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是士人靈魂備受煎熬的時代，那時“人的命運充滿戲劇性和艱難的選擇”，而“最為精華的還是這個時代成熟到了糜爛的物質和精神的種種”，在南方經(jīng)濟繁榮和帝國夕陽殘照的雙重背景下，他們靈魂的掙扎就格外具有張力了?！赌先A錄．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這本書的好看，在于作者嚴謹?shù)卮┚Y起了大量的文獻記載，有根有據(jù)，卻又以通俗小說般的走筆娓娓道來，令人讀來痛快淋漓，看得出這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元朝理學家許衡提出了：“士大夫欲無貪也，無如賈也?！泵髑逯H的大思想家王夫之駁斥道：“人主移于賈而國本凋，士大夫移于賈而廉恥喪……楊維楨、顧瑛遂以豪逞，而敗三吳之俗。”但藝術的繁榮還是要有經(jīng)濟的支持，像顏回那樣：“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笔侨菀鬃龅剑冯S孔夫子去周游列國就不大可能了?！妒酚洠鬃邮兰摇氛f孔子：“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能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春秋》“定是非”的編造，是要人將命運與王權捆綁，但明末的士人在對世俗王權的絕望中，選擇了在與商賈的捆中尋找存在的價值。于是書畫、戲劇、園林、收藏、出版……在許多領域都達到了新的高度。
　　 就拿癡迷香料而言，“焚香一度被看做是秉受來自上天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不管你是否具有真正的品味能力，為證明自己屬于文雅境界，證明你是上層人士中的一員，每個人都在自覺和不自覺地參與這種感官的表演。”
　　 《明史》載：嘉靖年間，朝廷急需香貨，命令戶部派出官員“分道購龍涎香，十馀年未獲，使者因請海舶入澳，久乃得之?！奔尉富实埸c名批評戶部尚書，對只買到龍涎香三、四斤表示強烈不滿。所以，對于澳門，既有要趕走夷人的盧廷龍一類人，也有需要從這裡得到龍涎香等香料和珍寶，滿足帝王物欲，從而保住自己官位的朝廷命官。
　　 湯顯祖于1591年9月被貶到廣東徐聞縣，于是他把經(jīng)過澳門的見聞寫進了《牡丹亭》：第二十一齣，是老旦扮僧上場，唱：“一領破袈裟，香山岙里巴。多生多寶多菩薩，多多照證光光乍?！比缓竽畎祝骸靶∩畯V州府香山岙多寶寺一個住持。這寺原是番鬼們建造，以便迎接收寶官員。茲有欽差苗爺任滿，祭寶于多寶菩薩位前，不免迎接。”他說的在“番鬼們建造”了這個為朝廷收寶官員來選寶的地方，是商業(yè)與宗教互投機的產物。劇中韓秀才約柳夢梅去看多寶寺的“賽寶”，那是朝廷欽差定期來時，才把商品拿出來，在多寶菩薩前讓其挑選的。識寶的苗舜賓一方面為皇家採辦“蠢爾無知”的寶物，一方面也懂得為朝廷珍惜“滿胸奇異”的人才。柳夢梅在寺中成功地得到了他的贊助，于是“香山岙里打包來，三水船兒到岸開”，要去京城趕考了。湯顯祖說：“亂世思才，治世思德，惟中世無所思。然吾輩不能不為世思也?！顾嫉慕Y果是他「總是一味想衝破『理』的藩籬，給人欲以應有的位置?！彼檬浪谆膽騽。ㄟ^夢境穿越的方式燃燒了自己生命的激情。
　　 “一輩子孜孜以求去占有的東西，實際上也占有了他一生”，如果說湯顯祖的“臨川四夢”有閃光的思想內核，那么，那個時代最普遍的書畫收藏和鑒賞，卻大多是以“流經(jīng)他們手上的名作，使得一段卑微，瑣屑的人生浮現(xiàn)出了金錢世界不能遮蔽的光亮?！备嗟墓賵鰸u漸失去了向心力，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甚至“于業(yè)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務”，只是“現(xiàn)實中追求享樂的適世者”，但他們“隱退到了權力世界的背后，在另一個更為世俗、更為私密的方向上打開了一個生命的空間……與同時代權力場中的角逐者們共同構成了傳統(tǒng)中國的兩翼”，透過本書人物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藝術文化的活動，讓人感受到的是當時在南方經(jīng)濟繁榮、財富集中的條件下，他們躲閃騰挪，左衝右突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