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莊稼不收年年種(小說)
“莊稼不收年年種”。講這句話的人是六十幾歲的農(nóng)民張?zhí)毂?,聽這句話的人是張?zhí)毂5墓畔∴従永钐祉?。他們的爹娘當初給他們?nèi)∶謺r,都帶了“天”,都希望老天爺能保佑他們一生平安,萬事亨通。
張?zhí)毂S袃蓚€兒子,大兒張有福做過包工頭,手里存的錢除了供著雙胞胎兒子讀大學、蓋了五間新樓外,還剩下不少。聽人說,張有福嫌錢放銀行里掙不了幾個利息,提先拿去給兩個兒子鋪墊未來之路了:大兒畢業(yè)后進司法部門工作,小兒畢業(yè)后進教育部門工作。張?zhí)毂5男鹤訌堄匈F是做生意的,膝下一兒一女都已成家,有樓有車,過著悠哉樂哉的日子。
李天順還不會學步時就沒了爹,娘靠討吃要飯把他養(yǎng)大成人。李天順娶妻生子的年月正值生產(chǎn)隊時期,飽經(jīng)生活之苦的他起早貪黑做工分,別人嫌棄的活兒他也做。二十八九歲的時候,有一天,他自告奮勇開水泵給生產(chǎn)隊的麥田澆“送老水”,熾烈的陽光烤得他紅頭漲臉,如同秋天地里刨出的老皮紅薯。他捧住水管“咕咚咕咚”喝了一肚清涼井水后,仍覺著身體自內(nèi)向外噴火,索性接了一桶井水,舉到頭頂,來了一次“醍醐灌頂”。這一下可壞事了,他沐著高溫的頭部與陰涼的井水相激,雙耳從此不靈了。
土地下戶后,剩余的勞力紛紛外出打工,李天順也跟著去了工地。工頭聽說他耳朵背,就想試試真假。工頭靠近李天順大聲說:“天順大哥,豬來了!”李天順楞了一下,問:“壺開了?在哪?”工頭忍住笑,又大聲說:“你看那邊,豬來了!”李天順順著工頭手指方向一看,什么也沒看到,就問:“鋤壞了?沒人拿鋤啊?!惫ゎ^和在場的其他人再也憋不住,全都笑得前俯后仰。笑夠了,工頭邊做手勢邊大聲告訴李天順:“大哥啊,回家好好侍弄你的幾畝地吧,工地危險,你干不了這一行!”
李天順背起鋪蓋卷兒回家了,妻子一看他沒掙錢回來了,噘著嘴幾天不說一句話,也不知道她是生氣還是發(fā)愁。一晃十幾年,李天順唯一的兒子成家了;又一晃好幾年,兒子的兩個女兒也都上學了。上有老下有小,兒子責無旁貸地扛起了養(yǎng)家的重擔,農(nóng)閑時也跟著別人到外地打工,走路遠能多掙點血汗錢。李天順夫婦除了去地里看看自家的莊稼,清閑了好多,偏在這時,李天順的老婆出了車禍。
李天順的妻子叫秋英,年輕時體弱多病,隨著年歲長老,身體反而強壯了好幾成。已是年逾花甲之齡,秋英見周圍的同齡人每天去三里地之外的市場掙工資,她是白天坐不安生,晚上睡不踏實,好言好語托人聯(lián)系好一家私人加工廠“上班”去了。她高高興興上了兩天班,第三天去工廠的路上,一輛失控的面包車迎面將她撞飛十幾米。她的肋骨斷了六七根,骶骨骨折,股骨頭斷裂,好端端一個人如果不是皮肉連著,立馬能分成兩爿。所幸她的重要器官無大礙,住院治療好幾番,身子板總算康復了七八成?;仡^一算醫(yī)院花銷,除了車主賠付的一點小錢,凈搭進去五六萬,積蓄沒了還欠了債。李天順的兒子說:“爹,娘!不要發(fā)愁還債,有我呢!”秋英不放心地說:“指望你也行,可是……你媳婦心臟病,常年不掙一分錢還打針吃藥,你的倆閨女上學也花錢,你膀上的擔子不輕啊?!眱鹤优呐募绨蚧卮穑骸皼]事兒!我兩個肩膀呢!”
