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遇見】債(小說)
一條低矮的河床,陽光直直地射在水面上,泛起波光嶙峋的亮點,刺得人眼睛有些發(fā)痛。四個兒童在水邊嬉戲,天真無邪的笑聲,驚得鳥兒撲棱棱從林間飛起。
河水嘩嘩地流淌,河床清澈見底,河床中央幾塊石頭凸顯在陽光下邊……
上游,距離兒童戲水的地方足足有兩公里遠,鋼筋水泥筑起的大壩,水庫里,碧波浩渺,一眼望不到邊。
下游,支流阡陌交錯,伸向遙遠的崇山峻林之間。
中午一點左右,四個兒童在河床玩耍,孩子們越來越肆無忌憚,距離岸邊也越來越遠。
春妮:鋼子,不要往里面去了,危險!
鋼子:姐,河水不深,你看才到這里。
水至鋼子腿彎處。鋼子回頭,邊比劃著邊沖著春妮燦漫地笑,一臉的無邪。
春妮:鋼子,姐要回家了,快上來吧,你再不上來,姐真的要走了。見弟弟跟隨著翠兒和大春漸漸到了河床的中央,春妮不禁有幾分擔(dān)心,一邊嚷著一邊裝作要走的姿勢。
鋼子:姐,你回吧,我跟翠兒和大春一塊回去。姐,你看,我摸了好多好多的彩色石子。鋼子炫耀地沖著春妮舉起了手中的石子,石子在陽光下泛著閃閃的金光。
水壩辦公室,已經(jīng)接到上方指令,準(zhǔn)備開閘泄洪。
一連幾天的暴雨,水庫的容量已經(jīng)到了警戒線,水壩辦公室已經(jīng)接到上峰的指令,近期準(zhǔn)備開閘泄洪。水壩辦公室里,一陣電話鈴聲響起,調(diào)度值班長接通了電話。
調(diào)度值班長:你好,請問哪位?
電話另一頭:我是抗洪搶險辦公室李立群。
調(diào)度值班長:是李主任呀,您好!您好!請問李主任有什么指示?調(diào)度值班長表情頓時有了笑意,一臉的恭敬。
電話另一頭:今天下午兩點開閘泄洪的通知,你們收到了沒有?
調(diào)度值班長:李主任,我們?nèi)烨熬褪盏搅?,今天下午兩點準(zhǔn)時開閘泄洪。
電話另一頭:泄洪沿途的居委會都通知到了嗎?
調(diào)度值班長:你放心吧,李主任,昨天我們就給沿途的居委會發(fā)了通報,告訴他們今天下午兩點開閘泄洪,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收到了吧。
電話另一頭:不是應(yīng)該,要確保萬無一失。
調(diào)度值班長:是,李主任說的對。我向你保證,昨天我們一個一個居委會通知的,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電話另一頭:那就好,那就好,兩點鐘準(zhǔn)時開閘泄洪。
調(diào)度值班長:是,李主任,一定準(zhǔn)時。掛了電話,調(diào)度值班長斜眼看了一下辦公室墻上的掛鐘,時針正好指在一點五十分上。
調(diào)度值班長又看了看辦公桌前面的調(diào)度員小張。
調(diào)度值班長:小張,你去準(zhǔn)備一下吧,兩點鐘準(zhǔn)時開閘泄洪。
調(diào)度員小張:好的。
小張應(yīng)了一聲,從抽屜里取出了一串鑰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出了辦公室,向水壩中控室走去。
調(diào)度員小張打開了中控室的鑰匙,來到中控室的電源總閘面前,‘咔吧’一聲把電源總閘推了上去,中控室里想起一陣嗡嗡的電流聲。一切準(zhǔn)備就緒,調(diào)度員小張?zhí)统隽耸謾C看了看時間。
