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聽雪(小說)
雪,在天空中慢悠悠地往下,近了地面又萎地一縮,地上一層干干凈凈的白。多久沒見過這樣的雪,又有多久沒聽到過這樣的靜,在這聽雪樓。
中年男子從臨街的窗口,緩緩轉(zhuǎn)過有點笨拙的身軀,一股冷風(fēng)從開著的窗口吹了進(jìn)來。男子輕輕咳了起來,一聲、兩聲。一個仆人打扮的人進(jìn)來,他看到了大開的窗戶,便伸手要拉上窗簾。中年男人擺了擺手,又一聲咳嗽急了出來。男人臉上竟起了紅暈。
候爺,這風(fēng)大意不得。
侯爺?這是那個咳一聲就會讓整個南昌城顫栗的朱公候?
侯爺抬頭看了看旁邊垂手恭立的老者,他是侯府里的管家。輕聲說;不礙的。
管家似乎有點著急,說:爺,柳爺走時,囑咐過,你這身子是操心多了,要……
管家還沒說完,朱公侯笑了。知道,柳爺是不是還說了要少近一些她們?
管家忽地一怔。這話柳爺出門時倒沒說,但誰都知道,侯爺身體多半與她們有關(guān),侯門深似林,林內(nèi)妻妾如蝶舞成群。
柳爺是侯爺?shù)尼t(yī)生,也是侯爺?shù)呐笥?。每次從關(guān)外回來,都要來南昌見見朋友,當(dāng)然也看看侯爺?shù)牟 ?br />
侯爺有病,這是南昌城里的秘密,事實上這已不是秘密。柳爺在江南很少露面,但他每隔半年都要在侯府進(jìn)出一次。原因就只能是侯爺還病著。
管家笑了,說:這話柳爺?shù)箾]說過。
中年男子將目光從外面的雪意中收了回來。聲音緩了緩,說:柳爺不會說的,因為他剛?cè)⒘藗€妾,而且是美妙得很。
管家這回是真笑了。娶妾的事男人都感興趣,管家也是個男人,動過娶妾的心思,卻終于還是沒娶成。
管家說:不知柳爺娶的那美妙女子是誰?
中年男子這時氣色仿佛順暢了許多,輕聲道:小痕。
小痕是侯府里的一個丫環(huán),因為笨手笨腳,就在廚房里干些劈柴擔(dān)水的事。這樣的女子再美妙也不能美到天上去,但就是這樣的女子卻讓柳爺上了心。
昨天,柳爺給侯爺開了一個方子后,對侯爺說:侯爺,我這次只怕不能再回來見你了。侯爺問:莫非我這病是到了盡頭了?
柳爺說:不是你的病,而是我。
侯爺奇了,一代堪比扁鵲的名醫(yī)也有???
柳爺嘆了口氣說:說不是病也可以,只是我知道,這次我出關(guān)與往昔不同,這把骨頭肯定要埋在那片沙子里了。
侯爺沒做聲,良久,沉吟道:我知道你這么多年來,不勝其煩地從關(guān)外來回,為的是什么。
柳爺心里一顫,為什么?
侯爺目光緊盯著柳爺,柳爺?shù)拖铝祟^,說:侯爺,你知道我了?
侯爺又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候爺又說:我知道,你為的是什么我知道。替我調(diào)理這病卻不肯要我的酬金,你為的是我身邊一個人,但你卻從不開口。憑你我的交情,十年前只要你開口,我早就將她送給你了。侯爺繼續(xù)說。
柳爺說:你不會的。
十年前不會,五年前不會,但三年前我會的,不就一個我也喜歡的小妾么。
柳爺喜歡侯爺?shù)娜蛉耍顮斒侵赖?,管家也是知道的,因為柳爺來時,侯爺?shù)娜蛉丝傄∫换亍?br />
柳爺微微一笑:你真心舍得讓我?guī)吡??侯爺臉色一滯,似有點后悔,畢竟是自己喜歡得入骨的,但還是揮了揮手。說:走吧,只是走時,讓她莫再見我。
那人臨走時要見他,這是意料之中的。畢竟這么多年了,就是一塊冰也有了溫度。還是出了意外,要見他的不是三夫人,侯爺笑。侯爺在轎簾的背后看到的是一張陌生而又似曾見過的臉,雖有幾份美但絕不是那種讓人撓心的極至。
她是誰?候爺望了垂手在轎邊的柳爺。小痕。柳爺輕聲道。
小痕,你知道么?
