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岸】陳院院(征文·小說)
一
陳院院捧著報紙和信件從紅梅市場傳達室出來的時候,看見鐘成騎著自行車進了市場大門。他敞開的衣襟迎風飛舞著,胸口處紅色的“興華化工廠”幾個字已經(jīng)陳舊、斑駁。煦暖的春陽聚斂在他略顯疲憊的臉龐,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并閃著微光。
“嗡”的一聲,陳院院聽見空氣中突然飄來一些聲音,像齒輪磨合,像鋼板跳動,像反應(yīng)釜沸騰,又像是……就這么混和著說不清的聲音。有好多次了,她在市場一家挨著一家的商鋪門前掃地時也會聽見這些聲音,她曾到處尋這聲音從哪里來,卻一直尋不到?,F(xiàn)在又聽見,她的心里有些發(fā)慌,呆呆跟著鐘成的自行車后面快步走了一段路,這才想起剛才看到有鐘成的信,她猶豫著剎住腳步站在路邊停了下來——已經(jīng)追不上他了,或許是她并不急著與他說話。
她將報紙夾在腋下,兩只手飛快地翻看那疊信件,翻到第四封的時候,她找到了這封信。
這是一個普通的枯黃色信封,信封的右上角貼著一張園林的郵票,郵戳地址顯示是城江市。信封中間寫著“鐘成親啟”四個字外,右下角寫著“古緘”。
陳院院不知道這個“古”是誰,這讓她感覺有些莫名的心塞,好似這證實了鐘成只是一個虛妄的存在,她始終無法深入他的生活,包括他人際交往的圈子——可這真是荒謬——她有什么權(quán)利深入他的生活呢?她曾與鐘成在興華化工廠的同一個車間工作,在她的眼里鐘成是化工廠最俊朗的男人。高個子,寬肩膀,干凈的臉上眼明齒白,令她都有些自卑了——她的眼睛太小,鼻子不夠高,嘴巴有點大。她覺得自己活到二十三歲上的時候遇到鐘成,并對他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是一件多么幸運而又煎熬的事情,即便是她產(chǎn)生了這種感情,也可能只是一種無價值的真實——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去實現(xiàn)。
鐘成在車間里遇見她時會對著她笑,陳院院相信那不是她神經(jīng)過敏,而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鐘成臉上對她浮現(xiàn)出的笑意——盡管這笑意很淺,淺得如同河水的光在沿河垂拂的柳葉上閃動,讓人還未來得及細辨其中的意味,不留神就消失了。在他們之間剛剛有些熟悉的時候,化工廠破產(chǎn)改制成了現(xiàn)在的紅梅市場。陳院院聽從破產(chǎn)工作組的安排,在紅梅市場清掃木材區(qū)和燈飾區(qū),拿著每月三百多塊錢的工資。鐘成則自己在紅梅市場的一家燈飾店里找了一份工作——安裝燈具。這樣的變遷令陳院院頓感所愛之人近在咫尺卻求之不得,她只能掃地時在他打工的店鋪門前悄悄看幾眼。她注意到鐘成常常是疲憊的,沒有了笑意,不僅僅是對她——時常他又會不在店里,是看不到的,曠遠的距離遠比車間狹促的空間令人感覺陌生,如同而今同樣令人感覺陌生的生存境遇。
陳院院盯著信封上的字楞了楞,隨后緊步來到了市場公廁北側(cè)的小巷——木材區(qū)和燈飾區(qū)放置掃帚簸箕等的儲物間在這條小巷里。她站在儲物間的門口,仰面將這封信舉過頭頂迎著太陽的光,小眼睛瞇著。隱匿在信封里雜亂無章的纖維在陽光的照射下以各種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信封內(nèi)折疊的信紙厚厚地歪斜著,隱約看見若干漢字重合在一起,成了一堆實在無法辨認的亂碼。愈是看不見,她就愈希望看見。
陳院院,你在看什么呀?承包公廁的顧慧正歪倚在公廁門口曬太陽,大聲對她說。
沒……我送報紙,顧慧姐。陳院院措手不及,猛地僵硬筆直地轉(zhuǎn)過身來,想了想又補充說:我干這活兒不拿工資的。
啊?攬上這么個不拿工資的活兒,你是不是傻???!顧慧站直了身子,瞪大眼睛。
我……我是為了方便看報紙,反正掃完地也沒事做。喏,給一張報紙你看看,關(guān)心關(guān)心外面的形勢。陳院院從一沓報紙里抽出一張來遞到顧慧面前。
有啥好關(guān)心的,反正都已經(jīng)下崗了。我們家宋明的工傷賠償金到現(xiàn)在還有三萬塊錢沒拿到,唉……最近有什么新說法沒?我看看。顧慧撇嘴說著不要卻又伸手接過了陳院院手中的報紙。
宋明師傅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恐怕一條腿要保不住了。唉。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清晰地看到了在此之前剛剛脫口卻倏然已成夢境的那番話語,使得她們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顧慧姐,我老是聽見一些聲音。
什么聲音?
