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愛】我的爸爸張豆腐(散文)
一
突然接到鄉(xiāng)下母親的電話,爸爸咳血了。開始是劇烈地咳嗽,后來就發(fā)現痰中帶有暗紅色的血。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爸爸已經是接近七十的人了,近幾年身體不好,出現了這種情況,一定是病得不輕。我告訴母親立即帶領爸爸來省城。
第二天中午母親就帶著爸爸到了。爸爸一個勁兒地咳嗽,臉色慘白,全無血色。中午安頓他們吃點東西,下午就領他們去省醫(yī)大一院了。排隊、掛號,終于在下午三點多給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爸爸做了CT。
明天九點能出結果。我說:“爸,媽,我領你們去買買衣服吧,也順便走走?!?br />
“妙可,不用吧,你媽已經拿了替換的衣服了。”爸爸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發(fā)出來的。
“沒事的爸,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買點衣服,我再領你們走一走?!蔽夜首鬏p松、笑臉。
給爸爸媽媽買了衣服,轉了中央大街、植物園、江邊,回到家時都晚上八點多了。
二
吃完晚飯,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本就少言寡語,現在有病,精神有了負擔,更是默不作聲,眼睛注視著電視,但心未必在電視上。
媽媽在忙著洗刷飯后的用具。我給爸爸洗點葡萄,放在沙發(fā)旁的茶幾上:“爸,吃點葡萄吧?!?br />
“妙可,別忙活了,也歇一會吧?!卑职挚粗艺f道,繼而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的手扶在了沙發(fā)上。
我背過臉去,看著爸爸沒有血色的臉,劇烈地咳嗽,心如刀剜。
媽媽收拾完了,坐在一起,我盡可能地有意無意說咳嗽、咳血很常見,只是肺部有炎癥。盡量調節(jié)氣氛,有說有笑。把單位最搞笑的事情學給他們。媽媽聽著笑,顯得很開心的樣子,爸爸也跟著笑,笑意只是嘴邊和眼角的一絲,很勉強。
爸媽睡在另一個臥室。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我五年前畢業(yè)省林業(yè)大學,由于成績優(yōu)秀,被直接留校?,F在條件好了,本打算把兩位老人接來,享享褔,沒成想,爸爸身體又出了問題。那個人們一聽就絕望、人類還無法征服的病名,像魔鬼一樣在眼前跳來跳去,揮之不去,吞噬我的心。拿起手機,翻開百度,輸入爸爸的癥狀,驗證了自己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中老年劇烈咳嗽,伴有咳血,應警惕原發(fā)性支氣管癌的發(fā)病,簡稱肺癌。
我跌進了無邊的深淵。受過高等教育的我,不會憑空抱有不切合實際的僥幸來安慰自己。但我還是透過窗子,在尋找一角的天幕,是否能有一顆吉祥星,保佑爸爸渡過難關,保佑明天診斷的結果不是令人絕望的……
三
我的爸爸叫張豆腐,個子不足一米六十,東北人拿“沒有三塊豆腐高”來笑話個兒矮的,因此爸爸得了這么個綽號。其實他并不是我的生身父親,早在大學第一年暑假媽媽就告訴我了。
那年暑假,早晨太陽還沒出,爸爸就帶點干糧和水,趕著驢車去西堿溝挖藥材了。他用挖藥材來湊足我一年上學的費用。
不到中午,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和媽媽越來越擔心爸爸了,從家到草原深處挖藥的地方怎么也得有十來公里。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一直到晚上,我和媽媽也沒有盼到院門的打開和那驢子進院的叫聲,在恐懼中煎熬了一夜。第二天雨還是下,一直下到下午,才漸漸地停了。我和媽媽出了屯外,趟著水,跌跌撞撞地往西走去,越往西水越深,遠遠地看到西草原白亮亮的水,和大水奔騰發(fā)出“隆隆“的響聲,已經成了一片汪洋。
人們議論著,北面的烏裕爾河決堤了,西草原正是下游低洼地段,烏裕爾河一開口子,大水就像猛獸一樣淹沒草原。
