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生娘的命苦。比黃連還苦，村里人說。
　　 冬生娘原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曹明花?？勺源蛩露?，人們就逐漸淡忘了她的名字，都只管叫她冬生娘。過去，北方的農(nóng)村都這樣。女人嫁雞隨雞，嫁了男人就跟了男人的姓，比如姓張的女人嫁給姓王的的男人，就叫王張氏。解放后，政府不讓這么稱呼，直接叫名字吧，村里人不習(xí)慣，逐漸就改成喚生下的第一個孩子的名后面加個“娘”。所以冬生，是老大，而且是冬天出生的。這個咱暫且不表。
　　 明花沒出嫁之前，可是活脫脫的一個大美人。自家村里人覺得她嫁給誰都有些委屈?？伤髞砑藿o十里堡的喬老二，大家覺得很體面。喬老二是部隊上復(fù)員回來的，還是黨員，回到村里就當(dāng)了村支書，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模范干部。美女配英雄，人人羨慕。
　　 可是，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好景不長。
　　 有一年，秋末冬初，天冷的特別早。公社又派下了上河的任務(wù)。說起這上河，可能也得解釋解釋。過去河道常年淤積，需要整修的時候，沒有機(jī)械，只能靠人力。所以每年秋末，上級就給各縣、公社分配修河道清淤的任務(wù)。沿著河堤，一段段分給各村，一般是每家出一個勞力，人們管這叫“上河”。公家管吃白面大饃，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這恐怕比什么都有吸引力。
　　 這一年，上邊分配的上河任務(wù)是修黃河。經(jīng)過幾天的攛掇和準(zhǔn)備，各村的河工隊伍浩浩蕩蕩開到了黃河大堤上。這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由于天冷的早，河道里的水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冰碴子。偌大的河岸上擠滿了上河的民工，但沒有一個人肯下去。畢竟是已經(jīng)結(jié)冰的河水，一定是刺骨的冷。想想站在里面心里都冒涼氣，何況還要干活。各公社的督工干部，提著小喇叭來回喊，讓人們趕緊開工，可喊破嗓子也沒一個行動。也是這時候，本來只是帶隊干部的喬老二，站了出來。?
　　 他接過公社干部手里的喇叭，沖著左右黑壓壓的人群高聲喊道：“鄉(xiāng)親們，黃河水災(zāi)年年鬧，咱老百姓受夠了狗日的禍害。今天，咱碰到眼前這點(diǎn)苦，這點(diǎn)罪，算啥來！”
　　 此時，原本有些躁動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喬老二繼續(xù)道：“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與天作斗爭其樂無窮，與地作斗爭其樂無窮，與大自然作斗爭其樂無窮！咱今天就讓他老人家看看，咱是咋樣戰(zhàn)天斗地的唻！”
　　 這時候，旁邊公社干部也不失時機(jī)地振臂高呼：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黨員干部堅冰摧！旌旗展，斗泥丸，革命群眾勇無前！
　　 喬老二話沒說，他快速地脫掉棉褲子，把棉襖用布帶在在腰間一束，下身只穿白粗布短褲就下了河道。支書都下去了，村民們還有什么攀頭，都紛紛下水，淌著徹骨的河冰開了工。
　　 可畢竟上了些年歲，和那般壯年后生不能比，自打那次上河回來，喬老二就落下了病根。起初是腿腳酸痛，后來直接走不了路，躺下了。用大板車?yán)ス玑t(yī)院一檢查，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這樣，他一直在炕上，茍延殘喘躺了好幾年才咽了氣。狠心撇下冬生娘和兩個孩子——冬生和福來。
