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小城故事(短篇小說)
一、
王芳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嫁到了小城于家,這對于一個家境不算好的女人來說,是多少人所艷羨的。于學風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在當?shù)赜幸惶字形骱翔档男⊙髽?,佇立在這座城市中,彰顯幽徑高雅。這里住的人大多數(shù)都是家境殷實的,經(jīng)常有不少文人墨客在這里聚集。
王芳嫁在于家之前,于學風的父母住在樓上帶陽臺的大間,樓下除了餐廳,就是一大間于學風和妹妹一分為二,中間隔了一個大衣柜。后來王芳嫁過來后,帶陽臺的大間就變成了于學風的婚房,父母搬進了原來于學風和于學錦的房間,于學風的妹妹就在樓梯間里搭了一張床直到她出嫁。原來的大陽臺上,婆婆種了幾十盆花草,王芳將洗牛奶的水刻意留著,就等傍晚的時候來澆灌這些花朵,她把感恩之心融化在日常點滴的家務事中,所以樁樁件件都做得很出色。
王芳和于學風是初中同學,當年的于學風是眾多小學妹心中的白馬王子。他在操場上打藍球,總會有一群女生自發(fā)的給他當啦啦隊,輪到他值日,與他搭班的女生總是搶著干,根本輪不上他打掃。每每這個時候,他都被那些女生和顏悅色地勸回了家。
王芳就是這其中的一員。
初三最后一個學期,老師竟然把王芳和于學風安排成了同桌,這是個絕好的機會。那半年,王芳總是把自己拾掇得分外精致。她雖然算不上漂亮的,但也算五官端正,最突出的還是她有著白皙的皮膚,俗話說“一白遮百丑”,這對于她來說是一個優(yōu)勢。每次她為了于學風精致的打份一番,總是希望于學風看她一眼,可是于學風上課從來不會走一下神,吝嗇得連用余光掃她一眼都不肯。她就故意在寫字的時候霸占很多的地方,霸占到讓于學風忍無可忍的時候,他也不會說話,只是會敲敲課桌,而這個時候的王芳會臉紅,會訕訕地收回自己的胳膊,可依然等不到于學風的青睞,她把這個歸置為自己家境不好。班級里有好多家境好、長相出眾的女生,于學風怎么會多看她一眼呢。也顧不了那么多,只要讓她跟于學風坐在一起就好,每每用余光掃向他的時候,他棱角分明的臉就足以讓她臉紅心跳。更何況班級里有哪個女生會像她這般幸運,每天和于學風同呼吸共命運,已然讓她知足。
初中畢業(yè)后,王芳考上了一所職業(yè)學校,畢業(yè)后被她爸爸安排在人民大食堂當了一名服務員。這個類似飯店的地方,離于學風家很近,王芳時不時地會跑在于學風家?guī)退苫睢D赣H嗔怪道:“在家碗都不洗一下,跑人家里去學雷鋒,好像有人要給你發(fā)獎狀似的?!笨墒?,母親哪里曉得自己家女兒是什么心思。如果每天不去一下于學風家,王芳的心是不安的。
恰巧那一日,正對面碰到了于學風的母親。
王芳跟她打招呼:“阿姨,您出去買菜呀?”
“這位姑娘,我們好像不認識吧?”于學風的母親滿面驚訝地看著王芳。
這個時候王芳的臉莫名地就紅了,但她依然大方地說:“您不認識我,可我認識您,您是于學風的母親吧?我是他初中的同班同學,我叫王芳?!?br />
“哦,原來是學風的同學呀?你在這里當服務員?真的不錯,蠻好的?!?br />
“是我爸爸找了之前的戰(zhàn)友,反正是全民單位,三班倒,還行吧。”
于學風母親的表情露出鄙夷神情,她的眉毛一跳一跳的,在臉上顯得非?;钴S。
“難怪有個詞叫貪心不足蛇吞象,我們家學風要是能進這樣的一個單位,那我們家可就燒高香了?!闭f罷輕輕嘆了一口氣。
“阿姨,您干嘛嘆氣呀?學風那么聰明好學,現(xiàn)在沒參加工作,一定有遠大的理想。不像我,直接找個工作了事。我要是像學風那么好學,我媽媽不知道要高興成什么樣子呢?!甭犃诉@話,于學風的母親眼睛笑成了彎月牙。
“呀,阿妹你太會說話了,不論真假,真的讓人聽起來舒服極了。”
“當然是真的呀,我在初中的時候跟學風坐同桌,特別喜歡他學習的樣子?!蓖醴荚酵抡f越覺得好像在說自己的家人一樣。
于學風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重點高中,本以為他考取大學是順理成章,可就在高三那年處了一個對象,把自己搞得神魂顛倒,高考時落榜了,于學風便一蹶不振。他母親想把他安排在造紙廠工作,可是他堅決不去。補習了兩年后,于學風好不容易圓了大學夢。這些都是后來她嫁過來的幾年中,隱隱約約從鄰居口中得知的。她心甘情愿的為于家做了一切的犧牲,在于家勤快本分,賢惠大度。鄰里都羨慕于家,討了一房好媳婦。