爸爸一點生還的可能都沒有了,我和媽媽嚎啕大哭,雙雙摔倒在泥水里……
晚上,一臉哀怨的媽媽向我講了我的身世——她的故事。
媽媽二十歲那年,縣文化館派了一名文化干事來村里抓文藝工作,媽媽身材好、漂亮、能歌善舞,被選入了文宣隊,并且很快成了骨干。這位文藝干事多才多藝,英俊瀟灑,不久他們就雙雙墜入了愛河。
半年過去了,那個文藝干事完成任務,又返回縣文化館。臨別,他海誓山盟,非媽媽不娶。媽媽度過了人生最幸福的時光。
媽媽在家傻傻地等,發(fā)現自己已經有了身孕。她來到縣城文化館,一打聽,原來那個文藝干事的孩子都已經上小學一年。媽媽悲痛欲絕,萬念俱灰。
她不能聲張,她什么都想了,也包括死。她沒有去死,選擇生下我。要找一個妥善的辦法,合情合理地生下我。
村里有一個叫張豆腐的單身,三十來歲,個矮,長相丑陋,沒人給他媳婦。當媽媽站在她的面前,咬著牙說出了真相和想法時,這個矮子、丑陋的男人,揉了半天眼睛,看到眼前標志的媽媽,欣喜若狂……
幾天后,村里傳出了媽媽和張豆腐失蹤的消息,但誰也不相信媽媽會和張豆腐私奔。確實有人看到他們曾經在一起,還有人看到他們起早從村后走出,以后就再也沒人看到他們了。
媽媽和張豆腐遠走他鄉(xiāng),生下了我,生活在一起。
原來爸爸不是我的生身爸爸,我真的不能相信,但媽媽的話又不可能是假話。我和媽媽又是個不眠之夜。
到了第四天,草原的水退了,我和媽媽踩著泥濘,順著爸爸挖藥的路,向里走,尋找爸爸。幾個要好的鄰居也去了不同的方向幫助尋找。這么大的水,爸爸一定被沖到了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
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水坑,會有一些魚擱淺在里面,甚至有一尺多長的鯽魚、鯉魚。草原上有很多人在撿魚,魚在淺淺的水里“啪啪”直跳,卻怎么也跳不出去。人們看到魚,紅著眼睛往前跑。我和媽媽哪還顧上魚,在泥濘的草原跌跌撞撞地走著,眼睛在搜尋。
已近中午,毒辣的太陽烤得人受不了。我和媽媽絕望地站在無邊的草原上,環(huán)顧四周,想著兇多吉少的爸爸,絕望地哭了起來。
從西邊,遠遠的有兩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不一會兒,影影綽綽地向這邊走來。距離一百多米時,一個人,牽著什么,好像一輛小車。能是爸爸嗎?這個念頭一出現,馬上又打消了,那是不可能的,草原人來人往的,有人很正常。
“我怎么看那個牽車的像你爸?”媽媽也在看。
“媽,不可能,你不想想,那么大的水,還會不把我爸沖走嗎?四天了,他還能在原地嗎?”我連看都沒看,就說道。
又過了一會兒,媽媽突然喊道:“真是你爸,妙可,快看!”
我順著媽媽的方向,幾十米遠,一個矮矮的人,牽著驢車,正在往這邊走來。
真的是爸爸?!
我終于看清了,是爸爸!他牽著驢車已經到我們近前了!
我和媽媽跟頭把式地向爸爸跑去,我們三人擁抱在一起,我和媽媽嚎啕大哭。
爸爸挖的半袋藥材還在車上,還撿了四五條魚。
那天,爸爸早早就到草原深處。附近的草原上隔三差五生長著一塊塊堿巴拉,上面白刷刷地寸草不生,像碧綠的草原上長了禿瘡。要想挖到藥材,就要到草原深處。爸爸挖到九點多,忽然發(fā)現不對勁,空氣異常憋悶,四周霧氣蒙蒙,感覺要下大雨,立即裝好藥材,坐上驢車,順路往回走去。
爸爸躺在驢車上,任憑驢車往前走,慢慢地睡著了。
冰涼的雨水澆在了他的身上,他才醒來,四周已被雨水籠罩。他慌忙拿出雨衣穿上,坐著驢車冒雨趕路。
走了一段時間,爸爸突然發(fā)現走到了一個大壩地下面,這是個陌生的地方,他回頭望時,身后的草原已是一片汪洋,上游烏裕爾河的水咆哮著涌入草原……
爸爸在大壩上看水面的更夫那里住了三宿。爸爸說,往回走,草原下雨,自己走錯了方向。也可能是自己睡著了,驢又折頭走了回來。陰差陽錯,爸爸才撿了一條命。
四
我們不到八點就到醫(yī)院等結果了。
爸爸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凳上,穿上了昨天新買的短袖,理了發(fā),顯得精神不少。他低著頭,搓著短短的、粗粗的手,眼睛就看著手上,仿佛是在干著一件什么活計。媽媽坐在爸爸的身旁,給他彈去灰色短袖沾上的一點東西。我靠在爸爸身邊的墻上,望著眼前忙忙碌碌的醫(yī)生護士,匆匆忙忙的病人家屬。對面墻上掛著一個石英鐘,時間分分秒秒地在往前挪動。
