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風(fēng)景在指尖起舞(散文)
與往常一樣,我坐在露臺上,吹著向晚的微風(fēng),品著悠悠的茗香,感受夕陽沉落云際的靜謐。
冷不丁,幾聲啁啾,將頭頂靜若處子的寰宇擊碎。抬眸循聲,點點瑩白劃出幾道流星的弧線,沉落樓前,順著那流星的熠尾,我走向了露臺邊緣的欄桿。對面樓下,一個身著舊工裝的老者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
老者左手端著一個橘紅色的小盆,那幾點白光圍著他翻飛。老者的右手從盆里拿出,然后向著地面拋撒,幾點白光倏地落在空地上。
哦,老者在喂鴿子??!
居民養(yǎng)鴿子沒什么稀奇,但像老者這樣在空曠的地面上投食的卻極少見。我想知道老者如何將白鴿驅(qū)進鴿籠,便饒有興致地看著。
或許已經(jīng)飽食,幾點瑩白拍打著羽翼在老者的上方盤旋,繼而咕嚕咕地向遠空飛去。
這不是老者的鴿子?這是蹭食的過客!震驚,詫異,一連串的問號:鴿子從何而來,又向何去?與老者何關(guān)系?
老者仰著頭,目送鴿子飛向蒼穹。鴿子消失在遠空許久,老者才端著小盆進了對面一樓下的車庫。說是車庫,并沒有幾家用來放車,拾掇出來,或做商鋪,或給腿腳不便的老人居住,或租賃給在城里謀生而沒有房產(chǎn)的鄉(xiāng)下人。
對面車庫的老者,什么時候搬來的我不清楚,是主人還是房客我更不清楚。從那身工裝上看,很像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處的人員。
興許就是管理人員吧!老者從車庫出來時,手里拿了一把鐵鍬,然后走向車庫前面的土丘,一鍬一鍬地翻土。潛意識里,也只有物業(yè)管理人員才會做這些。
我居住的小區(qū)中央,有三棟異于周圍樓群的多層電梯房,被稱作花園洋房。我棲居三棟中的中間這棟,與對面的樓距足有五十米,之間置有假山似的土丘。剛搬來那陣,土丘長滿齊膝的綠草,綠草叢中,開著星星點點的小花,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看上去與花園洋房倒也十分相稱。近兩年干旱嚴(yán)重,物業(yè)管理沒有跟上,土丘上的草失去了起初的濃碧,小花們也漸次歇影。土丘顯出了原本的相貌??粗黄懵兜狞S土,一些業(yè)主唉嘆,小區(qū)管理太差了!當(dāng)然,我也是唉嘆者之一。
這土丘真的該打扮打扮了!看著老者,我自言自語。
之后,露臺上,那把伴我度過無數(shù)個黃昏的陽光椅儼然成了虛設(shè)。在夕陽晚照的靜謐里,憑欄佇立,一幅白鴿與老者繪就的風(fēng)景幻化成了那杯悠悠的香茗。
突然有一天,我的視線里融入了一團火焰,樓前土丘上滋生的火焰。一團,一團,又一團。那火焰每天都在蔓延,蔓延成一道墻時,我看到了墻后的一片片霞,粉色的霞,紫色的霞,橙色的霞,藍色的霞……彩虹,那是一襲綺麗的彩虹!
老者在播種彩虹!我驚呼,我震撼,我激動!
我極力翕動鼻翼,盡享空氣的流韻攜來的縷縷馥郁。當(dāng)周身馨香彌漫,我禁不住走下露臺,走向老者。
這些花真美??!我嘖嘖著,都是些什么花呀?很少見過呢。
俺也叫不上名字,大侄子從大城市里捎來的花種。老者回道。
您是物業(yè)管理處的吧?我俯身看一朵紫色的花。淡綠色的花萼緊緊托著濃紫的花瓣,花蕊細長凸出,鵝黃的蕊端彎成一個小小的圓球。這花兒我的確不認(rèn)識。
閨女,你看出我是物業(yè)管理處的嗎?看來,都是這身行頭惹得了。老人笑了笑。
您不是物業(yè)管理處的呀?那您怎么會……看著眼前的一團團錦簇,我突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閑著也是閑著,活動活動筋骨,讓大家養(yǎng)養(yǎng)眼唄。老人輕描淡寫,折身進了車庫,隨后,推出一輛腳蹬三輪車,車上裝滿了塑料瓶,破紙盒之類的廢品。
您這是?我盯著車上的東西,凝眉。
這是今天撿的,送到收購站去,順便買回一些青菜雜糧。
撿?您老是拾荒的?我的愕然瞬間超出了我的邏輯:一身工裝雖然陳舊,卻也十分整潔;一臉的流年雖留下了歲月的刀痕,卻也看不出郁積的沉疴,尋不見生活碾壓的苦楚和滄桑?;仡^再看看那風(fēng)中搖曳的彩虹,邏輯里的那個問號隨即放大:這會是一個拾荒者?
