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野馬奔騰(小說)
一
出了澡堂,爬上小山坡,屠騰兩腿發(fā)顫,全身酸痛。他停下來歇歇,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在路邊的草坪上,四仰八叉地躺一會。井下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在井下干活,如同當(dāng)牛做馬,呸!連牛馬都不如。
夜風(fēng)吹拂,明月西斜,除了蟲鳴啾啾,就是不遠(yuǎn)處矸石山上礦車翻倒時的咣當(dāng)聲和矸石滾落的嘩啦聲,聲聲入耳。在地面真好!屠騰心想,沒下過井之前,從來沒這個感覺。
下井,對于上高二的屠騰來說,像一座大山壓在心頭。可為了籌學(xué)費,不得不利用暑假,跟著大哥下煤窯,干最苦最累的活。他細(xì)胳膊細(xì)腿,哪受得了這苦,還沒上班,就盼著下班。
走啊,回去再睡。大哥回頭見屠騰沒跟上來,走近來大聲說,同時拉起屠騰。
屠騰知道大哥關(guān)心他,心疼他。可大哥要養(yǎng)家糊口,大嫂在租房,挺著大肚子,估計兩三月要生了。對于他這個弟弟,大哥愛莫能助。
幾十米處的灌木叢邊的草坪上,鋪著一張床單,上面疊著兩人,淺白色。屠騰好奇,睜大眼睛多看了一眼,這一看,可把他驚呆了。那兩人合在一起,上面那個的屁股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下面那個發(fā)出喃喃的呻吟聲,聲音雖低,但聽得真切,像舒緩的樂曲。
這聲音意味什么,屠騰心里清楚。他愛看電影,尤其是愛情片,里頭也有那聲音。每聽到那聲音,心中一陣躁動,像有一匹野馬往外沖撞,想奔騰,想馳騁。他怔怔地,停下來注視著,忘了自己在走路。
大哥見狀,一把扯過屠騰,拉起就走,好像唯恐避之不及,邊走邊抱怨,呸呸呸,真晦氣!那人也聽到有人走過,不慌不忙地把床單扯過來,將他們裹住,像一個大大的粽子。四只腳露在外頭,上面那個的屁股仍起伏著,一直沒停。
哥,他們在做么格(什么)?屠騰有點明知故問。
大哥沒吭氣,臉沉著。老楊聽了,大聲笑著說,他們在“打炮”。
打炮?打炮是么格?屠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忍不住追問。
哈哈哈。老楊大聲哄笑,打炮就是做皮肉生意,好比公豬爬到母豬背上,公狗騎在母狗身上,干那事。你曉不曉得?老楊邊說邊用兩只手比劃給屠騰看。大哥看不慣,板著臉訓(xùn)斥屠騰,你呀,傻乎乎的。又說老楊,你都快五十了,還不正經(jīng)。別看老楊年近半百,聽說他練過武,肌肉發(fā)達(dá),一膀子力氣,是大嫂娘家一個遠(yuǎn)房老表。
經(jīng)老楊一解釋,屠騰應(yīng)證了自己的判斷,又被大哥訓(xùn)斥,臉?biāo)⒌丶t了。心中的那匹野馬愈發(fā)沖撞得厲害,心跳加速,腦海里盡是那倆人“活動”的影子,忍不住又回頭瞟了一眼。
二
租房在山下。對面是山丘,一溜的田疇高高低低,隨小溪蜿蜒而去。田里的稻穗已黃,低著頭,像一個個深沉的智者。
房東是個又矮又胖的老太婆,整天吊著個臉,好像誰都欠她的。她老伴精瘦,仿佛被吸干了精血似的,唯唯諾諾,一看就不是當(dāng)家的主。他們有兩兒一女,女兒早就出嫁了,兩個兒子真是天差地別。小兒子在市政府上班,已爬到正科級,房東一提及小兒子,非常得意和自豪??纱髢鹤訁s是個傻子,快四十了,還光棍一條。一想起這事,房東心就涼了半截,眉間緊蹙。
房間里有四個通鋪,沿里墻一字排開,老楊和弓叔靠墻,屠騰和桂東在中間。弓叔姓鄧,駝背,像一張弓,大家叫他弓叔。桂東比屠騰大兩歲,在外打工多年,油嘴滑舌。老楊講究,每次起床后,把被子疊好,靠墻,用床單包住,到睡覺時再鋪開,從不讓人坐他的床。而其余三個床,又臟又亂,像豬窩。
屋里空氣不流通,熱烘烘的,彌漫著汗臭味。屠騰睡得淺,一會又醒來,咋也睡不著。蚊子像轟炸機,嗡嗡地囂張肆虐。淡淡的月光探進頭來,貼在對面的墻上,屋內(nèi)變得清晰而又朦朧。桂東磨牙,磨得格格響,還時不時說幾句夢話。大哥大嫂在隔壁,大哥均勻的鼾聲在房間里飄蕩。