手機顯示十三點五十九分。調(diào)度員小張走到中控柜前,紅色的按鈕在控制柜上一字排開,小張輕輕地觸動了一下第一個紅色啟動鍵。
伴著吱吱呀呀的響聲,第一個閘門的纜繩一點一點的升起。小張又依次打開所有的紅色按鈕,吱吱呀呀的聲音也越來越大,響徹了整個中控室。
第一個閘門從底部噴射出一股水流,水流中夾帶著黃色的泥沙,射出有二十幾米高。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依次噴射,十三道閘門一會兒全部開始泄洪,噴出的水柱,相當(dāng)?shù)膲延^。十三道水柱匯成一股巨流,夾帶著咆哮的聲音沖向下游。
轟隆隆的巨響,整個河床都在震動,春妮順著聲音望去,一股兩米高的巨流像一條脫了韁的怪獸,帶著刺耳的吼叫肆無忌憚地沖了過來,春妮傻傻地望著巨流奔涌而來,又望了望河床中央的鋼子,春妮一時間傻掉了。
春妮:鋼子,水來了。鋼子,快上來,水來了……春妮扯著嗓子喊,可是鋼子和翠兒大春玩意正酣,沒有理會春妮的喊聲?;蛟S,春妮的聲音被轟隆隆的泄洪的水聲掩蓋掉,他們根本就聽不到。
轉(zhuǎn)瞬間,巨流吞噬了三個孩子。
站在岸邊的春妮被巨流浸濕了鞋面,不由的倒退了幾步,依稀間看見浪頭上有人影在拼命的掙扎。
突兀其來的變故,八歲的春妮有點發(fā)懵,看了看咆哮而過的洪水,拼了命的往河提上跑,她知道河堤那面,村上的人都在鋤玉米,包括她的父母也在地里。春妮跑過河堤,腳上的鞋子掉了一只也顧及不上,站在河堤面上,春妮揮舞著雙手,驚嚇的淚水浸在眼眶里,春妮大聲地哭喊。
春妮:爸爸,媽媽,弟弟掉進水里啦!爸爸,媽媽,弟弟掉進水里啦!
綠油油的玉米地,烈日下,村民正在地里忙碌著除草。
田里鋤地的郭四海聽到春妮的呼喊一愣,趕緊放下手中的鋤頭,對著身邊同樣驚愕的劉翠花招了招手。
郭四海:春妮娘,快,俺家鋼子掉河里了,今天開閘泄洪,這死妮子怎么把她鋼子帶河邊玩耍了。
夫妻倆沒命的向河邊跑,地里其他鋤地的人也紛紛放下手中的鋤頭一起向河邊奔去。翠兒爸和翠兒娘,也在地里鋤地,看到地里大家亂哄哄的場面,猛地一驚,突然想起了翠兒和大春。
翠兒媽:翠兒爸,我們家翠兒和大春呢?
翠兒爸:剛才還不在這兒玩耍的嗎?這功夫去了哪里?
翠兒媽:那邊好像說有孩子掉河里了,昨天村上的大喇叭就通知了,今天下午兩點開閘泄洪,不會是……
翠兒娘把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把手中的鋤頭一丟,瘋一樣的向河邊撲去。翠兒爸也是一愣,丟下手中鋤頭跟在婆娘后邊跑。
翠兒媽:翠兒爸,會不會我們家翠兒和大春也掉河里了?翠兒媽帶著哭腔,邊跑便問。
翠兒爸:我哪知道。翠兒爸有點心煩意亂。
翠兒爸:別廢話了,不管誰家孩子,我們趕快過去。
村民跑上堤堰,看著滔滔而去的巨流,堤面上一群慌亂的村民,開始跟巨浪賽跑。
河邊提上一會站滿了人,只剩下一些村婦和老人站在那里,十幾個年輕的人在堤面上跟洪水賽跑,其中也包括春妮她爸,浪尖上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有人影在翻滾,有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跳下水去救孩子。
翠兒爸翠兒媽氣喘吁吁地跑到堤面上。
翠兒媽:春妮,我們家翠兒和大春呢?
