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暖】古樹往事(散文)
一
人說起來也很奇怪,現(xiàn)在的記憶力真的減退了,一天到晚總是喜歡遺忘,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卻對小時候的事情記憶猶新,難以忘懷。
在外漂泊了幾十年,每逢我在夜深人靜時,躺在它鄉(xiāng)的床上,一閉上眼,就會使勁回想著家鄉(xiāng)的往事。在我小時候上學(xué)時,那條雨天走路時都能把鞋粘掉的土路,早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光亮寬闊的柏油路。這條柏油路可謂風(fēng)雨無阻,雨天也不再泥濘,真能氣死老天爺了。
順著記憶,再看看我住過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屯子,昔日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已經(jīng)沒有了。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洋瓦蓋的大磚房,還有屋前那個小小的院子,以及四周圍攏的竹籬笆。
種田的莊戶人家,也不像以前那樣,臉朝黃土背朝天了地勞作了,如今都是機(jī)器化,一年到頭根本干不了幾天活。有的人想農(nóng)閑時候搞點副業(yè),就蓋起了一排排豬圈、牛棚,養(yǎng)殖業(yè)成了新農(nóng)村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
歲月雖然已經(jīng)變遷,可是埋藏在我心底多年并且最難以忘懷的是,屯子西頭那棵不知道有多少樹齡的老榆樹,還有掛在老榆樹上的那口老鐘。有人說,這口老鐘是一種炫耀,我聽后,總在想他們所說的炫耀,究竟是什么?是炫耀它的古老,還是炫耀它的滄桑?我覺得,與其說是炫耀,還不如說它也和這棵古老的榆樹一樣,記載著屯子的滄桑和過往。
二
每當(dāng)我站在古樹下,抬頭望去,就會看見那口老鐘,被一根鐵鏈掛得很高。說是鐘,其實就是一塊犁地用的鏵,尖朝下倒掛著,看上去還真有點像出土文物。經(jīng)歷了多少年的風(fēng)吹雨打,老鐘的表面早已銹跡斑斑,仔細(xì)看時,還能發(fā)現(xiàn)被眾人敲擊時留下的深淺不一、長短不齊的印痕。
北方的夏天跟南方不同,如今雖然是盛夏季節(jié),可天氣還是說涼就涼、說熱就熱。中午的日頭還把這些東北漢子熱得光著膀子吃飯,當(dāng)他們大汗淋淋地吃完飯,還沒等消汗,就迫不及待地把一盆涼水劈頭蓋腦地倒下來。他們這么做,覺得熱的要命,就圖一個涼爽,才不管做不做病。
等到了傍晚黑天的時候,上了年紀(jì)的人們有的都把長袖穿上了。這時天氣有些涼,不穿多點就覺得有點冷颼颼的,一天就好像過了兩個季節(jié)。
每當(dāng)春天來到時,老榆樹的葉子發(fā)芽了,變得碧綠碧綠的。密密麻麻的樹枝上,掛滿了成串的榆樹錢。幾個小同學(xué),一個踩著一個的肩頭,用疊羅漢的方式,把最上面的一個男同學(xué)送上樹去。他攀著樹干爬上去,最后騎在樹杈上,像猴子一樣,把一串串榆樹錢掰了下來,扔得地上橫七豎八的到處都是。我們幾個小女生,就往一個個小筐里擼,每個人一小筐,當(dāng)給樹上小男生的筐里擼滿了,才讓他下來。
