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迷行(小說)
閉上眼,我仿佛看到那段往事重又出現在我面前。離開故鄉(xiāng)已十載。十年前,我抱著自己的一床被子,毅然決然地離開楓鎮(zhèn),離開這個讓我傷心的家。我依然記得我轉身時母親心痛的表情,踏上陌路的我,又何嘗不是心如刀絞。
我一直以為,我有一個足以依賴的家庭。就在某一天,我發(fā)現它根本不是原來的樣子。
母親是楓鎮(zhèn)很幸福的女子,因為她有兩個孩子,正好是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們在她的呵護下長大。哥哥對我也極好。哥哥對我的寵溺,讓我一度把他當成我喜歡的人。那時我不無可恥的想,哥哥要不是我的哥哥,我多想嫁給他。哥哥溫柔得似一潭水,讓人忍不住想沉醉。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今生今世,我只能做他的妹妹。
我卻從來不曾想過,連這個愿望都是不可以的。哥哥摔斷了我與家的所有聯系。
我不記得那是一件什么事情。這么多年來,我刻意地想要忘記,可多少個夢回的清晨,我躺在一群陌生人的中間,身體下面是損壞了的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二手床墊,我哭到不能自已。如今站在這片已然消逝了的楓鎮(zhèn),我卻什么也不記得了。似乎我生來就是異鄉(xiāng)的流浪家,而楓鎮(zhèn),只是我尋找靈感的一個地方。是啊,我都不敢相信,再次回到這里,我居然是以一個貧窮的流浪藝術家身份,以及達歌哈喇的女人的身份。
很多年以前,當楓鎮(zhèn)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是女巫家庭卡帕杰瑞的一個孩子,和鎮(zhèn)上很多人不一樣的是,我有一個哥哥??ㄅ两苋鸺易逵幸粋€很嚴肅且從來不曾出現例外的規(guī)定,巫術傳女不傳男。因為是一脈單傳,卡帕杰瑞家出生的嬰兒,無一例外的全是女孩子。但到我母親這里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
母親一點兒私心也沒有。相反的,可能某種程度上,她更偏愛哥哥一些。哥哥很聰明,母親發(fā)現這個事實的時候,決定讓哥哥也跟著她學巫術。彼時我也學了三年。不出一年的功夫,我學的東西哥哥已全會了,甚至水平遠在我之上。
有一次我抱著柴禾經過母親住的房間時,聽到哥哥問母親,他能不能和我一同繼承家族的巫術。母親柔聲說:“不可以,以前從來沒有過。”聲音里說不出的惋惜。母親又道:“你可以輔助妹妹。如果你非要繼承巫術,除非——”母親意猶未盡的話語讓門外的我心驚膽戰(zhàn),抱著柴禾急急地去了廚房。坐在廚房供燒火使用的凳子上,我撫平了心中的震驚,不想去補充母親沒有說完的話。我知道哥哥比我優(yōu)秀,我也知道他比我更適合,只是我沒想到,他會以那么卑鄙的方式取得。
那是鎮(zhèn)里人舉辦的花會。按照慣例,母親在他們的邀請下下山了。我們是初生的牛犢,只能待在家里,繼續(xù)修煉功課。
那天我和哥哥沒有修煉,他拉著我去了一片花海,告訴我說,父親要我們把花全部摘下,擔回家去。花摘完了,他又拉著我到楓鎮(zhèn)的一片林子,說這些木頭全部都要被伐掉。我毫不猶豫地拿起了斧子,歡快的砍起來。等母親氣急敗壞地從鎮(zhèn)里回來,哥哥已然安坐于家中。
哥哥迎出去,問母親何事傷神。母親看了一眼哥哥,不無氣憤地說,鎮(zhèn)上的花被人全摘掉了,他們派人去摘的時候,只有零星的一二兩朵,他們釀不出來沒有花的鮮花釀。不得已,他們想到,至少他們還有一片林子,他們可以用來燃起一堆篝火。等他們走到那里的時候,地上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些斧頭砍時留下的木屑。五年一度的花會不得不被迫取消。他們認為黑巫又出現在楓鎮(zhèn)了。母親的任務,便是找出作亂的黑巫。
當母親走進我的房間時,立馬看到了滿屋的花朵。我的屋子里,狂風回路,花瓣滿床。到處是我和哥哥摘來的鮮花。我從外面拖著最后一根木頭走進院子里時,母親不由分說地甩了我一巴掌。她氣得發(fā)抖。
我感到莫名其妙??诶飬s下意識地說道:“哥哥也有。他喊著我去做的?!闭f完抬起頭來瞪著看笑話般站著的哥哥。他見我瞪他,臉上霎時換了兇神惡煞的面容。我跑過去想要和哥哥拼命,卻被母親一掌掀翻在地。母親扔下了我的被子,說:“以后抱著你的被子,滾進冰房,生生世世,我也不要再見到你!”
