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偷水(小說)
一
你們倆個等一下。小個子隊長祥林兩手抱著锨把頭,下巴頦壓在手背上,身子向前躬著,鐵锨把向懷里摟著,像一個不成比例的“人”字,對迎面走來的劉大和三娃說。
隨著回家吃晌午飯的人流正匆匆忙忙朝家趕的劉大和三娃互相看了一眼,順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停下腳步木然地看著祥林。此時,正是正晌午時分,五黃六月火辣辣的太陽照在頭上,像頂了個火盆,人站在太陽下,一股股熱氣順著褲腳直向上竄。祥林卻不看他們倆,轉身蹲下看地里的麥苗去了。眼下正是小麥撥節(jié)的時候,快一個月沒有澆水,也不曾下雨,麥葉已沒有了原來的翠氣,不再直直的挺著,而是耷拉下來,麥葉尖已有些焦黃了。拔一顆麥苗,根上全是干干的黃土,沒有一點濕氣。
媽的個屄,這日鬼天氣,還讓人活嗎?祥林沒來由罵了一句??吹狡渌硕甲哌h了,才低聲對劉大和三娃說:后晌你們不下地了,收口子去,小心別讓人發(fā)現(xiàn)。說完,抓過鐵锨,順手一背,兩條短腿快速移動著,上身卻像木板一樣直,那急匆匆走去的背影活像個快速滾動的皮球。
三娃知道,隊長又下決心偷水了。
二
下午四點多,劉大和三娃就出門去收口子了。
祥林回到家,一進院門,就看見羊頭兒張老大坐在自家正房屋檐下的陰涼處抽旱煙。倆人是自小一起玩尿泥長大的朋友,張老大不怎么愛說話,自小給生產隊放羊。祥林先進門抓起放在方桌上的大瓷缸子,鼓了一氣涼茯茶,才回頭對張老大說:弄來了?張老大不說話,朝墻角一呶嘴,算是回答。其實祥林一進門就看見了,一只雪白的小羊羔捆著蹄子,側臥大門一側。張老大把旱煙袋朝腰里一別:日它先人,吃羊的嘴比下羊的屎多。你胡說個球。張老大不答話,咧嘴一笑,走了。
到夏天的時候,莊稼人最好的午飯,就是喝茯茶吃干饅頭,省時耐饑。祥林吃了些干饅頭,把羊羔朝自家那什么都響唯獨鈴子不響的破自行車后架上一捆,向大隊代銷店走去,路不遠,五、六里路,十幾分鐘就到,可正午的陽光和一路的上坡道還是讓祥林出了一身臭汗。花了近四十元,還搭上一盒兩毛七的岷山煙,祥林買了三條零三盒岷山煙,十瓶涼州春酒,才又急匆匆地向十幾里外的渠首走去。
三
渠首其實就是分水閘,幾條干渠分水的地方。過去都是砂石壩,解放后幾次興修水利,筑起了一道水泥大壩,把剛剛沖出山谷的河水攔腰切斷,然后通過幾個干渠把水分輸開來,分別利用。渠首是縣上水利局管的,一年四季都有人看著。在大壩西側一個西北高,東南低的地方修了七八間座西朝東,很是洋氣的磚房,四周種了許多的鉆天楊樹,夏天是個乘涼的好去處。祥林進了渠首大門,管水的幾個人都在敞著門睡覺,他先來到水頭老梁的房間,叫了聲:梁所長。老梁睜眼看了一下,并沒有起身:啥事?祥林拿出兩條煙,兩瓶酒來,向老梁一舉,順勢塞進老梁的床底下:我抓了個羊羔子,還吃奶呢。想怎么吃?老梁嗯了一聲:媽的,天天吃羊肉,人都上火了,還是墊卷子吧。一轉身又睡了過去。祥林沒有說話,悄悄地出來,把剩下的一條煙一分為二,各加一瓶酒,給了另外兩個人,就忙活著殺羊去了。
祥林做羊肉的時候,副隊長三德看了看西垂的太陽:今天不干了,收拾回家,女人們早點做飯,男人們抓緊迷上一陣,晚上還有事情呢。干活的人們一聽,一改懶洋洋的樣子,急急忙忙地收拾農具回家了。
四
莊稼人是沒有小時概念的,頂著晨曦上地,背著夜幕回家是多少年來的規(guī)矩。吃了晚飯,天已黑了。三德抽了幾袋旱煙,扛上锨,出門派活去。祥林交代的很明白:晚上不要聲張,悄悄安排。其實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前面已澆過頭水,澆水時倒壩漫溝的事上不多了,男人們基本上能顧過來。前面偷了幾次水,都沒有弄成,大家就有點想法,說是晚上澆水,都有些情緒不高。一圈轉過來,不自覺地走進了羊倌家:
有人嗎?
