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愛】爺爺?shù)难坨R(散文)
一
小的時候,很崇拜戴眼鏡的人,總覺得那是有文化的象征,他們的肚里裝著無窮盡的知識,爺爺就是那種人。
自打記事兒起,爺爺就已經(jīng)從學(xué)校退休了。農(nóng)村的生活節(jié)奏簡單,空閑的時候,爺爺總會靠在炕頭的鋪蓋卷上看書,而我也會找來幾本書陪著爺爺,就我們爺倆的屋子里靜。爺爺看書時基本不說話,屋子里有的只是翻書時紙張清脆的響聲和老掛鐘擺動的聲音,朝陽的炕,陽光很容易照射進(jìn)來,身子被曬得暖暖的。而我常常曬了一會兒后選擇趴在炕上看,爺爺永遠(yuǎn)都保持一個姿勢,直到手中的書翻盡。
靠近爺爺鋪蓋邊的窗臺上一直放著一個小木匣,灰褐色的,隱隱還能看到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花紋和漆痕。拉開上面的蓋子,里面只有兩個格子,一邊放眼鏡,另一邊放的還是眼鏡,不同的是一個是花鏡,一個總是被用紅絨布包裹的金絲眼鏡。與爺爺常戴的塑料材質(zhì)的花鏡相比,這個金絲花鏡顯得很有年代感,爺爺時不時地會拿出來端詳一番,戴一下。每次爺爺都是在一個人或者只有我倆在屋的時候戴,并且每次爺爺總是閉著眼睛,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那時的我感覺這副眼鏡一定有魔力,要不爺爺怎么一戴上它就不正常了呢?
說實(shí)話,對于這個眼鏡,一直都是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的。因?yàn)閺挠浭缕?,就被告之它不能動,也不能拿,每次?dāng)我好奇心作怪想伸手拿的時候,爺爺嚴(yán)厲的眼神總能與我不期而遇。
曾經(jīng)問過爺爺?shù)倪@個眼鏡的來歷,但爺爺每次都不愿意多說。只有在爺爺老友來家中做客時,幾杯燒酒過后,話題涉及到爺爺?shù)睦蠋煏r,我才能在他們的談話中聽出個大概。
這副眼鏡是爺爺?shù)睦蠋熈艚o他的。至于他的老師姓什么,沒人特意問過,因?yàn)闋敔斂偡Q呼他為“先生”,而同爺爺聊天的人也都熟悉這位“先生”,同爺爺一樣地稱呼,從不涉及到姓氏。
二
人往往這樣,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得到。終于有一天趁爺爺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打開了木匣,第一次真實(shí)地把眼鏡拿在手里。
它太簡單了,也太單薄了。兩支透明的圓鏡片被一條窄窄的弧形銅片連在一起,鏡片的左右兩端各有一根比牙簽還細(xì)的銅絲做的鏡腿。如果說是鏡腿,還不如說掛腿更貼切,不過手感冰冰的很舒服。也不知道戴到臉上是什么感覺,就在這想法剛剛萌生還沒行動時,爺爺進(jìn)屋了。
“快給我放下,誰讓你拿它了,你個死孩子,弄壞了怎么辦!?”爺爺一連串的斥責(zé)嚇得我急忙把眼鏡放在木匣里?!盃敔?,我想戴眼鏡,我看書,看書看的眼睛都痛了,你都不管我?!币?,爺爺向來都吃我這套的?!吧抖夹校瓦@個眼鏡你不能動,聽到?jīng)]有?”爺爺?shù)目跉鉀]有一絲商量的余地?!安?,我今天就要這個眼鏡。你要是不給我,我就給你折壞它!”那時那刻的我也不知犯了什么混,也許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吧?!胺畔?!”“不給!”