春天來了,李天順到張?zhí)毂<依锎T,正好碰上張?zhí)毂T趯憽吧暾垥薄@钐祉槅枺骸靶值?,你這申請什么呢?”張?zhí)毂5睦匣ㄧR之后是一臉笑瞇瞇,他起身湊到李天順耳根喊:“哥啊,你跟嫂子一個聾了,兩個都聾了?村干部在大喇叭里廣播了好幾天,要求生活有困難的家戶寫申請,申辦低保戶,你不知道?”李天順往耳朵里摁了摁西門子助聽器,說:“兄弟啊,我這助聽器是個次品,沒聽清你說的啥,再大聲說說吧?”張?zhí)毂7隽朔隼匣ㄧR,沖著李天順的助聽器重新大聲說了一遍。李天順費了好大勁兒才記住“低保戶”這詞兒,忙問:“兄弟,低保戶是弄啥的?跟五保戶不一樣?”張?zhí)毂U衾匣ㄧR,眼里笑出了淚花:“哥啊,這低保戶是新政策,能評比上低保戶的家庭可以在醫(yī)療、養(yǎng)老、住房、子女就學等等方面享受優(yōu)惠政策,好事呀!”李天順聽清了“好事”倆字,忙賠了笑臉說:“兄弟你也知道我家的底兒——窮啊!你比我有文化,替我寫一張申請吧,我也想當?shù)捅?。”張?zhí)毂_t疑了一下,點頭應下。
為了彰顯公平公正以及大公無私,村兩委干部召集村里群眾代表以及所有提交了申請書的申請人到村委會議室開會。會上,首席群眾代表把申請人名單列在黑板上,他逐個點名,讓所有申請人舉手選出“最困難戶”。會議進行了一個小時多點,結果出來了,張?zhí)毂Ec李天順都在最困難戶之列。李天順耳雖背卻眼不花,他瞪大眼睛使勁盯住黑板上自己名字后的那個對勾不挪地兒,盯著盯著,心里有只牛皮鼓“撲不隆咚”就開響了,響著響著,身體的里里外外角角垴垴就開花了——真沒想到,國家的新政策順溜溜的就要落實到自己頭上了。
好不容易等到領導說“散會”,李天順第一個離開座位想走,他想在盡快時間里告訴秋英這個好消息。村長上前攔住李天順,大聲喊:“老叔別急著走!有幾句話你聽清沒?這次評選結果不代表最后結果!等兩委干部考察核實情況后,還會最后篩選!”李天順的西門子助聽器這次可算沒掉鏈子,聽得李天順連聲回答“聽清了”。
村兩委干部雷厲風行,第二天就挨門上戶,對初選的“最困難戶”們進行實際情況核查。核查結束,村兩委干部召集村民代表們在村委會議室展開討論,根據(jù)上頭給的“低保戶”指標,對初選結果再次作出篩選,這么一來,李天順被除名‘低保戶’名額之外。名目表一經(jīng)張貼,首先感到難過的人便是李天順兩口子。
張?zhí)毂R苍诿勘砬稗D悠,他湊到李天順兩口子面前笑呵呵地說:“哥啊,你跟嫂子把心量放大點,別舉著個苦瓜臉敗人興,沒評上的人家好幾戶呢?!崩钐祉槢]聽清張?zhí)毂Uf了啥,惑疑地望向秋英。秋英瞅瞅張?zhí)毂?,回答:“你家評上低保戶了,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評沒評上的家戶里,誰不比我家條件寬裕?我家沒評上,還不行難受?”張?zhí)毂0櫫税櫭?,他感覺秋英的話分明捎帶到他家了,但他轉念一想,人家秋英又沒提名道姓,多那份心干嘛?想到這里,他語重心長地說:“嫂啊,哥他耳朵背,聽話太費勁兒。我跟你說,你倆別是張嘴就想提意見,國家的錢,誰能花上誰花,又不是從咱腰包里掏的,你說是不是?不提意見還好,一提意見,指不定得罪多少人呢。閑著沒事兒,你倆還是去自家地里瞅瞅莊稼吧!”