我囑咐媽媽陪爸爸在原地別動,我去取結果了。
終于挨到了時間,我在窗口拿到了片子,急忙拿出CT掃描結果,我一看有好幾行字,就知道情況不妙了。其中“肺門實質性占位”,就是說明爸爸的肺部確實長東西了。我的眼淚“刷”地下來了。我拿到了醫(yī)生那里,醫(yī)生反復看了片子:“患者肺門腫瘤,做切片化驗,應該馬上入院?!?br />
“如果——”我憂郁地望著醫(yī)生。
“如果是惡性的,這個位置不能手術,病人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多則半年,或者一兩個月?!贬t(yī)生說道。
我給爸爸辦住院,始終手在抖。
晚上,媽媽在醫(yī)院陪爸爸,我回家睡了。
躺在床上,卻難以入睡,眼前總是晃動爸爸那張蒼老的、刻著深深皺紋的臉。
我八歲那年,爸爸和媽媽又生了個妹妹,可惜沒有滿月就夭折了。又過了一年,媽媽子宮肌瘤,子宮摘除,不能生了。媽媽對爸爸很愧疚。媽媽找爸爸是為了生下我,和爸爸這樣的在一起總是不甘心,根本沒想給爸爸生孩子,所以媽媽三十多才給爸爸生了第一個。如果早幾年生,也不至如此。媽媽常常這樣埋怨自己,覺得這一生對不起爸爸。
爸爸養(yǎng)活我們娘倆也確實不容易,一天靠做兩個豆腐維持生活。頭天晚上,把做第一個豆腐的豆子泡上,夜里兩點就得起來,一面拉磨,一面再泡第二個豆腐的豆子。接著把磨好的豆?jié){用大鍋熬,熬好了過包,濾去豆渣,點好鹵水,然后再把豆?jié){潑在方框形的板子上,過半個小時定漿,就可以出去賣了。第一個賣完回來,上午九點多,接著做第二個豆腐,賣完回來,天就已經黑了。
爸爸原來個兒矮,人們叫他張豆腐,現在真做了豆腐,真是名副其實了。
爸爸牽著驢車賣豆腐,吆喝“豆腐”很特別,“豆”字拉得很長,“腐”字上下唇一碰,非常短暫。甚至只聽到“豆”字,下面的“腐”都聽不到。
早晨走,爸爸都會給我留一塊豆腐,放在豆?jié){里。起來,吃的時候還是滾熱,一點漿氣都不跑。吃完一塊熱乎乎的豆腐,就去上學了。爸爸做的豆腐像玉一樣白,顫巍巍的,吃到嘴里,滿口地香。我是吃著爸爸的豆腐長大的。
爸爸一天做兩個豆腐,可自己一塊也舍不得吃。賣豆腐回來,吃個饅頭,喝一碗豆?jié){。
五
半個月后,給爸爸辦理了出院。爸爸的精神好多了。
爸爸病理結果:肺癌晚期。腫瘤長在肺門附近,不能手術,只能回家了。
我偷偷地告訴了媽媽。
爸爸以為自己真的是肺感染,住幾天院就沒事了。他不識字,不懂得什么病理,只知道長東西分熱(惡)性的和涼(良)性的,“熱性”的沒救,“涼性”的就有救。
爸爸在這住了幾天,就堅持要回鄉(xiāng)下,說這里住不慣,整天蹲在樓里,出去誰也不認識。
我和單位請了假,也隨爸爸媽媽一起回去。
“妙可,你上班,還是別回去了?!卑职终f道。
“沒事,爸,我有年假。”
爸爸說什么也不肯讓我回去:“妙可,我和你媽能回去,你上班重要。”
我買了些東西,把他們送到車站。
六
我有空就聯系家里,了解爸爸的病情。媽媽說,爸爸還好,不那么咳嗽了,飯量可以,精神狀態(tài)也好。還說托人弄了偏方,這偏方對肺癌很管用,吃好了很多人。媽媽對爸爸的病還抱有很大的希望。
記憶中,媽媽罵爸爸是常事。挨罵時,爸爸眼睛望著媽媽,一聲不吭,好像挨罵是一種享受。他起早貪黑干活,從來不驚動媽媽。年輕時,媽媽從來不準爸爸和自己在一起走。有一次下雨,他倆去學校接我,一把雨傘,爸爸給媽媽撐傘,踮起腳,努力地向上舉著,惹得路人哈哈大笑。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媽媽的臉上有笑容了,心疼爸爸了。我上高中以后,放假回家,媽媽總是幫我回憶爸爸:
“妙可,知道你小時候啥樣嗎,騎在爸爸脖子上,去看耍猴,看電影,有時你就把屎尿弄到爸爸的脖子上……”
“妙可,那個叫鐵蛋的學生總欺負你,一天放學,讓你爸把他揍了,再也不敢了……”
“你爸賣豆腐回來,往回摘了幾個瓜,為了給你吃,讓人家給打了……”
七
我的爸爸叫張豆腐,我的童年是在爸爸的肩上長大的。他養(yǎng)育了我,把愛給了我,我是最幸福的。
我是張豆腐的女兒。
——2018年8月14日首發(f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