那幾年,王芳在于家的日子風生水起,越發(fā)顯得年輕。偶有跟同學女友的小聚會,她也積極赴約。女人們在一起,不是談論自家的丈夫便是孩子,每每說起這些,如數(shù)家珍。而說得最歡實的,還數(shù)王芳。久而外之,同學們聽了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王芳,你們家這幾件事兒,我都聽得煩了,你還有沒有點兒新鮮的事說說?”說話的人是王芳的同學歐陽菲,長相標致。她也曾是于學風的追隨者,可最終花落自家,這一點王芳特別驕傲。不過也有同學說,要不是那個地產(chǎn)大亨插了一杠子,歐陽菲就是于家的人了,可惜有的事就是這么陰差陽錯。對于歐陽菲的嘲諷,王芳毫不在意,反而得意洋洋。說歐陽菲有地產(chǎn)大亨的男朋友誰信呀?說不定是她自己編出來的,不然她王芳嫁到于家也有幾年了,女兒也那么大了,歐陽菲居然還是單身。難不成她做了大亨的情婦?這也不可能啊,如果真是這樣,她早不是現(xiàn)在的歐陽菲了。她每次面對她說得最多的還是于學風的日常生活,什么都需要她料理。比如打洗臉水,比如擠牙膏什么的都是由她來做,而于學風大清早地戴著耳麥,聽的永遠是外語。
“于學風這么努力學外語,難道要出國留學?”
“我們學風多年來的努力,不就是想有一天揚眉吐氣嗎?”
“喲喲喲,一說起于學風,你這話匣子就收不住了。不過我告訴你,國外的花花世界可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到時候你把他放出去了,想要收回來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br />
“不會的,我們學風那么顧家,學成的時候,一定會衣錦還鄉(xiāng)?!?br />
“不過,王芳你可以申請陪讀,我鄰家阿婆的女兒女婿就是這樣。到時候,王芳你就變成了美國人,那我可就高攀不起了?!?br />
“瞎說,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再說我要是走了,女兒誰管???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了?!逼鋵嵧醴加趾螄L不知道國外的花花世界有多吸引人,她不想于學風出去,可又不能拖他后腿。她想跟他在一起,可是女兒和公婆怎么辦?這些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于學風貌似對她們母女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難舍難分,倒是她顯得過于感性了。
妮妮七歲的時候,于學風的簽證下來了,就是王芳想跟著他走,都難成行,妮妮上學了。于家象中了狀元一般,挨著街坊鄰居的報喜。幾年來于學風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為高考失利,跟所有同學幾乎不來往。但這次不一樣,這可是天大的喜事。王芳提議叫同學朋友們聚一下,也該于學風揚眉吐氣了,去的可是美國,不是人人都可以到美國留學的。這么有面子的事,哪能這么悄無聲息。想著去小城最大的酒店請同學們搓一頓,著實有點心痛。但這個時候該大方時就得大方,不能掉鏈子。她穿上她結(jié)婚時的禮服,生過孩子后她發(fā)福了不少,特別是腹部像扣了一口小鍋,用一條長圍巾裝飾一下,倒也顯得干凈雅致。這一頓飯吃得很盡興,那些同學都用艷羨的目光追隨著她,著實讓她的虛榮心再一次爆棚。這一次她和歐陽菲都喝多了,歐陽菲躲在衛(wèi)生間好久不出來,而她倒在于學風的懷里笑個不停。整晚的宴會,可以說空前絕后。
二、
幾天后,于學風懷揣著美金就上路了,王芳又恢復到日常的生活中。為了省錢,他們只以書信聯(lián)系,可每次于學風的書信也顯得過于正式,里面單獨提到王芳的語句根本無從談起,不過就是這樣,王芳也倍感幸福。她覺得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到他回來時她就可以揚眉吐氣了。只是這樣寧靜的日子隨著小姑子回娘家,被打亂了。婆婆說小姑子受了男方家的氣,離了婚,沒有地方去,要她把現(xiàn)在住的房間騰出來給小姑子于學錦母子倆睡。妮妮跟他們一屋搭一張床,小姑娘手腳輕不會吵到她爺爺休息,只好委屈王芳在樓梯間搭一張床了??墒峭醴疾幻靼祝瑸槭裁葱」米右换貋砭鸵o她騰房間,而不是要她去在餐廳里或是樓梯間搭兩張床?這話并沒有從王芳的口中說出來,但好象婆婆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知道,委屈你了王芳??墒菍W錦帶著小帥,他一個男孩子,跟我們住會吵到你爸爸,你知道的,你爸爸心臟不好。當然了我也沒有說一定要你去睡,你要不同意,那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后面婆婆還說了些什么,她都沒聽見。
“媽,我住樓梯間就是?!蓖醴夹睦锲鋵嵧ξ?,小姑子一回來就讓她這個做嫂子的把自己的屋子騰出來,她再去收拾樓梯間,心中有太多的不滿,可她也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看似爽快地答應了,心想等學風回來就好了。有時候想說說小姑子,兩口子過日子不就是相互謙讓嗎?想想,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苦笑一下,自己的老公也放在外面了,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婆婆自然是喜笑顏開,好在兒媳婦沒有給她難堪,姑娘那里也說得過去,這就行了。
