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再沒有比懂得幽默更困難的事了”(賞析)
“再沒有比懂得幽默更困難的事了”①
——刁斗《小說三題》淺論
刁斗是一個不太重視故事的人,他自己也稱對故事的興趣不大,每一篇作品動筆之始,都不知道往哪兒寫。但他對能否寫下去一點兒也不擔心。這種把握,可以看成是刁斗的自信,也可以看成是刁斗的高度。他小說中的故事不是沒有,但那種故事,大多是情感性的、心理性的,動作性的很少。②《小說三題》這種意味便十分強烈。
因而,刁斗便是一個很值得玩味的作家。我不敢說這是否是刁斗小說的全部價值所在,但作為一個非常成熟的作家,刁斗所經營的那種氣象、格局,顯然在當代作家中獨具一格。正像有評論家指出的那樣,刁斗始終是一個一心“埋頭拉車”而無暇他顧的“勞動模范”。③用他本人的話說,他們這一代作家,對文學的投入,已經遠遠超過了三十年代的作家,甚至包括像魯迅這樣的作家,因為魯迅這一代作家對文學的投入也僅僅是十年八年的時間。④當然,這里是不能深究何以這一代作家所取得的成就遠遜于魯迅那一代的。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也不是刁斗一人所能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刁斗小說的值得玩味,我們可以給出很多關鍵詞。譬如,有趣、無趣或無聊、閑暇、第二人稱、敘事視角、欲望想象、情愛情欲、自我(有意思的是,《小說三題·名字的喜劇》中就有一個焦慮而迷茫的自我)、輕靈(作家本人謂之“輕浮”)、纏繞之美、游戲、尋找……凡此,都足以從價值訴求的角度支撐起刁斗小說的價值體系——藝術的或思想的。
然而,在這里,筆者無意做一篇完整論述刁斗的《刁斗論》之類的大作。在這里,我們只想抽取那么多關鍵詞背后的一個重要的元素——幽默,就《小說三題》作點展開。
奧克塔維奧·帕斯說:“荷馬也好,維吉爾也好,都不知道幽默,阿里奧斯托似乎預感到了它,然而,幽默只是到了塞萬提斯筆下才形成個樣子……幽默是現(xiàn)代精神的偉大發(fā)明?!泵滋m·昆德拉為此作了這樣的詮釋:幽默是與小說誕生相關聯(lián)的一項發(fā)明。帕斯對幽默的理解是:“它使得它所觸及的一切都變得模棱兩可?!雹?br />
這足以表明,作為小說的一個重要元素,無論是幽默還是冷幽默,都應該是小說所著力表現(xiàn)的。如果不能從小說中尋出幽默或冷幽默的元素,并付之以會心與共鳴,誰便永遠無法走進小說,無法領會小說的藝術。
而現(xiàn)實的情景是,在作家與讀者之間,經常產生誤會的最常見原因,恰恰在于幽默。以致連米蘭·昆德拉也只得徒喚奈何:“再沒有比懂得幽默更困難的事了?!敝徊贿^中國文論喜歡站在讀者的角度,因而有所謂“作家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的閱讀背叛作家的現(xiàn)象。但作家們似乎并不這樣表達閱讀,刁斗對此深有感觸,他引威廉·??思{的話說:“我管什么讀者?我引導讀者?!雹?br />
可是,在當代作家群里,有幾個作家有這樣的底氣和這樣有價值的讀者觀呢?
且看《小說三題》是如何以幽默精神引導讀者的。
《禿鷲》里的幽默,令人忍俊不禁之處可能在于對追星族授段位設級別,以及堅持原則地無條件地站在自己偶像的立場上表態(tài)發(fā)言和想問題,甚至必須為鼻竇炎或盆腔炎這樣的“幸福病”鼓與呼。然而,問題如果落實到人物身上,真正的幽默卻是嬌嬌的真與她所追慕的偶像的“失真”。嬌嬌如癡如醉地以禿鷲的形象出現(xiàn),而偶像卻由托婭變回阿戀。
這里的幽默場景很多,而最有力的一擊是在最后,粉絲身份的嬌嬌與偶像身份的阿戀終于綰結在一起了,但是,阿戀,也即前托婭,卻反過來向阿嬌求情不要拆穿她,不要讓她穿幫。
幽默雖然使一切都變得模棱兩可,但并不意味著幽默不直擊心靈。雖然這篇小說是將亞文化的東西拉進來進行了一次文化的操練(這種悖謬也可算是幽了他一默),但嬌嬌的虔誠,對于缺乏精神力量的人們,不僅僅是一次矯正,而且是一次反撥。
刁斗曾經說過,小說“從好看上講,應該是初讀似有所悟;從耐看上講,則應該是再讀意猶未盡。”⑥因而,刁斗的小說需要讀者需要一點有閑者的意趣,才能使自己走進小說,讓自己的靈魂在刁斗的小說中棲止。
《接班》中的葉利欽與普京之間的交接班,從大與小的嚴重失衡上顯示出了一種幽默情味。普京的敘事,與總統(tǒng)寶座相比,只能是一條支流,但這條支流,卻是構成小說的重要因素,沒有了它,《接班》作為一篇小說就顯得非常蒼白。所以,這一條支流,竟然始終在影響著主流的流向。此其一。其二,這種幽默性在于,總統(tǒng)接班人的問題,無論在什么樣的民主氛圍中,都是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所以,以普京的打架故事和“哆嗦”的細節(jié)支撐著,同樣是一種大小嚴重失衡而營造的幽默效果。
當然,還可以這樣理解,葉利欽之所以選擇普京,正是為了發(fā)揮普京打架的特長,也當然知道普京這樣一個“危險感過低”的人是不會為此“哆嗦”的。但非常有意味的是,就是這位面對危險表現(xiàn)出優(yōu)秀的心理素質的人,面對總統(tǒng)這一在中國人看來是“當神器之重”的人君,在剎那之間仍然“哆嗦”了一下,頗有點像青梅煮酒論英雄中失箸的劉備了。刁斗這里不動聲色地將筆觸伸進人物豐富的心理世界,將一個英雄人物的平常乃至黑暗用幽默的筆法揭示得淋漓盡致。