有時趕上生產(chǎn)隊長走過來,他就會朝我們大聲吆喝說:“你們這些小兔崽子,都給我下來。你們這是要老榆樹的命啊,趕緊給我下來?!蔽覀兏静宦?,有時候還跟老隊長對付幾句:“下來行,你給糧食吃???我們沒啥吃,等著餓死啊。”老隊長聽了這話,不再喊了,低著頭遠(yuǎn)去了。
我們四個小同學(xué),每個人都帶著滿滿一小筐榆樹錢各自回家。每當(dāng)這時,母親看到我,就會心喜得叫著我的小名說:“可別再去了,一是怕把你們幾個摔壞了;二是,那不是要老榆樹的命么?榆樹錢就像它的孩子,你們傷害了它,老榆樹該多傷心啊,你讓它可怎么活呀?”媽媽說得似乎身有感觸。我見媽媽也在替老榆樹傷心,就會默默地點點頭,承諾說:“媽媽,我以一名少先隊員的名義,向您保證再不去弄榆樹錢了。糧食再不夠吃,我放學(xué)回來就去挖野菜。這次,您就做玉米面的榆樹錢餅子吃吧,我都幾天沒吃榆樹錢餅子了?!逼鋵崑寢屢蚕矚g吃榆樹錢餅子,聽我這么一說,也就轉(zhuǎn)悲為喜了。小的時候,有時糧食三天兩頭不夠吃,還沒等救濟(jì)糧運到生產(chǎn)隊里,家里就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屯子里的小孩子們都愛爬樹,用榆樹錢來接濟(jì)家里的口糧。
我剛剛吃完晚飯,就聽見老榆樹上的鐘聲響了。那聲音急促震耳,不用猜就知道是民兵連長李大兵敲的。這鐘聲就相當(dāng)于屯子里的集合的軍號,人們根據(jù)鐘聲大小、緩急,就能判斷出事情的大概。今天人們一聽這鐘聲,知道是要發(fā)生大事了,個個火急火燎地趕往老榆樹下。
我不知道這顆古樹具體老到啥程度,只知道從記事兒以來,這顆老榆樹就遮天蔽日、枝丫茂盛。樹上的葉子密不透風(fēng),就像一把巨大的傘。我們都見過月宮里跟嫦娥為伴的那顆神樹,每到農(nóng)歷十五時,我們都看得都非常清晰。就是那樣的一顆老榆樹,只要屯子里的人一抬頭就會看到。人們只要看到它,就像盛夏里看到了陰涼一樣。中午時,只要人們走近它,就像離開了暑氣一樣,身體感覺有了一絲絲涼意。高大粗壯的樹干,幾個年輕小伙子都抱不攏。它身上一圈一圈、一道一道的豎紋,書寫著它久遠(yuǎn)的年輪。
民兵連長李大兵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開始伸個公鴨嗓的脖子喊起來:“全體社員們都聽著,今天召集大家開會是有件大事要宣布,咱們今晚開的可是批斗會。我先給大家講明白了,等一會人到了,咱們就不再講了,就開始批斗了?!崩畲蟊v得神采飛揚,似乎還帶點幸災(zāi)樂禍。
緊接著,李大兵繼續(xù)喊著:“大家注意了,今天這個批斗會,批的就是咱們屯里的大地主叢雙旋。一聽他的名字,就知道這個人有點不地道,大家都想知道為啥批斗他吧?咱們明人不做暗事,他就在今天上午鏟地的時候公開說,到地里檢查工作的公社干部是走形式,是混老百姓干飯吃的。這不明擺著反動么?只有不甘心的地主老財才能說出這么反動的話來,咱們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nóng)咋就沒一個這么說的呢?我們都巴不得工作組下來呢?是不是???”李大兵講得吐沫星子飛得老高,社員們個個低著頭,誰也不敢吭聲。
還沒等李大兵講完,幾個民兵把頭上戴著高帽子的叢雙旋押上來了。叢雙旋頭戴高帽子,上面用毛筆寫著大字:“打倒大地主,反動派”。李大兵一看人帶來了,就開始了他所謂的批斗。
“低頭,認(rèn)罪不?你知不知道你犯的什么罪?”李大兵一面強行往下按叢雙旋的頭,一面嘴里不停地大聲問著。
“不知道?!眳搽p旋無力地回答著。