好像是以前化工廠車間生產(chǎn)時的聲音。
化工廠的機器賣了,廠房也拆了,紅梅市場里除了燒水的茶水爐哪一樣不是新蓋的——包括我承包的公廁?你耳朵有問題了吧?要我說啊,市場里現(xiàn)在最多的是驗鈔機的聲音。
我知道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可我真的聽見那些聲音,和以前上班時聽見的聲音一樣。
陳院院咬著嘴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咦,你手上捏著的是誰的信???
哦——沒——我還沒看是誰的信……陳院院將鐘成的信胡亂塞進了報紙堆里,手忙腳亂間其他報紙和信件散落了一地,她不再和顧慧說什么,彎腰在地上歸掇一番后便捧著一堆凌亂向市場大道走去。
你慢點兒,別再散了。顧慧揚起手中的報紙沖著急匆匆離開的陳院院叨叨:真是的,不拿錢送什么報紙,怎么這樣沒腦子哩?
我樂意。陳院院邊走邊說。
二
陳院院從市場木材區(qū)走到燈飾區(qū)的時候,手中還有半數(shù)的報紙以及那封“鐘成親啟”的信。
已是上午九點多,市場里人來車往。這些嘈雜聲同時干擾著她的耳朵,使得她難以集中注意力——與鐘成有關(guān)的一切本已使得她心里不得安寧。
她把信單獨放在左手邊,以期距離心臟靠近一些。除了這種方式她還能如何對這封信擁有美妙的情感呢?余下更多的是心里一陣緊似一陣無法控制的好奇與折磨罷了?!肮拧?,是男還是女?他(她)和鐘成是什么關(guān)系?“親啟”,多么神秘而又親熱的詞語。自從化工廠破產(chǎn)后鐘成看上去總是疲憊,對她淺淺的笑意也隨之消失——如同農(nóng)民拔秧苗,連根帶泥一塊被帶走了,更不必說奢望得到“古”如此這般的特權(quán)——可以給他寫信,并讓那些永久保存的文字成為他們之間旁人始終無法窺探的秘密。哦,秘密!她想起儲物間的抽屜里不也有空白信紙嗎?她曾經(jīng)拿起又放下。想起自己不計報酬地主動要求給商戶送報紙和信件,天知道究竟是為了什么?!