外面的雪似乎有天荒地老永不停止的意思。聽雪樓上亮起了一排紅燈籠,暖閣里也升起了炭火,忽暗忽明的火映在侯爺?shù)哪樕稀?br />
管家臉上也一臉的凝色,因為他實在很難想起小痕是誰,若大的侯府讓管家操碎了心,也操勞不到廚房下一個劈柴的仆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只是柳爺口里似是輕淡如煙,卻如風(fēng)雷咋響地吐出這兩個字時:小痕。有人才想起小痕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面目。
她是十年前進(jìn)的侯府,也是這樣下雪天,下的也是這么大的鵝毛大雪。那天還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佩著一把長劍的中年文士。
侯爺輕舒了一口氣。
像這樣大的雪,在南昌城很少,所以侯爺記得。今天的雪讓他想起一場大雪,那時侯公侯爺還是意氣風(fēng)發(fā),沒得這咳嗽病。那時侯爺?shù)氖聵I(yè)有了起色,打壓了江南三大勢力又乘機滅了劉家。那仗打得驚鬼神動天地。
滅了劉家那天,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本來在臘月初七就可以到家,卻因這大雪,初八在一個山里滯留,吃了一個山民的臘八粥,結(jié)果到了臘月初十才到家。
這個過程他記憶猶新,初十傍晚到家門口時,門房朱老三正在驅(qū)趕一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
朱老三對那文士說:快滾,我家侯爺今天回來,他最見不得你們這種臭氣哄哄的酸秀士。連妻兒老少都養(yǎng)不活還配帶什么濟世劍?這濟世劍也是你這類人配的么!
朱老三還要呵斥什么,卻見侯爺在看那男人腰下偑劍,一把濟世劍。這劍在市面上有,多是那些落泊不遇的文人佩帶。雖有幾分鋒利,卻在文人手里因文人的天質(zhì)柔弱,不能作沖鋒殺敵又不能象江湖豪客那樣快意恩仇。
濟世劍在世人眼里多半是文人孤憤自傲的一件裝飾俗物,不過也有例外,比如這文士配帶的,沉凝中隱透出一種厲凌的孤憤殺意。
好劍!可惜卻在一個衣衫襤褸的文士手里。文士在這大雪天遇到了難處,一家三口在這大雪天生存遇到了危機。那男孩臉上特別的紅,奇怪的紅,而且咳嗽。
文士在侯府門口要賣兒女。
男孩咳嗽,侯爺在男孩臉上仔細(xì)地看,看出幾分眉清目秀來,這種眉清目秀似乎讓他看到了自已的曾經(jīng)。要不是這男孩有咳嗽的毛病,真想要下這男孩。
朱老三揮手要驅(qū)趕他們,侯爺開了口:都留下吧。
文士道:謝侯爺,我只賣女兒,這男孩不賣。
侯爺心里一沉,冷聲道:一個男人佩劍,不一定是要封侯裂國,但保家濟身是肯定的,現(xiàn)在到了過不去的坎上,完全可以賣掉你手上的那柄沽名釣譽的劍,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保全你的家。
文士道:侯爺雖說的有道理,這柄劍乃沽名釣譽之物。但它是我家祖?zhèn)?,我賣女兒到貴府是放她一條生路。至于我兒子,他身染重病,我還要帶著他去醫(yī)病。
侯爺沉吟片刻,說:只是這女孩叫什么名字?
那文士手撫在腰下那把劍上說:女孩命苦,這些年只記得帶她弟弟東奔西訪治病,卻連她名字都忘了取。
侯爺又看了文士腰下劍,這回,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劍柄上竟有一道小小的裂痕。我喜歡你那柄劍,這女孩就叫小痕吧。
小痕,就因那劍柄上裂了一道小痕,她才有了這名字。
侯爺似乎又看到了那道小痕,劍柄上的痕。將頭微仰看著管家,似在問他又像是自語,柳先生和文士是怎樣的一個人?