“啪!”爺爺真生氣了,給了我一個耳光。那是我記憶中唯一被爺爺打的一次。當(dāng)時我委屈死了,放聲大哭起來。后來爺爺看我哭的實(shí)在沒辦法,就哄我說只要我不哭就帶我去鎮(zhèn)里走走。從家到鎮(zhèn)里步行有三、四里路,在去鎮(zhèn)的路上,我的哭聲雖然止住了,但只要一想起爺爺?shù)哪莻€巴掌淚水就會不由自主地涌出。
“大孫子,不要哭了哈。爺爺平時多喜歡你啊,你動這個眼鏡,爺爺怕你弄壞了,爺爺當(dāng)時著急,才打了你,爺爺錯了,原諒爺爺行不行?”那時的我單純,爺爺不勸我倒好,這一勸又讓我傷心起來,哭聲又起了。爺爺拉著我的手讓我明顯感覺到爺爺?shù)臒o措,不過孩子就是孩子,永遠(yuǎn)“斗”不過大人的?!皩O子,你別哭,你不是想知道這副眼鏡的來歷嗎?爺爺給你講一講。”他知道這一定能吸引我,所以也不顧及我感受,講了起來。
三
要說起眼鏡的來歷,還得先從我的祖輩說起。我的祖輩也是闖關(guān)東過來的,兄弟幾個來到東北這地方落了腳,用汗水開墾出了大片的荒地,又用了幾代人的努力,過成了擁有百十口人的大家庭,成為名符其實(shí)的“地主”。與影視劇及其它文學(xué)作品中不同的是,我家這個“地主”,不對外租地也不收租,地全是自家人耕種。因?yàn)榉綀A幾十里也沒有其他人家,更別說雇什么下人、長工了。到爺爺那輩哥兄弟22個,因?yàn)榧业臈l件還可以,所以當(dāng)家的太爺說,誰想念“大書”就供誰。就這樣,爺爺和其他三位爺爺離開家鄉(xiāng),踏上求學(xué)之路。當(dāng)時是用兩掛馬的車?yán)鴿M滿三車黃豆來抵四位爺爺一年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用的。由于爺爺那時年齡最小,并且在四位爺爺之中數(shù)他最聰明,學(xué)的最好,自是最得學(xué)校所在班里“先生”的“寵愛”。先生常常給爺爺帶罐咸菜、幾只雞蛋等自家出的食物,或隔三差五把爺爺帶回他的家中,給爺爺蒸碗咸肉,解解饞。也許是因?yàn)檫@個原因,爺爺成了四位爺爺中唯一把書讀下來的人。就是那在外求學(xué)的幾年里,“先生”與爺爺之間亦師、亦父、亦友,再后來,也是因?yàn)樵凇跋壬钡呐e薦下,爺爺讀到了偽滿洲大學(xué)。再后來,爺爺畢業(yè)成了高中的一名教師,先教日語,后來日語取消了,就改教語文,直至退休。
因?yàn)橛小跋壬弊畛醯年P(guān)愛與支持,爺爺與“先生”保持著終身的聯(lián)系。更是在“先生”的晚年,爺爺把孤身一人的“先生”接到家里照顧,那時父親已多多少少記事了。父親現(xiàn)今還常提起“先生”,他記憶里的“先生”青衫白須,打著腿帶。干凈利索地盤坐在炕頭,滿眼微笑地看著他和叔叔們在屋里玩耍,而這樣幸福的情景,永遠(yuǎn)被定格在父親的記憶中。因?yàn)椴痪靡院?,十年浩劫開始了。
很快,爺爺成份被定為地主。教學(xué)工作也隨之被停止了,“先生”由于舉薦多名包括爺爺在內(nèi)的學(xué)生到日本人建立的大學(xué)讀書,除了“臭老九”的帽子外還被扣了“漢奸走狗”的大帽子。每天被紅衛(wèi)兵們押著游街、批斗、交待、認(rèn)罪……當(dāng)然,每次陪著他的還有爺爺,只不過爺爺那時在任教期間口碑很好,大多數(shù)時間里只是陪襯,群眾和紅衛(wèi)兵們都有意無意地關(guān)照爺爺,讓爺爺少受了很多罪。但“先生”可就沒那么幸運(yùn)了,你想想,一個外來人,只身在這邊,無親無故的“漢奸走狗”自是成為那時運(yùn)動的靶子。沒有人心疼你年齡大,身體不好。十幾斤的大高帽、九十度地鞠躬謝罪日復(fù)一日地進(jìn)行著。很快,“先生”的意志崩潰了。