轉(zhuǎn)眼間妮妮上了初中,出落得越來越水靈,姑娘大了不便跟爺爺奶奶擠在一起住,申請了住校。于學風在國外的開銷大,每次打電話就是要錢,而王芳所在的大食堂效益近幾年并不好。本來于學風父母給帶的錢還有富余,但他走時托福沒過關(guān),在他申請的學校語言中心讀了一年語言,等到語言成績達到要求時,才能正式開始學業(yè)。由于補習語言,學費便無著落了。那邊的親戚已經(jīng)提供了住宿,再怎么好開口跟人家借錢交學費?原來以為一出去就直接申請大學,放假的時候于學風就可以回家,也好讓她傾訴一下相思之苦。誰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于學風硬是拖了兩年,才得以申請上大學。王芳以為他放假會回家,可于學風卻總是推脫。家里的生活因為于學風也變得有些拮據(jù),王芳想的都是用最少的錢,讓全家人過上最好的生活。
自從小姑子回來后,婆婆和小姑子總是一起嘀嘀咕咕的,王芳進來后,她們倆又不說了,從心里講并不太痛快。王芳現(xiàn)在變得沉默寡言、憂郁、平靜,仿佛已經(jīng)接受了這種宿命的人生。然而,愈是這樣,她心里反而充滿了欲望、憤怒和憎恨。她瘦了,旁人都感受到她身上那種冰冷的寒意。她的順從其實也是抵抗,不知道要跟誰去說,想到了歐陽菲,她路子廣看能不能幫她找個兼職,也好讓她拮據(jù)的生活有點轉(zhuǎn)機。
“菲菲,我是王芳,我想……”她不知道余下的話怎么說才顯得不是那么突兀。
“怎么了,王芳,跟我說話還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盡管說,我們那么多年的老同學了?!?br />
“唉!還是見面再說吧,我實在開不了口?!?br />
“行,那我們就在云秀街那個咖啡店見吧,下午四點?!?br />
生活的重擔壓得王芳無法喘息,也就無心打扮。下午王芳先到了,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服務生走過來說:“小姐,您要點兒什么?”
突然被人稱之為小姐,王芳的心里為之一振,看來她還不算老。頓時心情大好,面帶笑意地對服務生說:“給我來一杯加奶的咖啡吧?!?br />
“好的,小姐,您稍等?!?br />
服務生這種恰到好處的恭維,讓王芳的心里有了一絲安慰,剛才沮喪的心情緩和了許多。這個時候響起來高跟鞋敲擊地板的噠噠聲,一定是歐陽菲來了。隨著腳步聲,人聲也進來了,“王芳,早來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剛才來一個客戶要訂一批服裝,我們談妥了。你最近怎么樣?好久都沒聽你說你家于學風,還真有點不習慣了?!闭f完歐陽菲咯咯地笑了起來。
“菲菲,我……”眼淚就從眼窩里掉了出來。
“怎么了?難道是于學風他在外面有人了?”
“沒有,我最近手頭有點緊。”王芳低下了頭,好象跟人借錢是她這一生莫大的恥辱似的。
“我當什么大事呢,借多少你只管說。”
“我不是要跟你借錢,我是想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幫我再找個工作。借的錢終歸是要還的,越積越多,我現(xiàn)在也沒有能力還你。”
“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前一階段有人找我,要我?guī)兔o他服裝公司物色一個可靠的庫管,我還說給他多注意呢。他這個公司很大,生意不錯,但是他老婆總不放心他,弄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來參與他們家的生意。你知道做生意這種事,其實挺介意親戚多,雖說親兄弟明算帳,但親戚多了難相處。之前也雇傭了一個學生妹,好像還是哪個大學的畢業(yè)生。結(jié)果做了一年后,他老婆就來公司唱了一出戲,說老板跟這學生妹有染。老板根本不承認,到處呼號說他老婆更年期,見不得年輕女孩子在他公司工作。但公司確實需要有個管庫的,于是他跟老婆達成協(xié)議,再雇傭人,年齡必須在四十周歲以上的女性。但也不要邋遢的老阿姨,還要能文能武,能上得臺面的。我還開玩笑的跟他說這樣的人根本不存在,現(xiàn)在看來,這個人出現(xiàn)了,王芳你可以去試試,我這就給他打電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但足以讓王芳感動得涕淚橫流,看來找歐陽菲是最明智的。歐陽菲就是有辦法,分分鐘就搞定,這又讓王芳感慨半天。希望從明天開始,她的幸福之門便永久打開,再也不用讓生活把她折磨得近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