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槐身居南山某村莊里，一半好像被天斧劈去，另一半風(fēng)燭殘年，中間早已空心，看似黑黝黝已干枯，半邊樹冠的枝干上，卻長著蔥蘢的枝葉，彰顯著生命的頑強(qiáng)，平添了幾分神奇的色彩！
　　 樹下不遠(yuǎn)處，住著一戶馬姓的人家，幾代單傳，到了五世時(shí)，馬家夫婦連生五女，他們做夢都想有個(gè)兒子。有一天，馬家大媽從廁所出來，看見一條胳膊一樣粗，兩米來長的白蛇，用尾倒掛于槐枝上，頭高高仰起，紅瑪瑙一樣的眼珠，放電般地望著她。大媽是個(gè)膽小之人，嚇得渾身篩糠，腿軟綿綿地邁不動步了。她想叫喚，但半天發(fā)不出音來。而白蛇只是友善地看了看馬大媽，就刺溜鉆進(jìn)槐樹下的洞里。大媽想，早聽說槐樹上有神靈，莫非是白蛇娘娘？有了這樣的想法，她對槐樹有了幾分敬意，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樹下打掃得干干凈凈，并在樹下擺上幾塊可供過路人歇腳的石頭。她相信行善之人必有福報(bào)，只期望神仙保佑自己生個(gè)兒子。
　　 大媽四十歲那年，有一天，一位白發(fā)飄飄的老奶奶，路過門前，坐在槐樹下想討碗水喝。馬大媽與老人對視，老人放電般的眼神，似曾相識。大媽本是一個(gè)恩善之人，立刻回去倒了一碗水，雙手捧上，老人接過海碗一飲而盡。馬大媽以為老奶奶渴了，一碗水沒有盡興，她雙手接過碗又去倒水，等她端來水，老奶奶卻不辭而別，沒有了蹤影。大媽正在疑惑，一陣風(fēng)從身旁掠過，一圈圈打著旋兒如一團(tuán)霧，向槐樹卷去，從樹根一直向樹梢纏去，接著滿枝綠葉抖動，恍如老奶奶滿頭飄逸的頭發(fā)。大媽僵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件事過后，她深信不疑，槐樹就是白蛇娘娘的化身。她虔城地上了香，把一條紅布系于槐枝上，跪在樹下口中念念有詞，一遍遍表白自己的心跡。
　　
　　 二
　　 說來還真奇怪，就在那一年，大媽懷孕了。第二年龍?zhí)ь^的日子，伴著雷雨閃電，大媽生下一子。四十一歲喜得貴子，馬大爺高興得合不攏嘴，五個(gè)姐姐也歡天喜地，最喜歡的當(dāng)然還是馬大媽，得了晚子，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因這孩子是蛇年生的，故取名小龍。
　　 可自從有了這個(gè)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從根本上發(fā)生了變化。馬大媽專門帶孩子，一切家務(wù)由姐姐們來做。小龍一歲時(shí)就會走路了，但父母怕磕了碰了，不讓下地，喂著吃飯，抱著睡覺。六七歲該上學(xué)堂了，還依然撩起母親衣襟要吃奶，送到學(xué)校不服先生管教。小伙子長得挺帥，卻好吃懶做，秉性暴虐，貪玩成性，無法無天，稍不順心就頂著房子大吼大叫。
　　 有一天，小龍伙同一群小朋友從外玩?；貋恚瑒偟酱蠡睒湎?，看見一條小白蛇正往槐樹下的洞里鉆，小龍二話沒說，就上前拽住了蛇尾巴。那蛇看似小，力氣卻與小龍勢均力敵，相持片刻，小龍大呼小叫讓伙伴們來幫忙，伙伴們出于好奇，像拔河那樣拉住了小龍衣服一起用力。結(jié)果，蛇尾巴被活生生拽斷了，抓在小龍手里的半截蛇尾像掉心似地顫抖著，小龍一松手，掉在地上扭曲著，蹦跳著，其他小孩嚇得四散逃跑，小龍卻愣在那里。馬大媽聽見外邊嚷嚷，出來正好看見了這一幕，責(zé)罵小龍：“白蛇是咱家恩人！你咋敢這樣造孽呀？”小龍不服氣地翻著白眼：“一條蛇是什么恩人？”馬大媽有口講不清?？傻人麄冝D(zhuǎn)過臉，蛇尾巴不見了。