這里還有反經驗的意味,甚至是一次反寫作的寫作——當然,這一點,對成熟的刁斗來說不是問題。我們權且將《接班》當作一種歷史小說來閱讀吧。這一篇歷史小說——是否可以也將此理解為這篇小說幽默的入口與通道——將兩個真正關愛俄羅斯的人放置在了一起,然而真正書寫的只是細節(jié):一個危險感過低的人的“哆嗦”。這樣,能否將這篇小說提高到歷史小說的高度,還真難讓人說清楚。我們仍然在刁斗的引導下去尋找幽默的因素吧:讓“哆嗦”承載一個國家,承載一件大事。
這篇小說幽默還在于,普京嘮叼著的柔道或者打架,是一種故意——目的是讓總統(tǒng)不再提及“總統(tǒng)”的話題而又不忘這個話題。普京不善言辭,但卻不是不擅言辭。更何況,葉利欽這時又哪里會因為普京的敘事而改變或忘記總統(tǒng)交接這樣一件大事呢?普京知道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但恰恰是,普京還又真的忘了來干什么的。以至那只巨手握著自己的手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從這個意義上看,這里,就是刁斗的幽默大放異彩之處。
《名字的喜劇》,幽默意味似乎在題目中已昭然若揭。喜劇,就是將無價值的撕破了給人看,無疑是充滿幽默因素的。全篇充滿了一種對自己的命運或對自己的身份不能把握無法確認的荒誕與幽默。
這里的幽默在于,刁斗的名字非常有意思。古詩中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等詩句,都讓讀者們期待著這個極富古代軍旅氣息的名字下面會展開驚心動魄的場面與爭斗。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刁斗的小說中完全沒有他名字里的那種刀光劍影。
走過了艱難的改名歷程,本已十分灰心的“我”已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又讓“我”有了對此后七十一天的期待。然而,期待今后的七十一天之內會有點轉機,沒想到一天之內,事情便顯山露水,讓人喜不自勝,甚至不敢相信。這里的“戲份”不能說沒有幽默,而更為幽默的是,一方面對父母有歉意,另一方面父母卻一直沒敢明言“我”原名本就是“刁斗”?!拔摇弊吡艘粋€圈子,又回到了原地,“你呀,這是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而令人啞然失笑的是,這個名字在“我”這里,最初與古代那種軍中白天來燒飯,晚上用來敲擊巡更的用具(銅制)沒有任何關系,而竟然與“紅太陽”有關?!凹t太陽”,既與北京有關,又有北斗星有關,當然還與“紅太陽”那種“與……斗,其樂無窮”的精神有關?!暗蠖贰边@個名詞里,“時代精神”全有了。
當然,有意思的是,這個名字,還經歷了父母這一代人的種種憂慮、論證、決心,然而終于因為幾張大字報,那種決心全面放棄。
姓名問題,其實是社會學或文化學領域的事,有人據(jù)此而成為這方面的研究專家,謂姓名之中影射著時代的變遷。事情如果真是這樣,便又與小說結束時“名字不過是個代號”的輕松相去甚遠。當然,這里未嘗不可看作是作者的又一次逗你玩,幽你一默!
這里面的況味,可能就是喬治、約翰、瑪麗、珍妮們所無法理會的了。當然,也與西方人將父姓綴于其中不一樣,西方人以此表明出生與血統(tǒng),而中國人就是在面對種姓時,也一定要賦予它以特別的意義,并使之與后面的名相連成一個美麗的語詞。這可以說是“我”最初私下改名為“刁斗”的原因了。
這樣看來,《名字的喜劇》,作者那平靜的敘述背后,就充滿了巨大的文化張力和社會張力,引發(fā)讀者深刻的思考。
看似平常卻奇崛,這是小說的意味。但這樣一來,我們發(fā)現(xiàn),刁斗其實是一個在很多時候幽默不起來的作家。雖然,他的很多作品傳達著幽默精神,譬如,《游戲》、《偽幣制造者》等,但這些幽默的元素,卻傳達著疼痛。刁斗自己講過,悲情與絕望,“其實是可以看作我小說的主題的。再說得大一點,作家們的寫作其實都是充滿悲觀與絕望的。我可能有時會游戲筆墨,但我不會在凝重的話題前面撒潑。人在那種時候是幽默不起來的?!雹?br />
在這三篇小說里,我們是不是同樣能挖掘到幽默深處所潛藏著的人的尊嚴與疼痛呢?《禿鷲》和《名字的喜劇》里,所折射出的人的某種“一根筋”精神,時時有著被幽默消解的可能,但又時時在面臨消解時柳暗花明。這里的趣味,值得深深地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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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④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2月第1版余中先譯
②⑤⑥⑦參見姜廣平:《“典型的時代已經過去”——與刁斗對話》?!睹г?002年第2期,《經過與穿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1版
③吳義勤:《自我·情愛·游戲·家園——刁斗近期小說的一種讀法》?!懂敶骷以u論》200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