隊長呀,快進來吃飯。說話間羊倌女人梅花已閃出門來:娃他爹,三德隊長來了。又朝三德說:進屋嘛。
不了。晚上澆水呢,你們女人就不去了,把自家自留地水放好。又悄悄地說:老地方等你。轉身就走了。
出了門來,才感覺到腰下那活計早支了“帳蓬”。三德二十八了,還沒有媳婦。不是人丑,而是家窮。早些年,說好了一家的姑娘,是一個下鄉(xiāng)的城里人,可到結婚的時候,那姑娘隨父母返城了,再找就有了困難。年齡大了,沒有媳婦,可正常的生理需要還是要解決,三德就和村里幾個瘋女人有了瓜葛。后來,和大他六、七歲的梅花搞在了一起。奇怪的是自從和羊倌女人有了那個事情,三德的心安然了許多,不再那么浮燥了。也不再和其它的女人勾搭了。只是只要羊倌一回來,一想起羊倌要和梅花弄,腰下那玩意就憋得難受。
派完了活,又去地上轉了一圈,三德才來到老地方草房里,草房是個高大寬敞的地方,四間房通開,進深近七八丈,是生產隊放麥殼等細草料的??拷T口,有一個小小的土房,平時放些打場才用的農具,是一個人們不大注意的地方,也是三德和女人約會的去處。三德把背草用的大草筐放到草房門口,用麥草鋪了個地鋪,躺下等著羊倌女人。等了好久,才看見門口閃了一下手電,三德知道人來了,連忙回了一下。黑暗中,羊倌女人閃了進來,三德不說話,一把抓住羊倌女人,拉在自己懷里,一只手同時也伸進了她的衣服。都是屬猴子的。羊倌女人說:死羊倌上午一進門,飯都不吃就弄了一回,后晌收工早,進門又弄,剛才吃過飯,非要再弄一回……說話間,三德已開始動作。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進了三德的耳朵,三德一驚,連忙抽身下來,低聲說:快走。自己已三下五除二,系好褲子,跑到門口,提起了早準備好的草筐。草筐很大,裝上一個人綽綽有余。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探進頭來,三德把草筐朝那黑影頭上一套,然后死死的壓了上去。草筐下面立即傳了殺豬樣的叫聲,是浪漢狗蛋。三德只是不吭氣,等羊倌女人走遠了,突然放開草筐,抓起鐵锨就跑了。身后,傳來狗蛋惡毒的咒罵聲。
五
做羊肉是祥林的拿手好戲。此地因多生沙生植物,所產的羊肉肥而不膻,許多農家只要蔥姜蒜鹽和花椒,再不加其它調料,就能做出香噴噴的羊肉來。特別是一種叫羊羔肉墊卷子的吃法,更是其中精品美味。
不到一個小時,祥林已做好了羊肉。幾個人喝著酒,聽著老梁說有來由沒去處的黃話,天不覺得就黑了。祥林不敢喝,心里還操心晚上的事情,只是笑著應酬著,倒個水什么的。老梁看著坐立不安的祥林:你狗日的急著回家會哪個女人去?