　　 第二天早晨，小龍從睡夢中醒來，太陽已幾竿高了。父母姐姐們都出去了，他伸伸懶腰向窗口一望，一條白蛇張著血盆大口，向他吐著信子，他連滾帶爬逃到門邊，門磚上也倒掛著兩條蛇，他拿衣服，衣服下盤著蛇，穿褲子褲腿里鉆著蛇。大蛇小蛇，連鞋子里也臥著蛇……小龍頭發(fā)倒豎，面如土色，兩腿發(fā)軟，手足無力，兩眼一黑倒在地上……
　　 等一家人搖醒小龍，他兩眼發(fā)呆，口中重復(fù)著：“蛇，蛇，白蛇……”母親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三叩九拜，對著大槐樹說盡了懺悔的話。從此，小龍變得膽小怕事，一提到蛇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見到一條小毛毛蟲，都嚇得大叫，能蹦幾尺高。
　　
　　 三
　　 時(shí)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幾個(gè)姐姐都嫁人了，小龍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父母經(jīng)過媒妁之言，從鄰村為小龍張羅了一門親事。
　　 山里人娶媳婦嫁女，講究門當(dāng)戶對，小龍?zhí)嵊H的這家又恰巧是五男一女，女兒最小，長得是如花似玉，父母取名小鳳。小鳳從小父母捧在手心翹在舌尖上長大，縫衣、做飯、紡花、織布，提哪壺哪壺不開，且斤斤計(jì)較，刻薄刁鉆。
　　 黃道吉日，小龍騎著高頭大馬，小鳳坐著八抬大轎，迎娶進(jìn)門。馬家院子里喜氣洋洋，熱鬧非凡。這時(shí)大槐樹上來了兩只鳥，不是喜鵲，也不像烏鴉，“嘁嘁嘁，喳喳喳”起勁地叫著。有位老者說，這種鳥叫麻鴉鵲，他念了順口溜“麻鴉鵲，尾巴長，娶了老婆不要娘！”
　　 大喜日子馬大媽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小龍和小鳳，小龍一愣，小鳳不屑地抬眼看了看老者。新婚之夜小兩口吹燈行完了魚水之好，卻吵起架來。小鳳說新郎官弄臟了她的內(nèi)衣，騎在小龍身上又咬又掐。小龍本被蛇嚇破了膽，又怕耍笑聽房的人笑話，他也從來沒見過這么強(qiáng)勢蠻橫的女人。所以，他當(dāng)了縮頭烏龜，大氣也沒敢吭一聲。
　　 按風(fēng)俗新媳婦嫁進(jìn)門，第一天早晨得早點(diǎn)起床打掃完庭院，再上鍋頭做飯。從院大門口往里掃，叫新媳婦聚財(cái)。上鍋頭做飯，叫婆婆賣鍋頭。婆婆早早起床把笤帚放在門口，鍋里洗凈放上了紅包。老兩口左等右等就不見新房開門，直等到過了飯點(diǎn)，小龍才鼻青臉腫地開了門，衣冠不整地把尿盆端了出來。
　　 馬大媽心像被針刺了一樣疼。從小到大，她連一指頭都沒挨過兒子，沒想到媳婦這么霸道，把兒子打成這樣。馬爸爸叫過兒子悄悄叮囑：“男人就得像男人樣，連媳女都惹不起，以后還有好果子吃，好日子過？”
　　 小龍聽了父親的話，回房叫媳婦起床做她該做的事，小鳳又翻臉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讓我干活，嫁你何干？”
　　 小龍打小都是一群姐姐捧著，哄女人的話壓根就不會。他請不動媳婦，正要用手拉她起來，又被眼疾手快的小鳳扇了兩耳光，小龍臉上火辣辣的，揮起捏得咯嘣響的拳頭，只想揍死眼前這個(gè)女人，才出氣解恨。
　　 節(jié)骨眼上，小風(fēng)掀開被子露出性感部位，瞇上了丹鳳眼。這一招真厲害，小龍的怒火立馬被壓了下去。一個(gè)大男人第一次看赤裸裸的女人，早把這個(gè)女人的不講理丟到了腦后，他欲火中燒，骨頭都酥了。
　　 父母等了半天不見新房里有動靜。父親生氣地說：“不爭氣的東西！”馬大媽說：“也許兒子正在說服呢？讓我去看看！”大媽悄悄走到新房窗前一聽，立馬羞了個(gè)半死，差點(diǎn)氣暈過去。小兩口正在熱火的興頭上，媳婦的枕邊風(fēng)把小龍熏得忘乎了所以。
　　 “以后聽我的，還是聽你媽的？”