屠騰悄悄起來,一瞅墻邊,老楊的床空著,屠騰沒多想,向屋后的廁所走去。從廁所出來,他竟然走向后山,想看看那兩人還在不在。月亮已貼近遠(yuǎn)處的山頂,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明凈,透亮。一人走在山徑上,屠騰突然感到恐懼,可還是壯膽前行,不甘心就這樣回去。
放眼搜索,草坪上,灌木叢邊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屠騰感到失望,進而失落,發(fā)了一會呆。若不是不遠(yuǎn)處突如其來的響聲,屠騰恍若夢中,不會回過神來?;氐阶夥亢竺?,見一個黑影趴在大哥大嫂房間的窗戶下,鬼鬼祟祟,好像在偷聽什么。屠騰立馬蹲下,仔細(xì)一瞅,原來又是他——房東的大兒子。別看他傻不拉幾的,可他是個男人,那方面功能齊全,也有七情六欲。
那傻子見不得女人,一見女人就傻笑,兩眼發(fā)直。大嫂害怕,不敢見他,大哥顧忌房東的面子,不便當(dāng)面兇他,只有偷偷瞪眼,做出發(fā)怒和兇狠的樣子。屠騰想沖上去揍他,揍他個狗直的,可這深更半夜的,不愿弄出大動靜。于是,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子向他扔去,正好打在他頭上。他回頭環(huán)顧四周,而后偷偷溜走了。
開門,屠騰擠進去,躡手躡腳,準(zhǔn)備躺下,突然被人從背后抱住,嚇了一跳。
哈哈。去哪兒了?老實交待。桂東悄悄地說,壞笑。
上廁所了。睡覺。屠騰鎮(zhèn)定地說。
上廁所去那么久,鬼才信。桂東不依不饒。
三
主井的坡度不算陡,與老家的山路差不多。
次日中班,老楊說請假休班,大哥帶著弓叔、桂東和屠騰三人下井。弓叔出勤最多,每月基本滿勤。桂東吊兒郎當(dāng),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上花班,大哥常批評他,他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大哥說達(dá)不到規(guī)定出勤數(shù),要開除他,他說開除就開除,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從主井走路下去,走一段平巷,再拐彎上一個陡坡。由于巷道底板有積塵和小石子,踩上去滑溜溜的,要攀著墻邊的扶手小心翼翼才能上去,一不小心就會滑倒。上陡坡前,大哥帶他們來到一個小硐室內(nèi),要他們扛扎子、皮柴和方木,扎子就是竹枝,皮柴是灌木條或樹枝條,這些都是巷道支護用的材料。大哥是班長,僅背個包,走在前頭,把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
一直爬坡,七拐八拐,巷道越來越窄,越來越低,進入煤巷,寬不足兩米,高一米多點。除去直徑六十公分的風(fēng)筒,僅容一人通過。這么矮的巷道,只能像狗一樣,手足并用爬行。煤巷是用木頭支護,屠騰靠墻走,腰間如同磚塊一般的礦燈不時撞在墻上的木頭上,生生地疼。爬不了多遠(yuǎn),屠騰就要停下來,趴在地上休息一會。
早班放了下班炮,屠騰他們一到迎頭(工作面)就得出活,把煤或矸石裝進鐵箱,拉到兩百多米處,倒入礦車?yán)?,再由運輸隊運出去。鐵箱下面有兩條凸出的肋,減少與巷道底板的接觸,以利于拖動。裝滿活,鐵箱有三百多斤重,死沉死沉。把背纖一端套在兩肩上,另一端帶鉤,從胯下過去鉤住鐵箱,人四肢著地,像纖夫,更像耗子,拖著鐵箱爬行,往返穿梭。
爬一會,屠騰就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停下來喘口氣。一班下來,全身骨頭都散架了,兩肩紅紅的,火燒著一般疼痛。哪像瓦斯檢查員,一進班到迎頭量下瓦斯,說瓦斯沒超限,然后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睡覺去了,走之前囑咐大哥,放炮前去叫他。屠騰非常羨慕,有朝一日能當(dāng)個瓦檢員該多好啊!