“你罵工作組了,知道不?工作組是代表黨的,你罵工作組就是在罵共產(chǎn)黨,你就是反對共產(chǎn)黨。工作組你也敢罵,這不是反動派是什么?不承認(rèn)是不,給我打?!崩畲蟊宦曔汉龋瑑蓚€青年小民兵立刻沖上來了,對叢雙旋上用拳打、下用腳踢。
叢雙旋的嘴角流出血來,他的獨生子兒子叢言立刻沖了上去,嘴里不停地喊著:“爸爸,不要打我爸爸,你們打我吧?!睅讉€民兵把叢言硬拉走了。叢言離開的時侯,又聽到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
夜深了,小屯人也靜了,屯西頭響起幾聲狗叫。
叢言見父親傷痕累累、拖著疲憊的身子進(jìn)了家門。他的母親一見,急忙跑上前去,抱住叢雙旋大哭。叢言安慰著兩位老人,照顧他倆躺下。他拿出一把鐮刀偷偷溜出家門,一口氣跑到屯西頭的老榆樹下,用手中鐮刀照著它的枝丫一通孟砍。枝丫一棵棵地掉下來,一陣涼風(fēng)吹過,粗壯的古樹在瑟瑟發(fā)抖,好像受了重傷的士兵,渾身忍著劇痛,就好像被砍掉的是自己的胳膊和腿,讓它痛徹心扉。
天上的星星在不停地眨著眼睛。涼風(fēng)過后,有幾片烏云飄過來,蒙住了星星的雙眼,讓它沒看明白人間所發(fā)生的一切。
三
在東北地區(qū),種麥子就一茬,都講究麥子不受三伏氣。這年夏天,龍王爺還經(jīng)常光顧,三天兩頭就下一場雨。一片片金燦燦的麥子都已成熟,社員全都出工也干不過來。每逢一場大雨后,麥子發(fā)芽的發(fā)芽,被沖走的沖走。
公社又派來了工作組,經(jīng)過討論,決定凡是已婚三線婦女,也全都上陣搶收麥子。誰也不許請假,誰請假就是不支持工作組的工作。那陣勢,就如同秋收起義一般。
每個生產(chǎn)隊里都有個打頭的,打頭的人一般都是生產(chǎn)隊里干農(nóng)活的好把式,干起活來既快又質(zhì)量好。這些人一般都是被人們認(rèn)可的,也是社員會上推選出來的。
我們屯子打頭的人叫馬喜榮,是個三十多歲的北方漢子,為人正直,又年輕力壯,干起活來誰都比不過他。
每天中午,經(jīng)過一上午勞作的人們吃過午飯,也就能休息一個小時,馬喜榮敲的鐘聲就響了。人們聽到后,就又都下地開始干活了。馬喜榮領(lǐng)人到了麥地,就按人頭,每人分一桿寬的麥子。那時候,一桿大約也就一米半寬,有了寬度大家就開始割麥子了。在馬喜榮的帶領(lǐng)下,男女老少,滿地都是人。人們干得汗流浹背,有的人都顧不得擦,那場面真是熱鬧非凡。馬喜榮干活一馬當(dāng)先,等回頭再一看,后面早已經(jīng)人仰馬翻了。有的歲數(shù)大點的,和年輕小姑娘都累得躺在了麥捆上,即使年輕人,也被他落下老遠(yuǎn)。馬喜榮回頭搖著手里的手巾,喊著:“老少爺們,攆不上的,還來干什么活,都回家抱孩子去吧。哈哈哈……”這笑聲里,既充滿了豐收的喜悅,也包含了勝利者的快樂。
月上柳梢頭,天邊有幾片云飄過。晚上的涼風(fēng)趕跑了一天的悶熱,也讓沸騰了一天的小屯子,陷入了一種寧靜。
此時,叢言的媳婦卻順臉淌汗,薄薄的背心早已浸透了。叢言抱著媳婦,婆婆在外屋燒著開水,叢雙旋急得直在地上打轉(zhuǎn)轉(zhuǎn)。他和兒子流的汗,一點都不比兒媳的少。
叢言硬著頭皮說:“爸,你去找生產(chǎn)隊長問一下,能否找個馬車,送她去鎮(zhèn)上醫(yī)院。她懷著六個月身孕,這大熱天跟大伙一樣割麥子,她的身體怎能受得了呀,再不去恐怕……”叢言不敢再往下說了。
叢雙旋無可奈何地說:“造孽呀,我現(xiàn)在正在挨批斗,去說了恐怕也不一定能行?!?br />
叢言聽后,急忙把媳婦輕輕放下,橫下心說:“媽,你進(jìn)屋看著她,我去吧?!眳惭砸贿呎f,一邊飛快地跑出屋去。