委屈的淚水滑落我的臉頰,我知道母親一向認為我行事怪異,根本不會聽我的解釋。我將目光看向哥哥,哥哥一臉得意的表情讓我心碎。
“不用你關著我,還要費力的給我吃的,我自己走。”我從母親手里搶過通往外界的鑰匙,抱著母親扔給我的被子,打開門,逃了出去。也就是那一瞬間,我看到母親心痛的表情,以及,一縷不易察覺的驚慌失措。
在門外有不同的道路,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我還沉浸在被最親最信賴的人欺騙利用的破碎里。站著看了一會,我踏上了一條黃色的寬闊的路,從那里出去,一座紛繁凌亂的城市矗立在我的眼前。
身后的兩個男子從我身邊經過。左右兩條路,我更是不知道往哪里走。我從來沒接觸過楓鎮(zhèn)以外的世界。這時的天已黑下來,我不知該如何面對未知的世界??戳丝疵媲暗氖澜纾覜Q定隨便走一條路。在這條路上,我看到一些男人猥瑣地跟在另一男人或者女兒的身后,及他們在某一處椅子坐下來時,兩人便做起了一些茍且的事情,就在路邊的椅子上。我不敢去看,只得抱緊了懷中僅有的棉被,又換了一條路。
這條路比先前那條路更熱鬧些,人也是亂七八糟的。一個坐攤的女人不停的拿她的雙眼打量我,我覺得極不自在,只得假裝仰頭看那條路是我要去的地方,雖然我并不認識這些整整齊齊的文字。
一個走街串巷賣橘子的小女孩兒走過來問我:“姐姐,你要買兩個嗎?”我看了看籃子里的東西,只得咽了咽口水。“我,我不買。”小女孩兒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走開了,又去問另一個人。
那個女人一直看著我。
我朝她走過去。
“你知道鎮(zhèn)里怎么走嗎?”我問她。
她奇怪的看著我,“鎮(zhèn)?”她問。我于是忽然想起,在這里是沒有鎮(zhèn)的。“我是說市里?!?br />
“那可遠啦,得七八十里路呢。”她說。
我于是抱著自己的被子,在女人的注視下離開了五光十色的街頭。
天黑了,我得找個地方住下來。我想。
我找到了一個乞丐窩,對于我的到來,他們一點兒也不奇怪。也不介意我穿得很好,因為他們知道,我很快就會和他們一樣。那晚一個比我還小的男孩子和我分享了他床,蓋著我的被子,他笑著說:“姐姐,我已經很久沒蓋過這么舒服的被子了?!彼滞业谋蛔由闲崃诵幔f:“你的被子可真香!”我于是想起那堆到床上的花瓣,它們原本是不在我屋里的。我有些苦的笑了一下,說:“它裝過滿室的花,自然是香的?!钡抑?,它很快就會融進這里。
我在小城待了很久。那個男孩知道我會一些神奇的技藝,便把他的錢全給我買了畫紙。我于是不停地畫,畫楓鎮(zhèn),畫小城,畫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子,又穿著我初來的那身并不十分體面的衣服去賣畫。我和那個男孩賺了很大一筆,我把錢全給了他,自己又帶著畫紙流浪到下一個地方。賺了錢后又送給當地對我好的一個人,厭倦了,又背上畫筒離開。很快,我走過的地方都流傳著關于我的猜想,他們說我是天上來的,又說我是怪胎,總是說什么的都有,可我,始終只有我的被子陪伴著我。
當母親派的那個男人找我時,他很容易找到了我。
找到我時,他告訴我說:“楓鎮(zhèn)毀了,一場天火燒毀了一切。你母親讓我找你,她讓我照顧你。你跟我回去吧?!?br />
我沒有問他楓鎮(zhèn)的情況。我知道他曉得我怎樣才能夠通過秘密通道回去。我想回去很久了。
他叫達歌哈喇,是楓鎮(zhèn)上唯一幸存的人。也是將娶我為妻的人。
一路上他都默默的。不曾對我說一句話。我想,對于他來說,娶我是一個恥辱。若不是因為他只能娶我了,我想,他是不會愿意的。
現在我站在楓鎮(zhèn)的面前,眼前是一片燒焦了的土地,有些蒼鷹在啄食地面上未曾燒盡,散發(fā)著刺鼻的烤肉味兒的尸體。四周都是黑糊糊的,一些未燃盡的火星還在撲愣地燒著,空氣里悶熱的窒息感無處躲藏。
達歌哈喇上前抱住我,將我攬入他的胸膛,從他嘴里呼出的一股熱流噴灑在我的頭上。
“我再也不能祈求他們的原諒或是原諒他們,我連責怪他們的機會都沒有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在達歌哈喇的懷里哭到失去了力氣,軟軟的坐到了依然熾熱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