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屠騰肚疼,感到乏力,大哥讓他提前下班。洗完澡,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屠騰繞行礦上,想去醫(yī)務(wù)室買點藥。醫(yī)務(wù)室門鎖著,里頭黑魆魆的,走出礦區(qū)大門,屠騰見一男一女朝后山走去。那女的,屠騰在小賣部見過,是個雞婆(賣淫女),打扮得妖里妖氣,常與礦工們打情罵俏,騷勁十足。那男的竟然是老楊,屠騰心里納悶,老楊要干啥呢?
屠騰太好奇,瞪圓兩眼,躡蹤其后。他們在山頂一處灌木叢邊的草坪上,鋪開毯子,老楊迫不及待地?fù)е请u婆倒在毯子上,滾在一起,忙不迭地又是親嘴,又是一通亂摸。而后,火急火燎地解開那雞婆的衣服……
月亮,躲進了云層。
呸!呸呸呸!真不是東西!屠騰暗罵老楊,露出鄙夷的神情,心里卻突突直跳,臉燥耳熱,不忍再看,憤然回租房去了。
四
回到租房,屠騰躺在床上。大嫂問,咋啦?屠騰說,肚疼,不舒服。一會,大嫂挺個大肚子,蹣跚著走進來,一手扶腰,一手端著一杯溫開水,遞給屠騰說,你是不是中午吃了啥東西,吃壞肚子了。喝杯溫開水,會好些。
大哥上中班,大嫂總要等大哥下班后才睡,因此習(xí)慣了熬夜。屠騰,餓了吧?大嫂瞅著屠騰,關(guān)心地問。屠騰喝了溫開水,又躺了一會,感覺舒服多了。大嫂一問,頓時感到饑腸轆轆。大嫂已給大伙做好了飯,屠騰狼吞虎咽吃了兩大碗,撐得肚皮圓鼓鼓的,連打幾個飽嗝。
老楊玩雞婆的事,一直在屠騰眼前晃蕩,屠騰悶悶不樂,坐在屋前的舊樹樁上,凝視山丘,陷入沉思。
夜班礦上出事了,副斜井放飛車,把人撞了,聽說很嚴(yán)重。那人正在醫(yī)院搶救,估計夠嗆,弄不好見窯神去了。翌日清晨,屠騰他們才知道,這幾天不用上班,井下停產(chǎn)整頓。
屠騰,你談過女朋友沒?桂東翻過身,湊近屠騰的耳朵嬉皮笑臉地問。
沒有沒有。屠騰搖頭說。
桂東哂笑道,哎呦,還是個童男子。
睡覺。睡覺。吃了狗屎啦?這么興奮。老楊不耐煩,大聲呵斥。老楊后半夜才回來,屠騰聽得清清楚楚,一想起那事,就惡心,不愿與老楊為伍,翻過身,背對著老楊。
其實,屠騰從小就喜歡女孩。上學(xué)前就與村里的紫娉“相好”,那時屠騰不到六歲,紫娉五歲,倆人常溜到村旁的小樹林里,藏在巖石旮旯里幽會。拉過手,擁抱過,玩“過家家”,屠騰是老公,紫娉是老婆,嘀嘀咕咕,有說不完的話兒。那時,總想與她待在一起,一會不見,還挺想她的??墒亲湘吵踔袥]上完,就輟學(xué)外出打工了,一年到頭難得見上一次。就是見到,頂多打個招呼,沒了小時候那種親熱。漸漸地,紫娉在屠騰心里,像云像霧慢慢散去。
聽說紫娉找到了好工作,掙了不少錢,在村里蓋了小洋樓,讓人羨慕不已。村里最好的樓房,就是她家的,可把她老爸嘚瑟的,四處炫耀。再后來,村里起了傳言,說紫娉在深圳傍了大款,當(dāng)了“二奶”。誰料好景不長,不到一年,老板玩膩了,一腳把她踹了?,F(xiàn)在她在外做“雞”,嘖嘖,干那事。
說得有鼻子有眼,越傳越玄乎,好像他們就是當(dāng)事人。屠騰與他們爭辯,他們振振有辭,要不一個女孩子去哪兒掙那么多錢,除了做“雞”,還有別的門道?打死我都不信。屠騰說啥也不相信紫娉會干那事,他眼里的紫娉心氣高,潔身自好,哪能干那種齷齪之事。