魏老板,請問鐘成在嗎?陳院院走進鐘成打工的店里。
又是找鐘成的。哦,是小陳啊。魏老板正低頭整理貨物,聽見問話后將眼皮使勁抬了一下,抬頭紋溝溝壑壑地堆砌在額頭:他剛剛被人叫走了。
盡管在這之前,她百般揣摩鐘成的一舉一動卻又并不著急即刻見到他,甚至何嘗不曾以此為幸福,但真的無法看見他——他本沒有義務(wù)告知她自己的行蹤,她還是心一冷,感覺到自己無法掌控一些事情時所帶來的空虛與無助,繼而甚至有了幾分埋怨的情緒。
成天不曉得忙什么,最近老是有人來找他,說話神神秘秘的,我只能隱約聽個幾句,好像是說你們以前化工廠的事情。年輕人心思不在干活上,唔,安裝燈具時對顧客也沒有耐心,他還以為是以前的鐵飯碗呢——企業(yè)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你現(xiàn)在就是一個下崗工人!說他兩句還不高興,哎,小陳你說,生意這樣難做,對顧客是不是要態(tài)度好點?他現(xiàn)在捧的是顧客的飯碗不是?!我想起這些就生氣,頭沉得很。再這樣下個月不要他做了,要來打工的人多得是!
魏老板眼睛并不看面前的陳院院,說完齜牙展了一下身,似乎在為自己開出去的工錢而心疼,又為自己能夠找到恰當?shù)睦碛杉磳⑥o去一個不得力的工人而隱隱興奮。魏老板的話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響,反倒將陳院院心里對鐘成的埋怨哄散得無影無蹤。
她怔怔地站在店里四下張望,視線緩緩撫過這里的一切,因確信它們皆曾囊括于鐘成的視線之內(nèi)而倍感親切。
她掩手偷偷將信封上“鐘成”兩個字緊撫在心臟的位置,竟使得那里糾纏著疼了起來。這疼痛掙扎著與她心中的念想盤桓交織在一起,激勵著她在得知此刻無法見到鐘成時做出了一個決定——把這封信暫時藏起來,不讓魏老板轉(zhuǎn)交。這決定一旦在心里確定,便讓她的情緒逐漸得以平靜下來。她覺得沒有必要再和魏老板說什么了,甚至因他對鐘成的不滿而急于離開這里。從店里往外走的時候,那些聲音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充溢了她的耳朵,漫過耳膜,使得她在暈暈沉沉的轟鳴聲中自言自語:還是這樣,還是這樣。她抬頭往市場大道上看去,有一輛搬運卡車正拖著冗長的車廂從門前經(jīng)過,就像化工廠搬運產(chǎn)品的那種大型卡車。它遮擋住了大道對面所有的紛亂,眼前的一切即刻黯淡下來,如同車間里不分晝夜始終不夠明朗的角落——那時她是多么向往這樣的黯淡??!
市場大道是不允許大型卡車行駛的,真是奇怪。她不再支棱著耳朵去聽那些說不清的聲音,心里想:難道是大型卡車離開化工廠又有了新的用處?
她走出店門站在燈飾區(qū)大道右側(cè),看著身邊穿梭的陌生行人隨意瞥來的目光,又領(lǐng)會著沿路店鋪里貌似看穿她心思實際上各自忙碌著的老板、伙計臉上似笑非笑的晦澀,一時拿不定主意將這封信藏在哪里才好。她還要繼續(xù)去送報紙,若是在路上遇見鐘成——當然,這是她所渴望卻又慌亂的——她就當面把信交給他。
她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處將上衣與褲子的口袋全部試探了一番,寬度可以,但長度不足——信封不能折疊,她要保持它的原樣,但是她發(fā)現(xiàn)身上根本無法找到一處完好無損地藏匿信件的地方,只得繞道走到燈飾區(qū)的西邊,將余下的報紙挨家逐戶散去,然后將鐘成的信件臨時攏在袖子里回到儲物間里去。
即便是她現(xiàn)在決定暫時私藏他的信件,但始終清醒地意識到這信件不屬于自己,就像她意識到而今他的笑意已經(jīng)不存在。假如這笑意還在,她相信往后的日子盡管殘酷難熬,但只要有依戀的人相廝在身邊就苦不到哪里去,就必然會有轉(zhuǎn)而幸福的可能。這笑意會帶著超越一切的憐憫和世俗的嘲諷,是迷茫的心分泌出來醫(yī)治自己傷口的黏液。
三
這之后的日子里,掃完地后陳院院依然去傳達室領(lǐng)報紙和信件,也依然會在不經(jīng)意間聽到那些聲音。她不能說,全憋在心里,人就木了許多。她經(jīng)常因此動不動地就站著那里發(fā)呆了,或是在儲物間門口,或是在鐘成打工的店鋪附近??伤源艘恢蔽茨茉僖姷界姵?。
她專心而又慌張地捕捉著那些聲音,遇到恰巧有人經(jīng)過的時候,就掖著身子貼邊走。其實并沒有什么人會去注意到她的恍惚——老板和伙計們忙著攏住顧客,極力把自己的商品夸成一朵花;顧客們則腳底像是抹了油,總是從這一家看到另一家,好半天不掏腰包,享受著作為“上帝”的待遇——沒有人在乎她。只是遇到顧慧了,顧慧遠遠就招呼她,說:咋魂不守舍的呢?