我連自家的都忙不過來,還哪個呢。
我看你的心也沒有在我這里,你走吧。
祥林卻不敢走,偷水要開閘,開閘要套管,套管在老梁的床下呢。祥林搓著手:我不走,我陪你喝酒呢。
喝個球,你是惦記老子的套管呢。你那點賊心我早明白。這樣,要么你喝一瓶酒,要么你給我磕個響頭,套管就給你。
祥林笑著,可額頭的青筋卻暴了起來,酒是萬萬不敢喝的,多年的胃潰瘍,喝酒等于要命。我給你磕頭吧。說著,雙膝一軟就要下跪,旁邊的小馬一把拉住祥林:頭和你開玩笑呢,你還當真了。來來來,我?guī)湍愫取?br />
去你媽媽的,你瞎摻和個球?老梁一瞪眼。祥林,真要磕頭呀?那我可受不了。其實就是和你開玩笑。不難為你了,你是個好隊長,好人,不說了,你自己拿去吧。只是明年,你要把你們隊的地給我們五十畝,種子、肥料我們出,種、收你們管,如何?老梁慢悠悠地說。
行,包在我身上。祥林取上套管,出了大門,覺得眼睛有些模糊,一摸,竟然流出淚來:媽的,別說磕頭,就是你砍頭,老子也認了。到了分水閘,劉大和三娃早到了。三人急忙上壩開閘。祥林說:開大些。所有的地都澆,沖了也比旱了強。
六
天泛魚肚白的時候,祥林才戀戀不舍地關了水閘,把套管悄悄地放到老梁的門口,和劉大、三娃三個人騎自行車回村去。到了村口,祥林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了地尾巴,查看水澆的情況。幾乎所有的地都出溢水了,東邊的地好一些,一锨插下去,基本上有一锨的深度。西邊的則差一些,一來地長,二來水遲,有些地方的水剛剛流到地頭。晨曦中,經(jīng)過一夜水澆的麥苗又重新挺起葉子,在微風中晃動著。這一下,再十天半月不來水也不怕了。
澆水的男人們還沒有回家,溢水還在地里汨汨地流著,看見祥林過來,大伙都熱情地招呼著??粗粡垙埿δ?,祥林覺得挺滿足的,幾十天來窩的火也少了許多,幾個人圍在一起,叭嗒了幾口旱煙,祥林才準備回家吃點早飯。到了村口,一陣吵罵聲漸漸清晰了,是兩個男人在吵架,祥林拐彎走了幾步,轉念一想還是向吵架的地方走去,一邊走一邊聽了個大概:副隊長三德和狗蛋在吵架。狗蛋說三德昨天晚上打了他,三德說沒有。
圍觀的人看見祥林來了,都自覺地讓開一條道;兩個吵架的男人看見了,也不再推搡,三德蹲在了一邊,而狗蛋卻沖著祥林說:你給評評理。
評什么理?
三德昨晚套了我一草筐。
放屁!三德插話道。
祥林一擺手,制止了三德。對大狗說:你繼續(xù)說。昨晚什么時間?
天黑了,
在那?
在草房。
怎么套的?
我朝草房一伸頭,他就套了。
你看清楚了?
基本看清了。
以后呢?
大狗突然覺得不對了:我挨打了,怎么老是問我?
我問你后來怎么了?
我……我……我套在里面出不來,就在里面睡了一夜。
什么時間出來的?
今天早上。
怎么出來的?
自己出來的。
媽的個球,全村的男人都在澆水,你個狗慫卻在睡覺,還好意思說?祥林突然變了臉,罵了起來。大狗也不是服軟:你看他打的傷,挨打了還沒有理了?你們官官相護!偷人的偷人,偷水的偷水……
去你奶奶的,你想讓全村爺們翻臉嗎?