李天順差三落四聽見幾句對話內(nèi)容,正待張嘴說話,張?zhí)毂YN近他耳朵搶先開口了:“哥啊,跟嫂子去自家地里瞅瞅莊稼吧!記住,莊稼不收年年種!今年沒評上低保戶,再等下一年!”張?zhí)毂5脑捰械览?,李天順聽明白后,苦瓜臉好看多了。等就等,反正一年時間也不經(jīng)過??烧l知,一等二三年,申請四五茬,“輪?!绷邞?,八九十沒他——李天順。李天順長出了一口氣,自己安慰自己:莊稼不收年年種,等下一年吧!秋英是個女人家,一想起自家年年評不上低保戶就犯嘮叨,李天順記住了她嘮叨時的表情和口型。每次看到這種表情和口型,李天保就寬慰秋英:“老話說得好,銀兩都是有數(shù)的,該誰得誰得。咱家得不上,怨咱沒那命,不要再去想它?!?br />
又是一年。評選“低保戶”結束沒幾天。李天順去老鄰居張?zhí)毂<掖T,他想告訴張?zhí)毂?,他孫女用獎學金給他買回個“惠耳”牌的助聽器,質量真好,旁人不用大聲說話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這一天,張?zhí)毂7驄D倆坐在院子里背對大門的藤椅上閑聊,所聊內(nèi)容剛好是今年評選出的低保戶們,聊得興高采烈,以致李天順進來院里好半天他倆都不知道。
“咱村里除了劉瘸子胡琴爾侯三妮幾家吃低保戶不愧,那賈二貴家有兩院樓房,嶄嶄新,憑什么他能評上低保戶?閻世君家三個兒子辦著加工廠,兩個閨女開著大超市,他怎么沒有經(jīng)濟來源難生活?還有那個康老巴,家里有大貨車,他住院看病花了三萬剛出頭,醫(yī)保給他報銷了一萬多,怎么就窮得揭不開鍋了?那我李天順一家呢?我家沒樓房,沒轎車,就兒子一個硬勞力在外做苦力,一年下來不掙幾個血汗錢卻養(yǎng)著全家老小五六口,秋英出車禍住院欠下外債好幾萬,到現(xiàn)在沒還完,這些實際情況村人們不會給算算賬?憑啥年年評選低保戶沒有我?!”李天順喊出這些話時,情緒過激,下巴頦顫抖得像在打寒戰(zhàn),老紅薯皮的臉上,青筋凸暴,從額角一直延伸到脖頸深處。
張?zhí)毂7驄D倆被身后突然響起的質問聲嚇了一跳,雙雙從藤椅上站起,四只眼睛瞪著李天順,冒著驚詫。趁李天順起伏著胸脯緩氣,張?zhí)毂I斐鲆粋€手指頭,利劍一樣指向他:“你!你你你……你不是耳朵背嗎?你什么時候進來偷聽的?還偷聽得這么清楚!幾十年了,敢情你一直是裝聾的?!”
李天順歪歪腦袋,指著耳朵里的惠耳牌助聽器大聲說:“看見沒?嶄新助聽器!本來想來跟你倆說說這助聽器,誰知道凈聽了些低保戶消息,我心里氣不順?。〉捅粽咴趺淳吐洳坏轿翌^上?”