陳院院讓顧慧看她的耳朵:顧慧姐,你看看我的耳朵和別人有什么不同?
顧慧湊上來擰著陳院院的耳朵看,呼出的氣息又使得陳院院直癢癢,聳肩縮脖退讓了幾步遠。
沒什么不同???怎么,又聽見那些聲音了?
嗯。這幾天老聽見。
我回去跟宋明說,他說不好,陳院院得想辦法走出來。
走出來?走出來。
你明白?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我沒在車間呆過,跟我說了也不明白。
陳院院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貼著墻往儲藏間方向踱去,自言自語說:鐘成也能明白。
她想起鐘成的那封信還藏在儲物間墻腳的磚頭縫里(被一張報紙包著),又重新體會著自己這幾天里因一直沒有看到鐘成而焦灼與不安的情緒。
顧慧追上來扯著她的肩:哎,給我張報紙看看。
陳院院這才想起應(yīng)該去市場發(fā)報紙和信件的。她捧著報紙和信件在去市場的路上回憶起鐘成的笑意,卻因始終無法將這種虛渺與現(xiàn)實中真真切切的視覺感受重疊交融而心生疲倦。這疲倦使得她轉(zhuǎn)而對紅梅市場的喧嚷有了恍惚的排斥,這里不是車間、不是化工廠,盡管它保持著原先的皮囊,但五臟六腑早已面目全非。她曾經(jīng)細致而又倔強地尋找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和著迷人的笑意以妄想而今的生活不過是往日平淡的、理所當然的延續(xù)罷了。還有那些聲音,因那不是真的而令她感覺向往與幸?!龔奈磳︾姵烧f起過這些聲音,但他一定是能體會的不是嗎?她責怪自己為什么不對他說呢?他們有著共同的經(jīng)歷與迷茫,她相信他,不會嘲笑并理解她,為何愿意在那些虛幻的聲音里將生活延續(xù)下去。只是她隱約覺得他的行蹤不定是因為他一直痛苦地在這個五臟六腑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皮囊里掙扎,并且似乎已經(jīng)到了一個攸關(guān)的時刻——一切攸關(guān)的時刻都會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默與孤獨。
四
陳院院拖著腳步走到鐘成打工的店鋪門口時,不抱希望卻又習慣性地向店里看去。魏老板正站在門口處伸頸四處張望,嘴巴半張著,似乎這樣就可以隨時讓一些話蹦出口來,方才不至于使自己憋得慌。
小陳,來……你過來……
看到陳院院時魏老板的眼睛亮了,他耷拉著的眼角、垮塌的法令紋、溝溝壑壑的抬頭紋無不因此褪去頹然而顯得鮮活起來。
魏老板,我還要去送報紙。陳院院看到店里只魏老板一人,便舉起手中的一摞報紙在他眼前晃了晃,并沒有停下腳步。心里因他對鐘成的不滿而感覺硌得慌,又因自己能夠在私底下以這樣的方式拒絕接近一個曾經(jīng)詆毀鐘成的人而感覺滿足——盡管鐘成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