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澇池(散文)
如果村莊是一個雄壯厚實的漢子,澇池無疑就是它阿娜多姿的女人。她與村莊與生俱來,相伴終生,既使不再用清亮的目光注視,也默默地守著村莊,不離不棄。而不同于園子,一旦消失就無影無蹤,雖然都是村莊中最主要的人工附屬工程。
對于河西走廊的大多數村莊而言,澇池曾經是村莊是否能夠存在的主要標志,不僅僅是有地,還要有水。有水的村莊才能延續(xù)所有的夢想和希望,才能播種、繁衍,才能在時間的長河中書寫屬于這個村莊的故事。
澇池都是人工而為的。極少利用原來的地勢,大多都位于村莊上水上風的所在。上水,是那山中融水潺潺而來時,要經過村莊上面溝渠的蜿蜒和沉淀,這樣會少了許多的污濁和雜物,上風也是如此,讓那些隨風而來的垃圾不至沉浮于澇池之中。于是,隨著每一個村莊的興起,都會下大力氣開挖一個澇池。
通常,每個村莊都有兩個以上的澇池,一個是供人飲用,另外一個是供牲口們飲用。
陳家莊的澇池就是這樣。
陳家莊是祁連山下的一個小村莊,百十口人,村南那二畝大小的澇池,滋潤著世世代代居住在村里的男男女女們。澇池中間,有一個被稱為葦墩的小土墩,平日里就長些稀疏的蘆葦,澇池水盛時,土臺就沒入水中,只露出幾個像谷穗一樣的蘆葦頭來,在水中搖頭晃腦。偶爾,還有幾只不知道從哪飛來的叫不上名字的青白色水鳥,在水面掠過,于是,一絲不易覺察的波紋就輕輕劃過水面,如同少女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水淺時,那土墩就露出半米高的樣子,村人就說:該放水了,于是,在某個時節(jié),從山中下來的水就會流入澇池,那水就又滿滿的溢在澇池中了。為了衛(wèi)生,澇池四周還圍了圍墻,那種西北特有的干打壘土墻,因為離水近,墻上就爬滿了一種被村人稱為“蘿蘿秧”的植物,夏天的時候,還會開紫白相間的花,就有了些綠障的意思。
澇池放水也是有講究的。不能大,不能放入開溝既來的水頭和即將斷流的水尾,前者是怕把荒野中的雜物沖來,為了干凈;后者則有些迷信,怕以后沒有了水,不取將斷之水。放入澇池的水,都是南面祁連山的雪山融水,那水集流成河,沖出山澗,又被渴望被水滋潤的人們引來,澆灌土地,于是就有了綠洲,有了繁衍生息的人們,而人們的生活離不開水,于是,澇池就和村莊一起出現(xiàn)了。在干旱的西北,每一個村莊都要依附這樣的澇池來維持日常生計。
流入澇池前的水,已經流過了山谷,又流過了長長的彎彎曲曲的溝岔,進入澇池前,講究的村莊還要專門鋪一段砂石混雜的水溝,只有經過這種方式的水才能流進澇池。朱熹說: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也該是澇池最形象的描述。于是,一泓碧水,就如同村莊的眼睛一樣,留在村莊了。
村人對澇池是畢恭畢敬的、神圣的。因為日常生活中所有關乎水的行為都要通過澇池來實現(xiàn),小到一日三餐,大到蓋房修屋,甚至于抗旱保苗。記得小時候一年大旱,村上種了一片葵花,隊里硬是組織全體村人,肩挑手拎,桶裝盆端,把那葵花地給澆了一遍。
對于一切有可能對澇池造成危害的行為都會成為村人的禁忌。除了擔去家飲用,一切如洗衣服、洗澡等行為都是絕對禁止的。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第一批知青下鄉(xiāng)時,就有知青試圖去澇池邊上洗衣服,村人卻是不許:
