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故鄉(xiāng)】放牛的白姑娘(散文)
天際魚肚白時,白姑娘牽著那頭老牛出了家門。
灰色的鋪滿草徑的石板路上是濕滑的,白姑娘知這是昨夜夜風(fēng)吹落了露水,露水在石板上留下的痕跡。
沿著這小道一直往前走,撲面而來是迷迷朦朦的霧氣。白姑娘轉(zhuǎn)過一個山棱,像是在與一座大山擦肩。這時候正是初夏晨時的涼爽天氣,像母親的手,干凈柔和,又給人一種踏實。
山棱小道的旁邊是一片茶籽林,早晨的茶籽林在白姑娘眼中是一片溫暖的,厚實的綠云。茶籽是能榨油的,透過這一片茶林,白姑娘能看到熏黑了房梁的灶臺,噼啪作響中柴木上燃起的赤金色火焰,想起瓦釜上繚繞而起的白色水霧,頃刻間這一畝畝郁郁的茶籽林,竟有了一絲絲人間煙火的溫度。白姑娘對茶籽樹好奇,于是欺身去看了看,它的樹干是土黃色,有著磨砂的質(zhì)感,它的葉子層層疊疊,如洗過一般油亮的葉子微微向上生長,使這一絲綠味都帶著一絲堅硬的觸感,而偶有那幾顆清亮露珠的點綴,就讓這一片葉子、千片葉子、一整片林子都如此的舒服,妥帖了。
白姑娘牽著拴著牛的繩子,不需要費什么力氣。牛是老牛,這一片山川的泥土,它的蹄印都是踏過的,一匹老馬未必有這頭牛更能識途。白姑娘看牛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把牛當(dāng)做畜生。她深信萬物有靈,所以白姑娘把牛當(dāng)作一個人,一個能與自己坦誠相見的人。白姑娘幼時讀南華經(jīng),被一個叫莊子的人折服了。“齊物論”三個字一入眼,白姑娘覺得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有情的人,又那么無私,真是有著大境界。
白姑娘踏著陳腐的樹葉和蕨屑往山下走時,也是隨著稻浪逐流而下的。只因為旁邊是招搖著的大片大片的青綠色的稻田。初夏的禾花未開,及膝的禾苗青得亮眼,偶爾晨風(fēng)忽起,所有的禾苗隨風(fēng)而動,青色的浪潮便在這一畝地田漾開了,混合一種細(xì)微的瑣碎的聲響,白姑娘很迷醉這種音樂,她總會想起百年、千年、遠(yuǎn)自秦漢以前,那些和她一樣駐足在此,傾耳而聽的古人。白姑娘回溯不了歷史,但她覺得哪怕她只是一個人在這地籟中沉醉,也永遠(yuǎn)不會覺落寞。
下山的路是好走的,白姑娘很快下了山,眼前是一片開闊地帶。白姑娘認(rèn)為開闊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山頂,一個是山下,中間都是柳暗花明。前者是云山霧海,群青迭嶂,這是天地初開時奇美壯闊,后者是的阡陌交通,郁郁青原,這則是人工造物的妙處了。
白姑娘的面前躺著一條河流,與其說是河流其實是清水灘,大大小小的卵石鋪滿了河道,帶著各種各樣的顏色,倒映著河水都有一些莫名的灰撲撲的顏色了,像是一匹真絲的綢子。白姑娘端詳著這些石頭又看著這些水色,她知這里的水是山上泉流匯聚,來的清澈,像那些山間女兒,都帶著天成的秀氣。
白姑娘喜歡這條河里面石頭和水,這些曠古存留的事物歷經(jīng)多年,有點兒女情長的意味,她知道這塊石頭是千年萬前的石頭,她也知道這河里流淌的一滴水是千江千河里的水,一個是從未變過,磐石心性,一個是變?nèi)缥醋?,水的奇幻,白姑娘覺得水和石頭真是夙世冤家,亦是夙世姻緣。
白姑娘是很敬畏這些水的,這些水融在她的血液里,給她力量,水同化在人的生命中,人便成了一條走動的河流。白姑娘覺得他對水的這種情懷是一種感恩,這一條河流奔跑了許多年,沿途的所有村莊,所有的夜鶯燕子,豺狼虎豹,都受河流恩慧,水低于眾生的面孔,卻滋養(yǎng)了生命的最高層。白姑娘知道佛家對水的思考,上化甘露,予人頓悟,中化流水,予人滌垢,下化黃泉,予人忘憂。水本就是諸善的化身。白姑娘是信輪回的,她覺得這世間恩仇有報,可人要幾番輪回才能報答水的恩慧呢?
