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陰差陽錯(小說)
一、詐尸還魂
著名企業(yè)家林森董事長的遺體告別儀式,在本市殯儀館最大的告別廳懷遠堂隆重而莊重地進行著,前來吊唁的人數(shù)之多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不僅大廳里嚴嚴實實的,就連廳外的臺子上、院子里也是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一千多人。除了身著白色孝服相互依偎攙扶的子女眷屬,還有統(tǒng)一穿著深色制服胸別白色小花的集團公司員工;出席告別儀式的還有政界要員、商界大亨。
今天來了很多領導,不僅有市上的也有省上的,不僅有代表官方以領導身份出席的,也有代表自己作為生前好友出席的。之所以來了這么多領導,是因為林森集團公司是市里的龍頭企業(yè)、納稅大戶,是為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突出成績巨大貢獻的明星企業(yè)。由于執(zhí)行“八項規(guī)定”沒有搞追悼會,同時遺體告別儀式上官方也沒有做生平簡介,所以來的領導不論頭銜大小、官位高低、份量輕重,一律只能在下面當觀眾、當群眾、當演員而已。不過,每個人站的地段和位置還是蠻有講究的,主持人在介紹參加遺體告別儀式和身前探望人員的過程中,也還是很講究原則和規(guī)矩的,因為介紹出席領導,不僅能夠彰顯死者生前地位之高低、貢獻之大小、影響之深遠、靈魂之高尚,同時也是對出席領導個人地位的尊重和認可。
遺體告別儀式按規(guī)矩由殯儀館工作人員主持,只不過把原來由官方領導蓋棺定論的生平介紹,改由死者親屬----林董事長長子林山致答謝詞來取而代之。逝者親人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滿懷深情、哽哽咽咽地回憶和追述親人的一生一世,表達化悲痛為力量的追憶,其實也就是變了一個版本的生平簡介和蓋棺定論似的頌揚贊美而已。大公子留洋博士的水平就是不一般,文章寫得文采飛揚,宛轉悠揚,可歌可泣,而且誦讀得也是音情并茂,聲淚俱下,悲悲切切,寸斷肝腸,引得抽泣聲滿場此起彼伏,只見滿廳抹淚擦眼,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正當主持人宣布“瞻仰死者遺容”時,躺在透明水晶玻璃棺中,稍后就要送往火化池焚燒的林森董事長,卻在這是意外地睜開了眼睛,當他看到如此這般的場景后,沒有驚詫、沒有慌亂、沒有喊叫,而是趁人還沒有注意,就自己掀開蓋子徑直坐了起來。這時,眾人驚愕,全場一片嘩然,就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頃刻,他已經(jīng)起身出來,一腳踢開四周簇擁的鮮花,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旁若無人地向外走去。眾人在驚呼中四散而開。司機見狀,顧不得多想,本能地一溜煙跑到了他的大奔跟前,趕緊打開車門,用另一只手護住他的頭頂,等他坐定后輕輕地關上車門,然后坐到駕駛室點火發(fā)車,并偏轉身輕輕地問:董事長,去哪里?
公司!林森董事長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不知是司機疑神疑鬼,還是董事長還沒緩過神來,總之聲音聽著怪怪的,既像又不像,司機頓時莫名其妙地有些毛骨悚然,不知所措。但稍稍鎮(zhèn)靜,還是掛檔,給油,車子慢慢地啟動后向林森集團公司辦公大樓緩緩驅去。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呢?再說司機也是軍伍出身,雖沒有真刀實槍地經(jīng)過戰(zhàn)場,但他受黨教育多年,是真真地布爾什維克,是忠誠的唯物主義者,從來就不相信什么上天神仙、妖魔鬼怪。既是真正遇到鬼神,他也不膽怯、不畏懼。話雖是這么說,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倒車鏡中向后看了又看,只見董事長的兩個眼睛珠子瞪得像張飛一樣跟鴨蛋似的,好像對外面的世界很新奇地樣子,在極力不停地張望著,外面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來住行人等,好像都對他充滿了極度的誘惑。司機似乎感覺到有哪里不對,但就是說不清、道不明。
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人們在驚恐萬狀之后,看到主角林森董事長已經(jīng)乘車而去,也就紛紛鳥散,雖然都還在驚嘆、還在議論,但也都各自離去。林森林董事長詐尸還魂的消息不脛而走,頃刻間風雨滿城,并且以核裂變的集數(shù)在現(xiàn)代通信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推波助瀾下迅速地傳播擴散,一會兒就成了更大范圍、更廣地域、更多人群茶余飯后、街前巷尾議論話題和談論的焦點。當然,早有號稱新媒體的年輕人已經(jīng)把他曬到了網(wǎng)上,有祝福的、恭喜的,有惋惜的、置疑的,亦有謾罵的、諷刺的,還有嘲笑的、挖苦的……應有盡有。
最不知所措的要數(shù)家屬親人和公司員工,他們不顧一切地撂下這里的事情,急匆匆地趕往各自要去的地方,急于想弄清事情的原委和來龍去脈。
二、心力交瘁
說起來林森集團的董事長林森也是個苦命的孩子,父親曾是礦工,不幸在炸山取石時遭遇啞炮而命喪黃泉,最后血肉飛濺、尸骨不見。林森未曾與父親謀面,還在他媽肚子里時就一起隨母改嫁,但繼父好賭,不僅家徒四壁,而且脾氣兇暴。特別是在他們后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他這個遺腹子就更不受他們的待見了。生活窘迫而又在家中說話不能算數(shù)的媽媽,也是有心無力,只能時常偷偷地抹淚。既是這樣,也好景不長,在他九歲時媽媽因病而逝,撒手人環(huán)。他只能被迫輟學,開始游蕩社會。