大狗一看陣勢不對,連忙就坡下驢:好,我惹不過你們,我找公社去,找縣上去,說著走了。
祥林看了一眼三德,努力壓著火氣:敲鐘吧。其實,男人們正在陸續(xù)回家,女人們早就起來等著派活,聽到鐘聲,很快就來了。祥林看著大伙基本齊了,開始說話了:先說個事情,三德和大狗剛才在吵架,大家基本都聽見了,我祥林偷水是為了大伙嘴里的面味重些,草氣少些,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有什么事情我擔著,可誰想讓大家伙的飯碗出洋相,別怪我六親不認。要是真弄出什么事情來,娘的球,老子今年不給他家分糧。
人群傳出輕微的嘰喳聲。吵什么吵?想吃飯的不管男女通通回家取臉盆家伙去,從上面開始,把水溝里面的水統(tǒng)統(tǒng)給我舀到地里去,一點都不要剩。昨晚上澆水的男人回家吃一些,迷上一陣也上。說完,轉身自顧自走了。
七
祥林的隊長被撤了。這已是偷水后一個多月的事情。由于持續(xù)干旱,上下游之間,村與村之間,搶水偷水屢有發(fā)生,甚至出現(xiàn)了集體斗毆事件。大狗告狀時,正是縣上召開抗旱緊急會議的時候,為此,縣上要求嚴肅處理。雖然大隊和公社暗中做了許多的工作,最后還是撤了祥林的隊長職務。
三德照舊當他的副隊長,只是收斂了不少,后來出了事情,為了梅花丟了性命,那是后話了。狗蛋家很是不安穩(wěn)了一些日子,不是雞不見了,就是豬沒有了,自留地的麥子也不知是人還是牲口打了滾,屋頂上還讓人扔過小臉盆大的石頭。只到狗蛋老娘跪在村子中間告饒,才安慰了一些。
宣布撤祥林的時候,公社來了人,祥林沒有去開會,和張老大在野外閑蹁。
當不成了?張老大說。
球!破隊長有什么好的?
不傷心?
我又沒有干什么丟人的事情。只要莊稼多收一成,我高興著呢。
何止一成?我轉著看了,比別的隊多兩成沒有問題。
只要莊稼好。
是呀。莊稼人,只要莊稼好。
八
俗話說:秋水灌飽,春寒不倒,一畝一石跑不掉。每年麥子一收完,要曬上一個來月的茬子地,讓牛馬驢羊揀著吃上一陣撒在地上的落糧,叫“搶茬子”;有水再澆上一回,等地里面的草籽燕麥發(fā)了芽,出了苗,來年的草就少了許多;再把地翻了,好好地曬一曬,讓辛苦了半年的地也吸收些“新鮮空氣”,休養(yǎng)生息上一段,進入農歷十月,再澆水成墑,好有氣力第二年重新長莊稼??涩F(xiàn)在因為缺水的原因,澆水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有等下一場透雨,把地翻了,再等機會澆水。夏天就旱了整整一個夏天,公社還組織各村的青壯年進山破冰抗旱,入秋又是艷陽高照的秋老虎,收完莊稼后干裂的全開了口,因為夏天偷水的事情,農歷十月中旬了,張家莊的秋水還是沒有輪上。再晚來幾天,地一上凍,就是給水也灌不下去,那來年的地墑就是浮在上面的水泡,一場倒春寒,就會給刮得無影無蹤。
祥林的隊長被撤掉以后,連續(xù)幾個月,大隊公社來了幾次人,硬是選不出新隊長,只好由三德暫時管著,因為灌秋水的事情,三德想盡了辦法,幾乎隔一天跑一趟大隊或者公社,可答復如出一轍:水緊張,再等等。三德急了:再等鍋就吊起來了??晒绻芩母刹垦劬σ坏桑喝ネ德?!你們不是會偷嗎?三德無轍,只好來找老隊長祥林。祥林把手中的煙袋遞給三德:還是不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