　　
　　 二
　　 冬生娘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那種清苦和艱難可想而知。尤其是那個年代。為了生計，她什么活都干，除了日里出工掙工分，院子的里里外外，她還利用晚上的時間，在枯黃的煤油燈下，幫人織布，紡線，甚至納鞋底。
　　 喬老二走了，冬生娘想：孩子他爹大小也是干部，那身病也是給公家出力落下的，總該有些救濟(jì)吧。她抬腿就去了公社。公社辦公室的人又把她支到了民政所。管民政的王干部，四方大臉，白白胖胖的，見冬生娘找上門來倒還算客氣，一口一個大姐叫著說：這村干部不是公家人，沒有補(bǔ)助也沒有救濟(jì)。不過，看你也怪可憐，我就送你一袋白面吧。不過你得給我摁個手印，還有回去對誰都不能說！
　　 “行，行，俺會寫名兒?！倍鷭屜裼龅劫F人一樣，連連道謝。
　　 王干部一愣：“你會寫字？那更好，那更好。”
　　 背著白面，走出公社大門。冬生娘心里一直犯嘀咕，這王干部看上去面善，對自己也不錯，可就是眼神總讓她感覺怪怪的，心里發(fā)怵。
　　 冬生娘回到家就給倆兒子做了一鍋摻玉米面的饃，瞅著冬生和福來狼吞虎咽的吃相，冬生娘禁不住躲一邊撲撲地掉眼淚。這一年吃不到一兩次的饃，竟是孩子爹用命換來的，而且還是因為遇到了人家心腸好的王干部。
　　 只是事情并沒有冬生娘想的那么簡單。快到年關(guān)的時候，王干部一個人騎著大金鹿來了，也沒驚動村干部，直奔她家來。只見他放下車子，從車筐里拎下一袋子面，一袋子紅糖，低聲叫著曹明花的名字，就徑直進(jìn)了屋。冬生娘聽到院子里的聲音，忙挑門簾，差點(diǎn)就和王干部碰個對臉。
　　 “是王干部啊，您咋來了？”冬生娘有點(diǎn)沒緩過勁來，怯怯地問。
　　 “為啥？這不快過年了嗎，我知道你孤兒寡母的不容易，過來慰問慰問?！?br />　　 “給，這是面粉，還有白糖。”王干部邊說便把白面放到門后的墻根，又把手里的一小袋紅糖遞給冬生娘。
　　 “謝謝公社，還記得俺娘兒仨?！倍锩Σ坏馗兄x。
　　 “哎，這可不是公社讓來的。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可不敢亂說！”王干部一把抓住她接紅糖的手，有點(diǎn)佯裝嗔怪地說。
　　 這手抓就抓了，可王干部一點(diǎn)松開的意思都沒有。
　　 冬生娘隱約覺察出點(diǎn)什么，忙說：“王干部你快屋里坐，外屋冷得很，我去給你倒水喝?！?br />　　 冬生娘來到西廂房，從案板上抄起一把菜刀，別在了褲腰上，又落下外面的連襟藍(lán)布褂子，然后拎起暖壺走出來。
　　 “這冷的天，您還惦記著俺娘兒幾個，真不知道咋感謝你?！倍锏沽艘槐?，一邊遞給王干部，一邊說到。
　　 王干部又趁機(jī)一把抓住她的手，色瞇瞇地看著冬生娘說：“謝啥啊，你家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你不知道哩，以前喬老二沒死的時候，去公社開會俺們倆也好著唻?！?br />　　 冬生娘使勁往外掙脫，水杯子里的水一下子灑了出來，把坐著的王干部的黃棉上衣弄濕了一大塊。水剛倒上，還熱著，王干部騰地站了起來?；艁y中，冬生娘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右手去劃拉他衣服上的水漬。王干部趁勢，一把把冬生娘摟在懷里。嘴里喃喃地說：“只要你聽話，這白面年年有。”一只手毫無顧忌地就伸到冬生娘厚厚的棉褲腰里，想去解她的褲帶子。結(jié)果就碰到了那硬家伙。也活該這家伙倒霉，手還恰好碰到了刀刃上，一陣鉆心的痛，讓他禁不住“哎吆”一聲，手條件反射似的縮回來，但兩個手指已經(jīng)鮮血淋淋了。
　　 到這時候，冬生娘也顧不了許多了，她一把抽出菜刀，怒懟王干部道：“你把姑奶奶看成什么人了，誰的便宜你也想占啊。再敢動歪心思，俺剁死你！”