白姑娘的目光放開了水,往河流的旁邊看去,是一大片流水日久沖刷形成的青草地,草地中間生長著一叢一叢的燈芯草,顏色比青草的綠更加憂郁。在水的邊角,一從從蘆葦長身而立,白姑娘見到這種情景,她就想讓這時間快點過去,到那秋寒霜冷時節(jié),去窺得《詩經(jīng)》中"蒹葭凄凄,白露未晞"的絕美意境。但白姑娘也明白,盛年難得,一刻有一刻的美,這是造物的高深莫測,人活百年,又何必強(qiáng)求這草木一秋呢。
白姑娘一到河灘上便放下了牽牛的繩子,在草地上找了一塊突出的白石坐了下來。牛便走開去了,牛的眼睛里有它的青草,白姑娘的心中也有她的青草,所以各自追尋,各自勿擾。白姑娘和牛坐擁這一片草場,她熟悉這里的每一株草木,其中有救人治病半支蓮,馬齒莧,車前草,有一些雜草,他們都在這一片土地上擁擠,甚至分不出彼此。白姑娘端詳著她面前的各種草葉,只覺得這些草葉都帶自己的情緒,每一片葉子是每片葉子深淺,有的崢嶸,有的憂郁。有的生機(jī)勃勃,有的暗沉蕭瑟,白姑娘在一片綠葉中看到了萬千的綠,這些綠在她眼中拼出了面前的一切景象,白姑娘總覺得草木是有情的,絳珠仙草,牡丹花神這么多的故事流傳,而這草木枝葉間無端輕觸,是這些草木的語言嗎?
白姑娘看明白草木把目光看向牛,她的心里有一塊無垠的青草地,白姑娘的牛悠閑,灰褐色的背上馱著一片青天。白姑娘放牛不用守住繩子。這頭牛很聰明,牛其實是像人一樣,遇到喜歡的好吃的總挪不動步子。白姑娘也不怕牛丟,這鄉(xiāng)野村民都是熟識多年的,如果牛走失啦,有人看見都會幫忙找回來。再者,白姑娘在南華經(jīng)上讀過馬蹄篇,馬在大草原上無憂無慮,他的蹄子可以踏霜雪,它的毛可以御風(fēng)寒,這樣的馬才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白姑娘效仿了古人,白姑娘放牛是真正的放牛,牛和他都是春秋時期的那些高明隱士。
白姑娘說她放牛,其實是放心,把心掏到自然中,那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去看。這山水花草,萬千飛鳥彤云都沒有雜念,她們的目光是純粹而干凈的。
白姑娘在初生的晨光中接受著眾生目光的洗禮,剛出生的太陽是一個水煮蛋黃,旁邊的櫻紅燦紫的云霞一朵一朵有意無意地遮掩著她,光芒溫柔而內(nèi)斂,帶著些初夏的溫暖。在這溫暖的包裹下,那些霧把陽光分割成一束一束,每一絲霧涂上了一層金色的邊,這時飛過霧的灰鷺白鷺也變幻的神圣而優(yōu)美。這條河和他的灘涂也都閃爍了無數(shù)無數(shù)的赤金色的,光閃的鱗鱗波光,那些多少光年以外的光擁抱住了多少年前這片土地上的水,光在水的身體里沉下去,竟掀起了這么大的波瀾。白姑娘覺得晨光比夕陽好,落日讓人奄奄,有種寂寞悲涼的意味。白姑娘喜歡著朝陽,這清澈的光照在她身上,吻著她的發(fā)絲,白姑娘一時覺得那些夢昧都遠(yuǎn)在天邊,她是一個清清白白的人。
白姑娘在放牛,白姑娘在思考,白姑娘在等牛吃飽,日頭有些曬人時,晨霧露水都已經(jīng)散了,像山鬼悄開了妝鏡,這林山野水都明晰起來,半山腰上的幾座墳?zāi)苟祭世实?,好似站著先人未死的,硬朗的魂。那些曾?jīng)飲過這一彎河水的,躬耕過這一尺田隴的,甚至于手植這萬頃林山的,那些真誠的血肉都早已獻(xiàn)祭大地。白姑娘知道死有多殘忍,但白姑娘深信這樹木,這云煙,這些長久的事物都在為他們繼續(xù)活著。為此,白姑娘不把死亡看做死亡,白姑娘把死亡看做離開,說離開是也給了活人一個念想。
白姑娘為人的離開感到難過,這時下游有小孩嬉鬧的聲音傳上來,白姑娘沿著河水的流向往下望,看眷幾個模模糊糊的點慢慢變清晰,最終變成幾個半大的小孩,直到她一眼就能看見那些孩子臉上天真的笑。那些小孩在石縫中尋找著,白姑娘知道他們在找石縫中棲息的蝦蟹。白姑娘會心一笑,這也曾是她的童年游戲。白姑娘看著這些這條河水中活躍著的生氣和山梁墳?zāi)股夏欠N寂寞的死氣對比起來,白姑娘的心中就充滿著一種慈悲,這種慈悲是對生死的一種釋然。
白姑娘放了牛,牛臥在草地上,尾巴輕輕抽打自己的背,眼睛看著牛蠅亂飛。白姑娘知道這牛是吃飽了。白姑娘也知道自己要跟著面前萬千景色告辭了。她牽起拴繩向來時的方向走去,上山,路過田隴,茶籽林的過程,白姑娘像是一個虔誠教徒,歷經(jīng)了一場漫無目的的修行。
牛踏在清晨的蹄痕上,白姑娘見著來往的鄉(xiāng)親會脆生生地打招呼。這時草葉已干,家的輪廓倒映在她的瞳孔,白姑娘的笑容在發(fā)光。
在白姑娘的世界觀中,人活著,要先讓別的生命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