管家這時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說:侯爺,你是說柳先生就是當(dāng)年那文士?
侯爺沒做聲,他不敢想,以柳爺這樣的人物在侯府門口賣女,顯然不是一件誰都可以想得清的事了。
侯爺望了窗外那雪,忽然朗聲大笑。
好快意好濃烈的雪。
原來外面的雪竟越發(fā)大了,南昌城里有人連夜出來堆雪人砸雪球,街道上人聲喧嘩起來了。
南昌城的車多,擠得螞蟻過街都怕斷胳膊斷腿的,更別說人了,稍不留神,就有人粗著嗓子喊:讓讓、讓讓!稍一滯頓,呼地一聲馬鞭便在空中劈了下來:找死!
當(dāng)然這馬夫是腰肥力壯的,馬車上的人也是有頭有臉的。
這一天,找死的是一個乞丐,手里拿著一個破碗,腰上束著一根草繩,腳上趿著一雙人字形拖鞋,眼見一輛馬車迎面而來,卻不避開。
馬車狂奔,象是馬車的主人有十萬火急的事。乞丐也似是發(fā)了呆,不知這馬車會碰死人似的。
車夫老遠(yuǎn)見了這乞丐,急了,手里韁繩猛緊,嘴里猛喊:滾開!
乞丐咧開嘴笑,磁磁地露了一口小虎牙出來,小虎牙的牙縫里還雜著一根綠豆芽。
真是一個找死的相!
眼看就要碰上,馬夫手里的馬鞭陡然猛長,長了丈余,這丈余之間,鞭頭急轉(zhuǎn),圈住了那乞丐的腰,鞭鞘外揚,這一點外揚的力勢,是要脆生生的將人甩出馬道。
卻誰知這乞丐,反而迎馬頭又近了幾分。
這乞丐是死定了。
馬路上的人都睜大著眼,又閉上了眼,心里痛了一聲。但奇怪的是再次睜開眼時,卻見那乞丐還在咧著嘴笑。
半空中多出了一根釣桿,將馬和車吊了起來。
馬車停下,乞丐爬上了馬車。他想看那根能將馬車吊起來在空中飛行的釣桿。頭剛伸進(jìn)去,便像半夜見鬼似地急忙跳下馬車要逃走,剛離開馬車兩步,馬車?yán)镉稚斐鲆桓灄U,釣桿陡長便觸到了那乞丐腰下的草繩,乞丐還想掙脫,車廂里的釣桿卻似活物長了眼似的。
乞丐知道自己掙不開這釣桿,便撒起潑來,一屁股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只破碗反扣在地上,說:反正是死,我飯也不討了,活也不干了。
這話剛說完,車廂里人笑道:既然這天底下最逍遙的討飯碗你都不要了,那你還要什么?莫非你要跟我回去?
那乞丐聽說要他回去,馬上將反扣在地上破碗翻了過來,說:我不回去,我還是討我的飯做我的乞丐。說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拿起破碗,仿佛非常害怕馬車?yán)锬侨怂频模旒蚁锓较蜃呷ァ?br />
雪后的陽光,酥得讓人不想直起腰來。從那邊繞彎拐角過來的,有一股稻桿的香味,似乎陽光的源頭便是那稻田千頃。
當(dāng)然這千頃稻田是富貴朱公侯家的,他家的田多房多,他家的樓房造得高。門口有兩只石獅子,富貴人家的石獅多半是干凈的,因為富貴人家家里除了石獅子能干凈外,其它的都無法干凈。
在這個世界上,干凈能讓你潑起那漫天的權(quán)勢和那灼灼的富貴來么。
朱家門口的兩只石獅子也沒辦法干凈,一大早,人們就發(fā)現(xiàn)門口平時平凈得一塵不染的石獅子,被人潑上了狗血。
這要在往昔,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就算官府里不派人追究去抓人,朱老三也會在門口跺腳大罵。
朱老三是朱公侯家的門房,平時有人路過門前不小心放了個屁,朱老三都會從門房里跳出來,揪著路人的衣領(lǐng),說:你也不睜開你的瞎眼,這門上寫的是什么字!