春妮:他們也被大水卷走了。春妮的話剛說完,翠兒媽‘哇’地一聲哭出聲來。翠兒爸也顧上翠兒娘了,也順著泄洪的巨浪奔跑,跑著跑著就跳下了水中。
春妮媽:誰讓你把鋼子帶到水邊玩的?說完,伸手沒頭沒腦地抽打春妮,春妮本身已經(jīng)受到了驚嚇,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躲避,任憑媽媽的巴掌落在頭上,肩上,屁股上。
春妮:是弟弟非要跟著翠兒和大春要到河邊玩的,我不讓他就哭。春妮委屈的眼淚像泄洪的閘水,呆滯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眨眼間,弟弟一下子就被洪水卷走了,她不敢想象弟弟會怎樣……
春妮媽:你等著,要是鋼子有三長兩短,你就跟著抵命吧。春妮媽打累了,在一旁不停的喘息。
春妮:弟弟,弟弟……
春妮媽:你還有臉哭。春妮媽又開始劈頭蓋臉地抽打春妮,春妮腿一軟,跌倒在地面上。春妮媽仍然不解氣,沖著春妮的臀部又狠狠地踹了一腳。
旁邊有村民看不過眼,便在一旁拉扯著春妮媽,阻止她繼續(xù)繼續(xù)抽打春妮。
村上胡嬸:春妮媽,不能再打春妮了,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村上李嬸:春妮媽,消消氣,春妮也不過八歲,小孩玩心都盛。
春妮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春妮媽:鋼子是郭家獨苗,他要是有三長兩短,我以后還怎么活呀?春妮媽一邊拍著地面一邊揚天哭訴。
遠處,有人抱著孩子往這邊跑。
胡嬸:春妮媽,有娃救上來了,你看一看是不是你家鋼子?
春妮媽抬起淚眼,發(fā)現(xiàn)那邊果然有人懷里抱著孩子向這邊跑來,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趕緊跑著迎了上去。
春妮媽:是不是我們家鋼子?春妮媽焦急地問,來人正是村上的彪子,他搖了搖頭。
彪子:不是鋼子,是大春。大伙還在水里找呢,可始終沒有見到鋼子的面,怕是沉下去了。村民甲氣喘吁吁,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
聽說鋼子一直沒有露面,春妮媽腿一軟,直接栽在地上:我可憐的鋼子呀,你不能丟下媽啊。
一群人迅速地圍了過來,從村民甲手中接過大春,有經(jīng)驗的老人便把大春倒過來掛在提上的樹丫上,不停地拍打著大春。不一會兒,一些黃泥湯水順著大春的嘴里噴射出來,大春‘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村上一老者:這孩子命大,哭了就沒事了。
彪子走到春妮媽跟前:嫂子,你也不要難過,我再去水里找找。說完,村民甲快速地飛身離去。
正說話間,遠處又一個人懷里抱著孩子往這邊奔來。
李嬸:又救上來一個,春妮媽,說不定這個就是鋼子。
春妮媽立馬止住了哭天嚎地,又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和眾人一起迎了上去。遠遠就看見了孩子身上的花小褂,就知道一定不是鋼子,而是翠兒。鋼子媽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第一次的失望,再也經(jīng)受不起第二次失望的打擊,癱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眾人從村上連柱的手里接過翠兒,如法炮制,把翠兒倒掛在樹杈上,翠兒吐完了黃湯水,一會兒也蘇醒過來。
李嬸:救人的時候,你們沒看見鋼子。
連柱:我們只看見這姐弟倆,從始至終沒有看見鋼子。
連柱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春妮媽:河床下面都是石塊,我懷疑鋼子可能被水浪沖擊撞在河床石塊上了,不然不會上不來的?
