰也不會想到，一件意外這時候發(fā)生了。
　　 這幾日，天一直陰著，間或飄下幾朵雪花。長林也無心生意，整天蝸在家里，其實生意也實在沒什么好打點的。媳婦一身濃烈的香水味兒，最近進進出出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也不知道去做啥。他也懶得管，她不在周圍嘮嘮叨叨，他也落得清靜。
　　 一月十六日，正值人代會期間，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沸沸揚揚傳開了。華子和情婦約會，被人堵在屋里。第二天，他們提著華子和情婦的褲子直接去了人代會場。捉奸者是把他視為潛在政治對手的一個候選干部刻意安排的，他們早就了解了華子和長林媳婦的事情，只等著這一天。長林怎么也不會想到，和華子幽會的情人，會是他的媳婦！當朋友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奪妻之恨幾乎讓他瘋掉。五尺高的漢子，暴跳如雷。他恨不能馬上去閹割了華子這孫子。
　　 也是這時候，他接到了老家的電話：父親垂危，讓他趕緊回家料理后事。
　　
　　 七
　　 仿佛一夜之間，長林成了最可憐的人。
　　 他不知道是上天故意捉弄他，還是這一切只是一個夢。
　　 他趕到家的時候，父親已是彌留之際，但仍然向他勉強地努著嘴，似乎有話要告訴他。他趕緊把耳朵貼近父親嘴邊。
　　 “華子，是你親兄弟?！彪m然這聲音微弱得細如蠶絲，但不啻又是一個晴天霹靂。長林好半天才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想問個究竟，但此時父親已經(jīng)永遠合上了雙眼，長林始終沒搞清楚他和華子之間究竟是怎樣的兄弟。
　　 出殯的日子，長林一路嚎啕?？此绱说谋瘺龊屯闯l(xiāng)親和路人，也禁不住紛紛灑淚。只是沒有人知道，長林此刻的痛哭是怎樣一種復雜的痛楚。
　　 送走父親，又待了幾天，長林回到城里的家。這時候，家已經(jīng)沒有家的樣子了。
　　 他頂著別人的嘲笑和非議，和媳婦簡單地做了個協(xié)議了結。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對這個曾經(jīng)的媳婦還是有些愧疚，他一直沒能讓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
　　 華子也和媳婦離婚了。他當然沒能如愿進入縣委班子，而且被撤了職，又被貶回原來的單位任副局長了。
　　 后來，華子和長林媳婦有了娃，是個女孩。這些長林是沒有任何興趣知道的，他只想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期間好多人上門給他說親，他都一一謝絕。他不是忘不了媳婦，只是覺得自己不配做人家的男人。
　　 日子像天上的云，一片片地飄過，無聲無息。
　　 長林的生意日漸有了起色，只是還是一個人，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廠房擴建，設備、人員的引進和招募。
　　 華子，又出事了。他作為分管領導和科室主任貪污上級惠農(nóng)專項補助資金，被人檢舉揭發(fā)，鋃鐺入獄。
　　 忽然有一天，華子媳婦，也是長林原來的媳婦，找到長林的家來。身邊還帶著她和華子的孩子虎妞。
　　 她告訴他，華子入獄，她沒有固定工作，孩子她無力撫養(yǎng)，希望長林能夠認下這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本來就是長林的！
　　 長林當然不會相信，但看看孩子，那稚嫩的眉眼里竟然真的有幾分自己的影子。
　　 華子媳婦還告訴他，當初籌措企業(yè)去美國上市是華子故意布的局，就是想讓他傾家蕩產(chǎn)……還有，孩子肯定是他的，因為她和華子去做過親子鑒定。
　　 一整夜的輾轉(zhuǎn)無眠，也沒讓長林弄明白，這個他視為手足的兄弟為什么會陷害他？還有，虎妞身上流淌的是不是真的有一半是他長林的血？
　　
　　 八
　　 “探視時間到，犯人該回監(jiān)室了！”探視室里，細高個警察顯然有些不耐煩。
　　 華子，起身往回走，臉上竟帶著一絲狡黠的笑。
　　 長林此刻還在夢里。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看守所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不聽使喚。此時，他更像一只無頭蒼蠅，不知道該去哪個方向。
　　 最后，他沒有回家，徑直坐公交回了老家，回到了父親的墳頭。
　　 他不相信華子的話。華子說他們是兄弟，但同父異母！華子父親身患重病，一直靠長林家接濟和照顧。就在這個期間，長林父親上了華子母親的床。在華子父親去世十一個月之后，華子降生了。這一切也是后來華子奶奶偷偷告訴他的。
　　 長林想問問父親。但是他始終張不開嘴，只是一味地慟哭，他心里有那么多委屈，但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權利享有這份委屈。
　　 在父親墳上待了足足一夜。
　　 第二天，他回到城里，找到華子媳婦把虎妞領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