屠騰,我?guī)闳ヒ粋€地方。早飯后,桂東低聲對屠騰神秘兮兮地說。
去哪兒?屠騰問。
去了你就曉得。桂東故意賣關(guān)子。
屠騰不信桂東能憋什么好屁,不屑一顧地說,你不說我就不去。
你耍過女孩子不?桂東咬住屠騰的耳朵說,嘻嘻,你還是童男子,我問你這個干嘛。
屠騰一直看不上桂東,被他嘲諷,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輕蔑地問,你不是童男子,你耍過?
耍過?嘿嘿,多得記不清了,僅相好的就有兩三個,哪像你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摸過。桂東撇撇嘴,得意洋洋的樣子。
吹吧你,滿嘴跑火車,鬼才相信。
信不信由你。你呀,沒那個膽量,不是我小瞧你。桂東傲然道。
去就去,誰怕誰呀。話一出口,屠騰就后悔了。
五
礦上到市區(qū)只有十多里路。盡管離市區(qū)不遠(yuǎn),可屠騰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去市里玩,上次從家里來礦上,坐車從市區(qū)匆匆而過。
桂東和屠騰乘面的來到一家洗浴中心。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站在洗浴中心大門口,屠騰疑惑地問,這不就是個洗澡的地方,有么格好稀奇的。
老土了吧。進去你就曉得了。桂東眉毛一揚,準(zhǔn)備走進去。
屠騰難為情地說,我、我忘了帶錢,要不別進了。
桂東輕輕地“啊”了一聲,說,我曉得你沒錢,進吧,我請你。屠騰猶猶豫豫,心里砰砰直跳,有些惶恐。桂東不由分說,拽著屠騰就往里走,屠騰不愿被桂東小瞧和嘲諷,硬著頭皮跟在后面。
掏錢,買票,桂東裝出輕車熟路的樣子。才二十塊?屠騰緊跟在桂東身后,瞅著柜臺對面墻上的標(biāo)價欄輕聲問。
嗯。這只是洗澡費,其他服務(wù)得另交錢。桂東若無其事地說。
哦。你來過幾次了?屠騰好奇地問。
不告訴你。桂東笑了笑,得意地走進更衣室,里頭熱氣蒸騰,像薄霧繚繞。屠騰見有女的進出,個個有模有樣,漂亮性感,瞅得忘了神。一不留意,桂東不見了,屠騰懵懵懂懂往里走,房間多,像迷宮,差點進了女澡堂,幸好被人攔住。折返尋找男澡堂,過道上有高個細(xì)腰的女孩擦身而過,她們濃妝艷抹,著裝十分裸露,胸前鼓鼓的,超短裙,擔(dān)心會露出內(nèi)褲。屠騰被牢牢吸引,覺得自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走了倆,又來了仨,眼花繚亂,應(yīng)接不暇,癡癡地目送她們上樓去了。
心里的野馬橫沖直撞,恍惚按耐不住,屠騰差點尾隨她們而去。他蹲在角落里,使勁地掐大腿,讓自己鎮(zhèn)定和清醒。他真想沖上去,用鞭子猛抽那匹野馬,甚至捅它幾刀。他真不知道自己這是咋的啦?自從進入高二以后,心里就駐扎了那匹野馬,那馬很不安分,四處沖撞,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想要沖破藩籬,沖破禁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