　　 王干部看這架勢，嚇得出了一腦門子汗，忙不迭嘟囔著：“明花同志，我開個玩笑的，你別激動?！?br />　　 “快滾！”冬生娘近似瘋了似的怒吼。王干部嚇得屁滾尿流地就跑出了屋子……
　　 冬生娘眼見他慌里慌張地推著車子走出院門，一頭沖進(jìn)里屋，倒在床上委屈地痛哭起來。
　　
　　 三
　　 東生這娃，繼承了他爹的性情和身手。那時候農(nóng)村的孩子上不起學(xué)，勉強(qiáng)上完高小，就早早回家跟大人學(xué)著種地了。冬生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人見人夸，都覺得冬生娘添了這個好勞力，以后也不用那么苦了?？啥锊贿@么想，她想讓孩子有出息。
　　 那時候農(nóng)村孩子不上學(xué)，就只有一條出路——參軍上部隊。好歹也能混一身軍裝體體面面的。于是，這年的初冬，招兵來了，冬生娘去村大隊支書那里開了介紹信，就讓冬生去公社里報名去了。好在冬生體格好，長得也眉清目秀、高高大大的，公社里通過了。日子不長，他和十幾個小伙子被集合到公社大院里，被卡車?yán)タh城體檢，很快也通過了。
　　 終于穿上了軍裝，村里男男女女都圍到冬生家里，每個人臉上都是滿滿的羨慕，嘴里不住地嘖嘖稱贊。和娘告別的時候，冬生哭得一塌糊涂，冬生娘忍著淚水，愣是一滴滴咽進(jìn)了肚子。她囑咐冬生到部隊上好好干，要像他爸一樣也弄個黨員回來。冬生臨出門的時候，一把拽過弟弟道：福來，我不在家，好好聽媽的話，把門看緊，多幫媽做活，不能再貪玩了。福來還小似懂非懂，只是一股勁地點(diǎn)頭。
　　 冬生在部隊干的不賴，每年都有捷報給家里郵來。兩年后，就入了黨。冬生娘每日里盼冬生回來探家，盼騎著黃車的公社郵遞員在他家門口高聲喊：部隊來信嘍！那種幸福和滿足，外人是沒法感受和想象的。福來也盼著哥哥回來，因為每次哥哥探家都會帶很多他從沒見過的好吃的。特別是芝麻糖、壓縮餅干，還有牛肉罐頭。那樣，他就又有機(jī)會去學(xué)校博同伴們無限的羨慕和嫉妒的眼神去了。
　　 后來冬生來信說，部隊上選派了一批兵，要派去新疆協(xié)助一個科考隊，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區(qū)考察，其中就有他。冬生娘聽村支書說那地方條件艱苦，沙多、風(fēng)大、又缺水。一連好幾宿睡不好覺，最后爬起來，特意寫了封信給他，讓他注意身體，好好保重。好些年不寫字了，有些字不會寫，還是讓福來給添上。
　　 兩年多過去了，冬生一直沒回來探親。冬生娘和福來整天盼啊盼，盼來的只是黃色郵車和報平安的信……
　　 秋日的一天，快晌午的時候。村里的喇叭響了，讓冬生娘去大隊部。冬生娘想是不是冬生郵寄了什么東西被郵遞員放到了大隊部里了。她簡單洗了一把臉，就趕過去了。一進(jìn)門，就看見屋里正面的桌子旁坐著兩個部隊上的人，看上去像當(dāng)官的，支書坐在旁邊，垂著頭。
　　 “高干事，這就是冬生娘?！敝炊飦砹?，連忙給兩個干部模樣的人介紹。
　　 “大娘，告訴你一個很不幸的消息，冬生同志……”
　　 沒等他們說完，冬生娘瘋也似的沖他們喊道：“俺家冬生咋了？”
　　 “冬生同志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途中發(fā)生了意外，他走了……”
　　 “咋，俺家冬生沒了？”這話幾乎還沒有機(jī)會完全從冬生娘嘴里吐出來，她就一下子昏厥，重重地摔倒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自家炕上躺著了，身邊圍了一圈鄉(xiāng)親，每個人都掛著淚，粗粗地嘆著氣。來送信的兩個武裝部的干事已經(jīng)走了。聽支書說，冬生的部隊和專家隊伍在考察途中遭遇了沙塵暴，然后迷失了方向，走錯了路。因為缺給養(yǎng)，特別是缺水，又是零下40多度的極寒，他們只能原地待命，等上級的救援。這時候，有個生物專家病倒了，發(fā)著高燒。陸續(xù)又有十幾個人病倒了，水是最稀罕物。冬生因為著急，一個人去附近找水，結(jié)果一去再也沒回來。等救援隊來了，大家分頭去找，在相隔不太遠(yuǎn)的一個枯井里找到了他的遺體，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十個手指都摸得露出了骨頭。可以想象，因為冰冷無助，求生的本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如何地掙扎和不舍。