他住過橋洞,撿過垃圾,干過小偷,當過混混,掏過糞坑,扛過麻包。最后,在建筑工地當小工時,偷偷地學藝,居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泥瓦匠,能夠獨立自主地碼磚砌墻蓋房子,此后開始干正事,走正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綁住的娃娃挨得打,他不但心靈手巧,還吃苦耐勞,不但為人耿直,還愛講義氣,所以就慢慢地贏得了人們的贊許,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從求別人打工,到別人找他干活,從走街串巷干私家活到承包工程干公家活,慢慢地由小到大,由少到多,從干雜活到摘建筑,從維修隊到工程隊,從建筑公司到集團公司,四十多年的光景,從一個窮光蛋、流浪漢變成了一個名聲顯赫、億萬資產(chǎn)的企業(yè)家、大富翁。
然而,名人有名人的煩惱,富人有富人的苦衷,老板有老板的惆悵。雖說在當下市場經(jīng)濟時代,經(jīng)濟掛帥,在經(jīng)濟指標統(tǒng)領一切的大趨勢下,企業(yè)老板要比政府官員活得自由,來的瀟灑。特別是像林森集團公司這樣在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有頭有臉的民營企業(yè)大鱷,更像是一匹沒有籠頭不拴疆繩的野馬,無拘無束,天馬行空。但是,全球經(jīng)濟不夠景氣,波及全國經(jīng)濟下滑,市場一片蕭條,再加上房地產(chǎn)調控組合拳接連不斷,建筑行業(yè)似乎已經(jīng)進入了嚴冬季節(jié)。
但是,建筑項目公開招投標,卻硬生生地開列了一些徒有虛名的資質和條件,特別是那些苛刻的業(yè)績要求,只是讓那些皮包公司的南方“大企業(yè)”撿了便宜,鉆了空子,一個項目接著一個項目地中標。然后再一項一項地轉包分包給本地的企業(yè),特別是像他們這些民營企業(yè),就只能三包四包,甚至七包八包地吃些殘湯剩飯。而且,最近各級政府都不知道從哪里學的招,取的經(jīng),今天你成立一個城投公司,明天他成立一個建投公司,后天再成立一個基投公司,似乎是一夜之間,政府獨資的國有企業(yè)又如雨后春筍般地生長在了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之中,而且,許多地方都明文規(guī)定,政府基礎設施投資和國有資金項目必須要由政府投資的國有企業(yè)承攬,這不明擺著是政府與民爭利、國有企業(yè)行業(yè)壟斷嗎?這和政府把錢從左口袋里拿出來再裝到右口袋有什么區(qū)別呢?
何況,如今原材料大幅漲價,人工成本居高不下,外欠資金回收困難,銀行貸款希望渺茫,企業(yè)運行真是舉步維艱,難上加難。公司只能拆東墻,補西墻,填缺口,補窟窿。幾千張嘴眼巴巴地要吃飯,幾千人養(yǎng)家糊口地要生活。發(fā)工資也要靠貸款,但是銀行防范風險,也政策收緊,不僅不給新增貸款,還一個勁地催收原貸款。他真是八面煎熬,心力交瘁。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前幾天的一場事故,就在九寨溝地震發(fā)生的前一天晚上,一座快要封頂?shù)慕ㄖさ厣系乃?,好像事先毫無征兆就無緣無故地斷了,掉了,而且不偏不斜,毫無遮擋地就掉在了兩個主樓的夾空中間,偏偏就砸在了三個坐在平臺上休息的工人身上,兩死一傷,對于林森集團公司來說,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連夜雨。
林森接到匯報后,在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處置完現(xiàn)場回到辦公室后,他坐在老板椅上長嘆一聲,天不助我!就再也沒有緩過氣來。等其他人員發(fā)現(xiàn),120趕到后,急救人員十八般武藝的人工復蘇手段全部用完,也已經(jīng)無濟于事,最后家屬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固執(zhí)地送到省城最大最好的醫(yī)院,也還是束手無策,回天無力,終因“心臟驟停”而宣告死亡,一顆可以稱得上耀眼的“巨星”就這樣草草的收場,而隕落世間。
三、閉門謝客
林森從殯儀館回來,下了車,上了樓。公司里留下值班的人早已接到山上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人們打來的電話,知道了山上發(fā)生的事情,但是在驚悚之余,還是本能地、按部就班地做好了一切應對措施和準備工作。前臺接待見林董事長進來,上前深深地邊鞠躬邊向董事長問好,然后忙不迭地小跑步在前面打開了董事長辦公室,林森董事長剛一腳跨進門,就扭過頭來吩咐說,沒有我的招呼,誰也不準進來。然后就一頭鉆進了辦公室。
隨后趕來的,是林森集團公司的幾個副總和一些中層部門的經(jīng)理,雖然都是心神不定,局促不安,但沒有一個人敢違背董事長的指示而貿(mào)然去敲開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只能無奈地在門外轉悠、等待。當?shù)赂咄氐亩麻L夫人在兒子兒媳、姑娘女婿的簇擁下蜂擁而至時,雖然行政部經(jīng)理上前通報了董事長的意思,但作為至親至愛的家里人哪管這些陳規(guī)陋習,規(guī)矩從來都是定給別人的,都是約束和限制他人的,自古刑不上大夫,這般時候誰還顧得上規(guī)矩禮數(shù),就直接撞開門進去了。
只見林森董事長在寬大的老板椅上正襟危坐,看到有人破門而入一臉茫然,但還是十方平靜而緩和地說,我不是說了不讓人進來嗎?