這條街是朱家的,這南昌城是朱家的,這天下嘛,朱天子和朱富貴是本家。
那被朱老三揪著衣領(lǐng)的人開始也理由氣壯,爭辯得慷慨激昂,說哪條王法上規(guī)定了行人不能放屁。
可最終聲音還是小了下去,感到自己不能理直氣壯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瞎了左眼,再要爭辯下去,朱老三的手指頭還要挖他右眼。右眼也要瞎了,那就真是瞎了兩眼。
朱家大門緊閉,門前亮如晨曦的兩只富貴燈也不亮了。
昨天朱老三還在白家大茶樓里喝茶,說公侯爺要從京城里回來為朱老太太做壽吶。咋沒過一天,朱府就緊鎖大門,連門囗象征著尊嚴(yán)和顏面的石獅子也被人潑了,潑了狗血。
莫非,莫非是那人要回來了。
姐,我喜歡。
喜歡啥呀?
我喜歡姐的頭發(fā)。
頭發(fā)有啥喜歡的。
姐的頭發(fā)里有一股香味。
小痕從井臺邊提起一桶水,傾在一個漆花木盆里,水面如鑒。映出一張臉,一縷惓意,她解下發(fā)扣,鳥云便墨一般地潑了開來。她將臉潤在水里,耳邊又聽到那脆生生的聲音。
那時她還小,他更小,只有十歲。她在井臺邊洗頭,他在旁邊看著,在旁邊守著。生怕這小院里潛進(jìn)一只狗或一只貓,驚了姐姐。
現(xiàn)在吶,井臺邊寂靜,寂得連院內(nèi)那棵大柳樹上一只鳥鳴也沒有。
房子還是過去的老房子,井臺還是那種老樣,爬上了青綠色植物。只有那棵當(dāng)年瘦細(xì)的柳樹,長得威猛將小半個院子都占滿了。
水盆里有了根發(fā)絲,小痕揀了出來,放到井口水桶里漂了一下。又將這青絲放進(jìn)一只盒子里,然后將水傾在柳樹下。
姐這頭發(fā)到時就編成一條小辨子給我,這頭發(fā)里真的有一種說不出的香味。還是那個聲音。
門外有馬車聲,進(jìn)來的卻是那個乞丐。乞丐在井旁也提了一桶水,將頭浸入水桶,好一陣,才將頭從水桶里縮回。臉上沒了污泥塵垢,頓時清亮了許多。抬頭望了望庭院,又看井臺邊那個正同樣拿眼瞧他的小痕。
你真的是我姐姐?
不是。
那你是誰?
小痕冷冷一笑,說:一個舉世無雙的侯府的埋雪丫頭。
乞丐低下頭,埋雪,埋雪,你是說這世上真的有那么個冷酷的父母?為了一個區(qū)區(qū)一個世襲侯爺?shù)奈蛔?,忍心將自己的親生骨肉生在雪地上?
有,朱侯爺咳嗽的病就是那樣得來的。
當(dāng)年那次大雪,老侯爺七個夫人有五個夫人分娩,老侯爺怕他們將來為了侯爺世襲的事兄弟相殘,從一開始就要確定他們尊卑身分,五個夫人都在雪地里分娩,結(jié)果,有一個夫人在分娩中因為時間大長而被活活凍死了,另一位夫人在產(chǎn)下后大流血也死了,而產(chǎn)下的三位公子也只存活下兩位,一位被凍壞了手腳,而另一位手腳齊全,只是到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了咳嗽的毛病。
我一直在努力尋找與這個世界的物事有自己灼印的對話方式,似乎正在靠近。這就是我這種荒唐的小說。
我的小說好象離不開一種元素,那就是魔,人性中的魔,事件中的魔,人對某物執(zhí)著時的狀態(tài)也叫魔。
侯門如海,入不入侯門有選擇的余地,入了侯門你就別無選擇,似這也叫入了魔。哈哈。
海韻的編按有許多美詞,我雖當(dāng)之有愧,但還是很喜歡她的編按。
謝謝海韻,謝謝西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