　　 冬生娘聽聞這些，大叫一聲：我的兒?。∮只杷肋^去……
　　 冬生走了，部隊上只給了一個死亡通知書。冬生娘覺得孩子去的不明不白。就又去了公社。接待他的是武裝部的劉部長，他說冬生屬于擅自離隊，發(fā)生意外，不屬于烈士。也沒有家屬撫恤金。最后為了哄她走，勉強(qiáng)給他開了個信，讓他去民政上找找看。冬生娘雖不情愿，但也只能去咬牙面對哪個肥頭大耳的王干部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民政所是個年輕人。他聽明白冬生娘的來意，又簡單看了看武裝部的信，隨手扔到了一邊。對冬生娘說，你這個情況只屬于軍屬，不屬于烈屬，這個沒有定期補(bǔ)助。我給你發(fā)一個牌子，拿回去吧。說著，就拉開抽屜，在里面劃拉來，劃拉去，拿出一個鐵制的長方黃色的鍍邊，中間寫著四個紅字“光榮軍屬”的牌子。冬生娘兩只手接過牌子。還是覺得不能這樣就走了，念念叨叨纏起來。說實(shí)話，自從沒了冬生，她精神上確實(shí)出了點(diǎn)問題，看上去整個人恍恍惚惚，說話顛三倒四。
　　 “你這個同志，怎么無理取鬧唻。說好的嘛，不符合政策，你跟我鬧有啥用！”年輕干部明顯地有點(diǎn)不耐煩。
　　 最后，年輕干部纏不過她，勉強(qiáng)給了他一袋大米。
　　 后來，冬生娘才聽說，原來那個肥頭大耳兩眼色瞇瞇的王干部，一次在所里強(qiáng)奸一個去領(lǐng)補(bǔ)助的女人，被人家咬掉了半拉耳朵。事發(fā)后，組織上讓他內(nèi)退回家了。
　　
　　 四
　　 福來漸漸長大了，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非常好，小學(xué)畢業(yè)在全公社考了第一名，后來在管區(qū)聯(lián)中又是年年第一。在公社的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第一個也是全公社唯一考上了大學(xué)。
　　 三年大學(xué)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但這些似乎都和福來無緣。他在努力完成學(xué)業(yè)的同時，堅持勤工儉學(xué)。利用別人休息的時間，打籃球的時間，甚至花前月下的時間，到外面小飯館或者商店打零工，想盡一切辦法幫家里省錢。這些日子里，他始終牽掛著娘，堅持每月給娘寫信，告訴娘這里的一切趣聞，也詢問娘過得咋樣，囑咐娘別累壞了身子。
　　 軍校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了某部做文職干事。彼時正是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了。福來和戰(zhàn)友們義憤填膺，滿腔豪情，他們抱著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情懷，紛紛咬破手指書寫血書要求上前線，殺敵報國。
　　 入廣西參戰(zhàn)前夕，他給娘寫了一封長信。他告訴娘，敵人忘恩負(fù)義，犯我邊疆，我作為軍人有義不容辭的責(zé)任。也許我會長眠南疆，沒有機(jī)會報答娘，給娘養(yǎng)老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