那是經(jīng)過一天批斗下來后,“先生”的腰已經(jīng)直不來了,在爺爺?shù)臄v扶下,勉強(qiáng)挪動著腳步邁進(jìn)了家門。一天米水未進(jìn)的“先生”拒絕了端到跟前的稀飯,搖著手躺到了炕上。“先生,我不應(yīng)該把你接到這里來受罪?!睜敔斍敢獾卣f道。“不要這么說,玉章,現(xiàn)在的情況全國都一樣,我就不是在這,到哪能好過呢?再說,這幾年,是我生活得最舒心的日子,這把年紀(jì),知足了,只是我,真的挺不住了。”“先生,我看到了,可學(xué)生我眼看著你受罪,我?guī)筒簧夏惆 !薄拔颐靼?,以你的能力,自保就不錯了,就不要顧及我了,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我也休息一會兒,你們不要管我了?!薄靶?,那你先躺下,飯我放在枕邊,一會兒歇好了再吃?!闭f完,爺爺走出了東屋。
第二天的清晨,天陰沉著,太陽雖仍從東方升起,但它沒能驅(qū)散陰郁,照亮靈魂深處的角落。爺爺早早醒來看見“先生”的屋門沒有關(guān),走進(jìn)屋內(nèi)“先生”也沒在炕上,鋪蓋卷也沒有放下,昨晚放的稀飯已凝固成一坨?!跋壬碧焯炫鋷У难坨R放在炕上,眼鏡下面壓著一張紙。紙上寫著,“玉章,我走了,我真的抗不住了,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想想咱爺倆幾十年的相識,你對我的所作所為,我深感欣慰,你我之間的感情也就差那一聲“稱呼”而已。我走了,你不要難過,打你接我過來,我身無分文,無牽無掛。如今我走亦是兩手空空,不能自私地再把你們的牽掛帶走。在我最后的歲月里有你相伴,足矣!你是我這半輩子看好的人,雖然當(dāng)下時局飄搖不定,但終歸有雨過天晴之日。只是我等不到那天了,你不要學(xué)我這般,為了孩子們,堅(jiān)持!玉章,這副眼鏡留給你做個念想。因?yàn)?,為師除了它,也再無其它能給你的了。我也從未求你為我做什么,這次只想讓你勿找我,莫為我傷心,如緣未盡,再盼來世!”“先生”就這樣消失了,淹沒在那年、那月、那個時代潮流中,以至當(dāng)時和后來多次尋找也杳無音訊。
“爺爺,你猜先生會去哪呢?”我好奇地問道?!安恢馈!薄澳窍壬傄膊粊碚以蹅?,爺爺你會想他嗎?”“會,一定會!就是因?yàn)闋敔斚胨?,才會戴上這眼鏡,先生有時會在眼鏡里,你知道嗎?”說這話時,我明顯覺到爺爺握我的手用力了,讓我感到一絲疼痛。并且我感覺到爺爺?shù)穆曇粲行╊??!盃敔?,回家也讓我戴一下,我也想看看里面的先生!”“大孫子,你知道嗎,這副眼鏡很神奇的,只有爺爺才能看得見里面的先生?!薄膀_人!我不信!”……
四
對于眼鏡的喜愛讓我堅(jiān)持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的那天。趁著爺爺及全家人高興,爺爺又問我想要點(diǎn)什么做為獎賞時,我才提了出來。爺爺其實(shí)也不是很爽快地答應(yīng)我的,但微微思索后還是點(diǎn)頭了。父親也嫉妒地對我說:“這副眼鏡可是你爺爺?shù)膶氊?,意義所在你也知道。這次你馬上工作了,你爺爺真是舍出來了,不容易啊,我早就想向你爺要了,只是一直沒好開口,好好經(jīng)管著,知道嗎!”“知道、知道!”我趕緊答應(yīng)著。
還是那支木匣,蓋板拉開,紅絨絨的布卷里,眼鏡還靜靜地躺在那。這也是我第二次正式親手接觸它。兩支鏡片圓圓的、光滑滑的,帶給指尖的第一感覺涼絲絲的。一片薄薄的銅片被同色的銅釘鉚在鏡片的邊圍。貼近鼻子的一側(cè)里還篆刻著“福記”兩個字。鏡片左右外面?zhèn)葒?,也用銅釘鉚著高粱米粒大小的鏡腿支柱。支柱上簡單地被用手工磨成云紋,一根如芝麻粗細(xì)的鏡腿從支柱上拉伸出來,在大概耳部部位做了個彎來掛在耳朵上。兩支鏡片的連接處已有些松動,小心翼翼地戴上感覺不是很舒服,兩支手不敢松開,怕它從耳朵上掉下來。戴上它眼前的景物被放大了許多,甚至有些模糊不清。但眼睛感覺涼絲絲的,很舒服。