等叢言滿頭大汗地跑回家來,一進(jìn)屋就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傻了眼。
只見鄰居馬嬸兩手鮮血地站在叢言媳婦身邊。叢雙旋垂頭喪氣,兩手空空從外面進(jìn)來,看到兒子一剁腳說了聲:“造孽呀,我這不是造孽嗎?”說完沖進(jìn)屋,一頭栽倒在炕上痛哭起來。叢言一看,媳婦滿臉淚水已匯成小溪,媽媽的一只手正撫摸著兒媳的肚子大哭著。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鄰居馬審,實在看不下去了,也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嘆息說:“造孽呀,唉……”說完,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叢言一下子抱住媳婦,痛哭不止。
突然,叢言推開媳婦,拿起割麥子鐮刀,像瘋了一樣跑出家門。老榆樹的枝丫又一棵一棵地掉下來,掉得那么悲哀,又掉得那么無辜。
天空異常悶熱,一陣黑云壓過來,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地掉下來。雨水順著老榆樹皺皺巴巴的深紋,潺潺地流著,就像一位老人心酸的淚水。它閉目回想著自己一個個孩子,竟被人發(fā)泄憤恨,無辜地被砍斷了一條條的胳臂和腿。它忍著痛看著蔥蘢茂盛的枝頭越來越小,現(xiàn)在已經(jīng)依稀的透著混沌的光。雨越下越大,樹頭被搖得擰勁地晃動著。叢言停止了砍,抱著老榆樹大哭起來。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著。老榆樹,就像一位年長的老者,用它偌大的身軀支撐著叢言弱小的身子。掉下的樹枝落在了他的頭上、背上,就像老人的手在撫摸著他。老榆樹忍著自己心痛,卻撫慰著叢言的心傷。當(dāng)叢言再抬頭看著老榆樹殘缺不全的軀體,以及樹干上刀刻般的深深皺紋,就像看到了一顆破碎的并且傷痕累累的心,正在向下滴著血……
四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又來到古樹下,一邊回想著,一邊重新審視著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心中感慨萬分。
當(dāng)年被砍掉的一些殘缺不全枝椏,已經(jīng)被修剪整齊,一些新生的枝杈又撐起了能夠遮住太陽的巨傘。碧綠的葉子片片相連,這種郁郁蔥蔥的感覺,看得人心情愉悅。串串榆樹錢掛滿枝頭,點綴得老榆樹有種成熟的美。老榆樹看似比從前更挺拔了脊梁,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一種年輕的身姿。
一陣微風(fēng)掠過,吹得樹葉沙沙的響。我看著搖搖擺擺的樹葉,就像一副瀟瀟灑灑的樣子。老榆樹的面龐似乎還有春光在蕩漾,那串串榆樹錢也在隨風(fēng)悠閑地蕩著秋千,看著我的心也隨之舒暢起來。我感覺,心中似乎有一首甜蜜的歌,正在輕悠地蕩漾開來。
正當(dāng)我陶醉在古樹的神奇過往之中時,忽覺一陣清風(fēng)吹過來。天空中跑來幾朵浮云,緊接著溫馨的雨滴就老榆樹的枝葉間滴了下來。我忽然感覺,這雨水又變成了淚滴,順著鶴發(fā)童顏老者的臉上,簌簌地流淌著。所不同的是,這已經(jīng)不是心酸的淚,而是歷經(jīng)滄桑后,一位老人激動的淚,也是幸福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