你不能在這里洗。村人在說著鄉(xiāng)俗。
這里有水。知青的意思是只有這里才能方便解決用水問題。
你把水擔回去,上屋里去洗。這應該說的是用水的方法。
知青不解:把水擔回去,再洗,這不是很麻煩的事情嗎,這里洗了,順手一倒,省時又省力。
可村人就是不許。險些引起矛盾,多方解釋后,才明白了就里。于是,入鄉(xiāng)隨俗,即使再講衛(wèi)生,也要把水一擔擔地擔回屋里去使用。
澇池的冬天是屬于孩子們的。在村里,擔水之類的活計都屬于家中半大的孩子。每當澇池結冰后,就要在冰面上鑿出一個臉盆大小的洞來,方便取水,當冰層達到兩三寸厚的時候,孩們就會在冰面上滑冰。最喜歡是打“滑操”(我不知道該用哪個字)和趕“老?!?。打著擔水的名義,在澇池的冰面上盡情揮灑著笑聲。只到家人高聲呼叫,才會戀戀不舍地回去。其實,這樣的游戲很是簡單:“滑操”,其實就是溜冰,對著比較平直的冰面,緊跑幾步,隨即側身,在冰面上滑行,看誰滑得遠且平穩(wěn)。打“老牛”就是趕“陀螺”。只是沒有現(xiàn)在的洋氣,找個頭大尾小的石子,或者用磚頭磨一個類似心形狀,最講究的不過是用硬雜木做,然后尾部鑲嵌一個鋼珠,這樣的玩具是要找木工師傅專門去做的。到了嚴冬季節(jié),整個澇池都結成了冰,于是,取水就變成了取冰,先是用斧頭在葦墩的周圍開鑿,取開一個截面,然后在四周擴展,于是平滑的冰面上就有了一個個被斧頭砍出的冰坑。取冰也是有講究的,要找那些發(fā)青的、凍得密實的、看起來沒有雜質的冰塊,這樣的日子基本上從冬至開始延續(xù)到開春。對于牲畜飲水,則是在冰面上開出一個淺淺的冰槽來,然后在一個陽光好的下午,把水從冰層下提出來,好在冬季的牲口們用水少,三五天一次既可。
有的澇池還有魚。如鄰村的,就有小孩巴掌大的鯽片子,卻是不知從何處來。每到夏天,小子們都用縫衣針用火燒了,彎成魚鉤,手藝高超者,半天就會有幾十條的收獲。大人是不吃的,半大小子們就會從家里偷點油和鹽出來,找個背風的地方,三塊石頭架個鍋,胡亂一炸,卻也是香美無比。
我們村的澇池中也有過魚,說來和我還有關系。鄰村有我的同學,相約去釣了幾回,就突發(fā)奇想,把釣來的小魚放到自已村的澇池,幻想著某一日,澇池中會有大群的魚兒,我戴個草帽,握著魚桿,一幅悠悠南山下的自得。后來去城市上學,早已忘記曾經有過這么回事。八三年夏天,那時的澇池已被水窖代替,澇池早已成了牛馬豬羊飲水的去處,因為沒有人再記得澇池的用處,那水慢慢的就干了。忽一日,村人都去了澇池,原來嬉鬧的小孩發(fā)現(xiàn)了水中有魚,于是,一場村里并不多見的場面出現(xiàn)了,男人都進了半米深的澇池捉魚,女人都在旁邊觀望。一家四兄弟,竟然用篩子捉了十幾條兩三斤重的大魚。
到八十年代初,因為用水安全和衛(wèi)生問題,國家開始推行農村水窖工程,家家戶戶都建了水窖,后來又通了更加衛(wèi)生干凈的自來水,于是曾經與村人朝夕相伴的澇池就無聲無息的悄然消失了。再后來,據說是為了解決嚴重的溝渠滲水問題,對于大片耕地用水,又修建的防滲水池,漂亮、實用且方便。于是澇池,就成了一段記憶,記錄著鄉(xiāng)村的變化,對比著鄉(xiāng)村的今昔。
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