推著車,溜溜腿,彎彎腰,順手撿起這些障眼的,閨女,俺賺大發(fā)了呢。見我犯怔,老者呵呵笑了。
此刻,我的思緒在老人質(zhì)樸的言辭里旋轉(zhuǎn)?!伴e著也是閑著,活動活動筋骨,讓大家養(yǎng)養(yǎng)眼唄”,“推著車,溜溜腿,彎彎腰,順手撿起這些障眼的”,怎么品,都是詩一樣的風(fēng)韻。什么樣的胸襟才能活出如此的豁達?
閨女,天不早了,俺不能陪你說話了。老者揮揮手,蹬上了車。
在老者揮手的剎那,我看到了一雙筋脈突兀的枯樹枝一樣皸裂的手。那手在夕陽的余暉里倏而幻化成綠意紅妝和來自泥土深處的沁芳。望著老者走向夕陽深處,我看到了一抹神靈般的靜謐:一個拾荒老者營造出的嫻雅時光,一顆晶瑩的心撫摸著陽光播下的彩虹。
奶奶,奶奶,我要花,我要那朵大花。稚嫩的童音打斷了我的心緒。一位婦人領(lǐng)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向我這邊走來。
孩子,花是讓人看的,不能摘下來。婦人說。
嗯。我知道了。奶奶,花真香!小女孩撒開婦人的手,跑進花叢,用力翕動鼻翼,呆萌的小臉完全陶醉,瑩碧的裙擺在柔和的晚風(fēng)里起起落落,宛若靈動的花童。我趕忙打開相機,將這幅美麗的童話定格。
大妹子,你也來看花呀!婦人熱情地跟我招呼。
我點點頭??吹贸?,婦人也是個愛花的人。
人勤地不懶。你看這些花,也沒見老李哥怎么收拾,這土疙瘩就變成花園了。婦人平淡的話語里流露出對拾荒老者的敬重。
老者姓李嗎?我看著婦人問,您跟他很熟?
也算不上很熟。他搬過來那天,幫他抬了抬東西,也就多問了幾句。婦人把知道的合盤說出。
從婦人的言語中,我知道了老者鰥居多年,村領(lǐng)導(dǎo)讓他去敬老院,他說自己能吃能動能干,不想這么早就把身子骨給荒廢了。老者的侄子把他接到城里來住,他說啥也不住侄子的樓房,非要住在車庫,說這樣進出方便,抬腿就能走人。八十歲的人,招工的都不要,一早起來,老者就蹬著三輪車上街溜腿,撿些路人隨手丟棄的廢品,掙幾個零花錢。
我沒有再說什么。本來想問問那幾只白鴿的事,忽然間覺得打探什么都是一種多余。這樣一位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老者,不要說與幾只和平鴿成為知己,就算有只猛虎,他興許也能創(chuàng)造出人獸合一的奇跡吧。
夕陽已經(jīng)消失在幕后,婦人領(lǐng)著小女孩回家了。我步上土丘,頭頂是星光璀璨的蒼穹,腳下是律動著芳華的泥土,在這靜穆的花叢里,我是不是能站出拾荒老者的心境?風(fēng)吹心頁,極目騁懷,我茫然而又清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曾經(jīng),我是那般癡迷于這種寧靜,可我為這種意境又做過什么呢?那也只不過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幻象罷了;曾經(jīng),不屑于與拾荒者搭訕,更不屑于與拾荒者共餐,此刻想來,真不明白當(dāng)初投以厭惡時怎么就沒有問一下自己:你有什么理由去嫌棄他人的生活?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道路,有些人能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出風(fēng)景,而有些人就注定成為看客。
活出真性情!這是拾荒老者的本性使然,是老者骨子里所鐫刻的人生詮釋。
一縷沁芳瞬間從腳下浸入,我如醍醐灌頂,假若我們每個人都能活成像老者這樣的拾荒者,每個人都能把心中的那份盎然播入泥土,我們的世界豈不每天都是春季?
風(fēng)景在指尖起舞,動動手,彩虹就不會違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