張?zhí)毂5睦掀艑W著張?zhí)毂5臉幼樱粋€手指頭利劍般指向李天順,話里帶著火氣:“你都有錢買嶄新助聽器了,還在這里窮嚷嚷個啥?提意見提意見,意見你提得起嗎?人家賈二貴的爹在世時跟村長他爹是把兄弟,人家閻世君的外甥在教育局當頭頭,人家康老巴是村民首席代表的遠門叔叔,人家誰沒點硬條件?你呢,你有啥?你家沒樓房有平房住,沒四個輪的轎車出門能騎電瓶車!走路又沒岔著氣,你有什么氣不順?再說了,你有意見可以去找村委會,來我家嚷嚷啥道理?!”
“去就去!我家的情況都在明里擺著呢!我不為國家那點補助錢,這些年沒領過補助也活得好好的!我就是覺著不公平,心里氣不順!”李天順說完,轉身往外走。張?zhí)毂1强桌铩昂摺绷艘宦暎埃骸叭グ扇グ?!去了也輸理!評選會議上登記申請人姓名,念了幾遍根本沒你的名兒!自己沒寫申請書,還抱怨沒人選你當?shù)捅?,真是豬八戒背鐵耙,倒打人!”
李天順聽到這里,收住已經(jīng)邁出幾步的雙腳,轉身望著張?zhí)毂7驄D愣住了,他今年確實沒寫申請書,以往都是張?zhí)毂退麑?,寫好了提交了,沒一次評上,最后還得承張?zhí)毂5娜饲椋缓缶拖胫蛞荒瓴粚?,以退為進。見李天順發(fā)愣,張?zhí)毂:韲堤幇l(fā)出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嘲笑聲。嘲笑聲息,張?zhí)毂1梢牡貑柪钐祉槪骸霸趺礃??知道自己輸理了吧?告訴你多少次‘莊稼不收年年種’的道理了?你也活到黃土埋到下巴頦的人了,屁大的事情記不???”張?zhí)毂5睦掀旁谂赃吀胶停骸熬褪牵∑ù蟮氖虑槟阌洸蛔。俊薄?br />
李天順剛剛壓減的火氣再度被“屁大的事情”調(diào)大閥門,他顫抖著下巴頦,擴增的雙眼四下尋找家什。院子角落的墻磚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鐮刀,李天順幾步過去,抓起鐮刀轉身沖出大門外。“不好!老實人發(fā)脾氣,驚天又動地!快追上他奪下咱家的鐮刀,省得出了事情咱家躲不清!”張?zhí)毂R宦曁嵝?,他老婆也如夢方醒,夫婦倆跑出家門,邊跑邊喊:“誰在前頭呢?快奪下天順哥手里的鐮刀!他這是去砍人呢!”
不知原委的村人們聞訊趕來,一起追著李天順跑,結果都跑到李天順種的莊稼地頭了。此時的莊稼地里,玉米棵子頂戴花翎,懷揣夢想,正在醞釀一個豐收季。李天順掃視著自己侍弄過的莊稼們,眼圈里泛出紅光。張?zhí)毂7驄D和村人們躡手躡腳向李天順靠近,意在冷不防時奪下他手中鐮刀。偏在這時,惠耳牌助聽器充分發(fā)揮了它的靈敏度,把身后動靜傳輸給李天順。
“誰都不準過來!誰過來,我削誰!”李天順大瞪的眼圈里依然泛著紅光,他一手緊握生銹的鐮刀,一手伸出指頭指著張?zhí)毂7驄D以及村民們。張?zhí)毂7驄D和村民們被這陣勢嚇住了,齊涮涮停下腳步盯著李天順,他們猜想著李天順下一個動作將會怎樣。
李天順沒怎樣,他只是鉚足勁氣揮起鐮刀削向自己親手舞弄過的玉米棵子,一邊削一邊罵:“我日你娘莊稼!年年種你沒收成,今年不種你了,反倒是我錯了!”
有道是“好的題名就是成功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