夫人答非所問地問,你好著嗎?
好著呢,我這不是好好地活著嗎!說著站起身兩手在身上拍了拍,從老板椅上移開身子走了幾步,似乎想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一切。
爸,你可把我們嚇死了!大兒子首先開了腔,其他兒子兒媳也忙不迭地表示各種關切之意。
好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咱也算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回,沒什么可怕的了。你們都回去,該干啥干啥,我也想在這里靜靜,把有些事情往清楚呢想想,捋捋,這幾天就不回去了。林森董事長一邊說著,一邊揮著兩只大手開始把大家往外驅趕。
一向被林森視為掌上明珠、心愛有加的女兒一步跨上前去摟住了父親寬大的身軀,用一只手拽著父親的胳膊嬌慣地說,爸爸,親愛的爸爸,我不想離開你,我想陪陪你。
林森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本能地抽回手臂,趕忙說,都先回去,都先回去。態(tài)度堅決而且不容置疑。
大家見勢都用迷惘的眼神不解地看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躊躇不定地走出了辦公室。
林森在常用電話表上找到行政部經(jīng)理黃麗婉的電話,拔通后叫她過來。
黃麗婉進門后,林森把她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一番,似乎從來不認識似的,看得黃麗婉也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扭捏地紅著臉問,董事長,有什么安排嗎?
黃經(jīng)理,這幾天我就呆在辦公室里,哪里也不去,吃住都在這里,你每天安排送三餐飯就行?,F(xiàn)在開始,沒有我的招呼誰都不允許進來,包括家里人和公司所有人。林森坐在老板桌后有板有眼地安排吩咐著。
董事長,三餐就按您平時的飲食習慣安排嗎?
行,你看著安排就行。
董事長,還有什么事嗎?
沒有了,有事我叫你。
好。黃麗婉退出來后,感覺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總也說不清。有些事情她也不敢擅自作主,在向前臺安排后,又把董事長的指示和要求一一向四位副董,林森的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以及八個副總分別進行了通報。多年在行政部負責上傳下達和迎來送往的黃麗婉自然有她的考慮,她要把路先走在前面,免的到時候這些不敢得罪的爺爺奶奶們硬要闖時,讓她這個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和尷尬難堪。
就這樣,林森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三天三夜,把林森集團公司的基本情況和公司架構以及人員組成都搞得差不多了,才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在黃麗婉的陪同下到集團公司各部門走了一圈,和大家見面打了個招呼,這也算是他起死回生后的第一次公開露面,也算是他對大家表示的關心和問候。接下來,他讓黃麗婉通知,晚上八點召開董事會擴大會議,主要議題是各部門匯報近期工作情況和下一步工作安排,要求集團公司副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各分公司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集團公司各部門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全部參加。
四、初來乍到
董事會擴大會議按時召開,平時都是人到齊了,時間到點了行政部經(jīng)理再去請董事長出席會議,今天不同往常的是,林森董事長離會議開始還有五分鐘,就早早地就進了會議室,他首先站在門口把會議室里所有的人掃視一周,然后走向對面桌子盡頭的主席位,黃麗婉早已上前拉開椅子,林森董事長順勢坐進去,并本能地把椅子向前拉了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正襟危坐。這時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提前入場就坐,只有四個副總經(jīng)理,林森的三個兒了一個姑娘還在各自的辦公室忙著自己的事情,在像往常一樣等踩著點數(shù)踏進會議室。林森董事長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分針還未爬到正中的十二點上來,也就放下手臂又恢復了正襟危坐的姿勢。與此同時,幾位副總經(jīng)理也已先后落座,會議室里座無虛席,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