胡嬸嘆了一口氣:唉!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咋說沒就沒了呢?再去找找吧……
連柱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救人去了。
黃昏。一抹殘陽掛在西邊的天空,搖搖欲墜。血色的黃昏,染紅了水面,染紅了救援的人,也染紅了岸上的人。
翠兒和大春救了上來,翠兒爸沒有走,和十幾個稍微年輕的人,一直在堅持,一直沒有放棄。他們也不知道多少個來回了,這一片的河床摸了一個遍,乃至下游一里地的范圍都找遍了,仍然沒有見到鋼子,哪怕是尸體。
從中午到現(xiàn)在,大家早已精疲力盡,實在是游不動了。十幾個人蹲在水邊,看著水流湍急的水面,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一點力氣都沒有,長時間的泡在水里,每個人的嘴唇都凍得淤青。
春妮爸流著眼淚,蹲在水里低聲地抽噎,突然立起身來拍打著水面:鋼子,你咋這么絕情呢,你咋就不不出來見爸一面呢。說完,又蹲在水里,三十多歲的人,哭得像小孩一樣。
水面依舊水流湍急,沒有任何的回聲,只有水發(fā)出嘩嘩的嗚咽聲音。
鋼子被巨流卷走了,也許真的像大家所說那樣,被巨流沖擊撞到了河床上石頭。鋼子死了,連尸體也沒找到。
夜色正濃,孤燈,小院。
春妮家的大門敞開著,幽暗的燈光撒滿了院子。春妮爸坐在桌子旁抽著悶煙,偶爾發(fā)出一聲長嘆,甚是有些凄涼,凳子旁的地上丟滿了煙頭。春妮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目光無神而呆滯,臉頰上淚痕重重疊疊,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春妮蜷縮蹲在門旁,把頭埋進膝蓋里。此時的春妮又悔又恨。后悔的是,自己不該縱容弟弟到河邊玩耍;恨的是,被巨浪卷走的為什么不是自己??粗丝痰陌职謰寢?,春妮寧愿自己死。
灶間冷冷清清,從中午到現(xiàn)在,一家人滴水未進,春妮一點也不覺得餓。想到了爸爸媽媽,弟弟走了,他們心里一定很難受,還是給他們煮一點粥吧。春妮的意愿里或多或少有些巴結(jié)的成份在里面,希望爸爸媽媽可以原諒自己的過失。
蹲得太久了,腿已經(jīng)全部麻掉,春妮嘗試著站起來,兩條腿不聽使喚的一直顫抖,終于站起來了,剛走了兩步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春妮爸厭惡地看了春妮一眼,惡狠狠地沖著地上的春妮咆哮:鋼子死了,你這個掃把星,就不能安靜一會。
春妮的腿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好像有千萬條小蟲在兩條退內(nèi)不停吞噬她的肉體,春妮疼得眼淚忍不住的流了下來。
春妮爸:你還有臉哭,你個掃把星,你就是到我們郭家討債來了,你媽媽因為生鋼子難產(chǎn),醫(yī)生就說你媽媽以后再也不能生了,你這是要我的命,是要我們郭家斷子絕孫吶。春妮爸咆哮著,頹然地跌坐在凳子上,然后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眼淚順著指縫間流了下來。
春妮邊哭著邊掙扎地站了起來:爸爸,我是準(zhǔn)備給你和媽做飯去的,你和媽媽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
春妮爸突然猛地站了起來,反手就是一巴掌,春妮因為腿腳麻木,本來就沒有站穩(wěn),被爸爸的一巴掌搧得重重地摔在地上。
春妮爸:你就知道吃,弟弟沒有了,你還心情吃。說著說著,春妮爸似乎還不解氣,又照著春妮的屁股狠狠地踹了兩腳,春妮佝僂著身子在地上哭泣。
躺在地上的春妮:爸,我知道你和媽難過,弟弟走了,我心里也難過。春妮哭得更兇了。
春妮媽一直面無表情,好像屋子發(fā)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爸爸媽媽回屋睡覺了,春妮安靜地躺在地上,她也不想動,白天在河邊的堤面上狂轟亂炸的一頓打,晚上回家又挨了爸爸的一頓打,此時,渾身酸痛沒有一點力氣。想起了弟弟,眼淚又從眼眶里流了下來,‘啪嗒啪嗒’滴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