就這樣,這副眼鏡同樣也成了我的寶貝,成了我同他人炫耀的資本。慢慢的,周圍的同事和朋友都知道我有這個老物件,讓我引以為榮,甚至有的朋友開出不菲的價(jià)格想購買它被我拒絕了。期間,爺爺也流露出想要回眼鏡的意思,好在他沒好意思直說,我也裝糊涂給遮掩過去了。
再后來,爺爺?shù)哪昙o(jì)大了,漸漸老了,糊涂了,再也想不起來向我討要這件事了,我也安心擁有這件老物了。我還給它配了個盒子,手工蒙皮的那種,和眼鏡很配。
又幾年過去了,爺爺已從臥床不起到一直昏睡好幾天都吃不下東西了。父親打來電話,說爺爺時日不多了,讓我請幾天假陪陪爺爺。再見到他同上幾天不同的是臉上肉更少了,越發(fā)顯得臉色黃黃的,眼睛也不睜開一點(diǎn),干巴巴的臉上只有鼻翅緩緩地動著。姑姑在旁邊用梳子給爺爺梳著頭,當(dāng)用熱毛巾擦試爺爺?shù)哪槙r,爺爺微微睜開了眼。很快,家人都圍了過來。爺爺?shù)难凵耧@得很疲憊,環(huán)視了下落在了我的臉上。爺爺?shù)淖齑絼恿藙樱梢咽钦f不出一絲聲音了。
姑姑猜道:“爸,你是不是渴了?”說完用棉簽沾了點(diǎn)水,點(diǎn)在爺爺唇上。爺爺努力地輕搖了下頭,依舊看著我。“爸,你是不是惦記你大孫子???你不用惦記。他現(xiàn)在工作很穩(wěn)定,也處對象了,你好好活著,來年就能看到孫媳婦了。”父親也對爺爺說道。當(dāng)我讀過爺爺看我的眼神時,我第一反應(yīng)是爺爺想向我要那副眼鏡!可這眼鏡我真的喜歡啊,自私讓我又一次選擇了裝糊涂。
見我沒有反應(yīng),爺爺努力地把從被里的手抽出來,但只能是抽出來,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只見他用盡全身之力把食指和拇指比劃在一起。
啥意思啊,聽著家人們七嘴八舌地猜著,我心里更明確了,爺爺比劃的是眼鏡的意思。我望著爺爺?shù)难?,心里對他說:“爺爺,我很喜歡這副眼鏡,給孫子留下做個記念吧,行嗎?”爺爺也不知感受到我不敢說出口的話語,慢慢地又合上了雙眼,一絲淚從他干枯的眼角邊流出。
“爸,你放心吧!你什么病也沒有。你不用惦記我們,我們會好好的?!备赣H為了不讓爺爺走的不明不白,把爺爺?shù)那闆r哭訴給了他。
一下午時間,爺爺幾次睜開眼都找尋著我,在我不語后繼續(xù)昏睡?!澳銧斶@是有放心不下的事??!咱也猜不出來啊。”父親念叨著。而那時的我,內(nèi)心一直在掙扎著,抵抗著。只不過隨著爺爺一次的目光沖擊,慢慢地潰退著。終于,在爺爺再次望向我的時候,我起身把嘴伏在他耳邊,對他小聲說道:“爺,你等著,大孫子給你取眼鏡去,還給你?!睖I水與自責(zé)混在了一起心就特別的痛,痛得連轉(zhuǎn)身爺爺輕輕地點(diǎn)頭都沒注意到。
“還是他孫子,知道他爺想的是啥!”姑姑的話在我身后回響著。姑啊,你那里知道我早就知道爺爺?shù)南敕ò。∧阒朗怯捎谥蹲拥乃叫淖尃敔斣谧詈蟮臅r刻放不下心嗎?
真的很神奇,從老家到縣城來回我用了近3個多小時時間。當(dāng)我把金絲眼鏡戴到爺爺臉上時,爺爺又睜開了眼睛。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絲笑意。鏡片里爺爺?shù)难劬Ρ环诺煤艽螅梢钥吹酵住⒖吹酵桌锘疑氖澜?。不一會兒,爺爺?shù)难劬﹂]上了,永遠(yuǎn)地閉上了。只留下透明的鏡片和里面被放大的一根根睫毛……
爺爺入殮的時候,我把這副眼鏡連同木匣放在爺爺手邊,盡管不少人認(rèn)為可惜了這份物件,但我心里明白,它從來都是屬于爺爺?shù)摹?br />
當(dāng)晚,我清清楚楚地做了個夢,夢見一位白須老者拉住向我道謝,謝我?guī)退业郊伊耍m然醒來不記得老者的模樣,但他臉上那副眼鏡我很熟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