　　 “當(dāng)然是聽媳婦的?！?br />　　 “家里的活誰干？”
　　 “媽干?！?br />　　 “好吃的誰吃？”
　　 “鳳吃！”
　　 聽到這里，馬大媽氣不打一處來，用手使勁敲了敲門說：“小龍……！”
　　 小龍本能地翻身下炕，正欲開門，小鳳拽住小龍說：“這事不用你管，看我的！”
　　
　　 四
　　 門吱啞一聲開了，柳眉蜂腰的新媳婦從門縫擠了出來，看到婆婆還站在窗前，拾起笤帚疙瘩扔向覓食的母雞：“不要臉的東西，給我滾遠(yuǎn)點(diǎn)！”婆婆張了張嘴，感覺嘴唇干澀無法應(yīng)對，只好轉(zhuǎn)臉回自己的屋里。
　　 老倆口正唉聲嘆氣，小龍掀簾進(jìn)來說：“你們還不做飯，想餓死我們呀！”
　　 一向是兒子說一不二，母親唯命是從。今天兒子明顯向著媳婦，盡管滿心不愉快，思忖片刻為自己打個(gè)圓場：新媳婦不懂規(guī)矩，不知者不為錯(cuò)嘛，這樣想著氣就消了。廚房里冒起了炊煙。
　　 自兒媳進(jìn)門，小鳳說啥是啥，小龍言聽計(jì)從。小龍的軟弱縱容了媳婦的囂張氣焰。她得寸進(jìn)尺，稍有不如意就破口大罵，每頓飯小鳳想吃啥，婆婆得按她的授意去做，一點(diǎn)不合囗，就摔碗剁筷子，出言不遜。婆婆忍無可忍，要與小龍分家。話傳到小鳳耳朵里，她找了個(gè)由頭與婆婆大吵大鬧：“分家？養(yǎng)不起你別生呀！活了幾十年，連飯都做不好，還有臉說分家的話！”大媽氣得不行，說：“造孽呀……”后面喉嚨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婆媳倆吵破口，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門前的的古槐見證了惡媳的蠻橫與不孝，樹上的麻鴉鵲天天唱，“娶了老婆不要娘?！毙↓?jiān)谀赣H與媳婦中間作難卻不作為，聽她們吵得厲害，不是捂上耳朵，就是一走了之。馬爸爸是個(gè)內(nèi)向人，家事不和，一口悶氣，心肌梗塞，駕鶴西遊了。
　　
　　 五
　　 這一切，左鄰右舍，三親六故，都看在眼里，多少人戳小鳳脊梁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了，小鳳沒有悔改之心，卻變本加厲地蹂躪婆婆。
　　 對這種“吃生谷子”“常有理”的不孝兒媳，誰見了都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人們暗地里給小風(fēng)起了個(gè)“馬家老婆”的綽號。這個(gè)綽號傳到小鳳的耳朵里，她對婆婆又有了說辭：“是你上梁不正，卻讓我背罵名?！逼牌乓褵o力反擊，天天過著啞吧吃黃蓮的日子！
　　 馬爸爸去世入土后，大媽心里雪上加霜，她覺得天塌了，地陷了，屋梁斷了。她想，與其這樣在兒媳胯下忍辱活著，不如隨馬爸爸走向黃泉路。想到這里，她拿出麻繩，搭于門前槐枝上，準(zhǔn)備了結(jié)生命……
　　 突然，她聽到山呼海嘯般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恍惚間，那位白發(fā)飄飄的老奶奶從大路上走來。大媽去意已決，把繩子挽上套，站在石頭上，掂起腳把脖子伸了進(jìn)去?？墒瞧婀郑髅飨岛玫奶拙筒幻鞑话椎厣㈤_了，又重復(fù)了幾次，都沒成功。
　　 大媽心里的悲憤，歇斯底里地噴發(fā)出來：我的天呀，您發(fā)發(fā)慈悲，讓我死吧！這一呼天嗆地，傳到小鳳耳朵里，她打了一個(gè)寒噤，但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婆婆在興風(fēng)作浪嚇唬自己，于是滿臉不悅地來到槐樹下。看到婆婆尋死說：“死吧，自己尋死別賴我！”突然狂風(fēng)大作，樹上掛著的繩子被刮起，甩在了小鳳的臉上，小鳳猝不及防，臉上馬上出現(xiàn)了一道血印兒。小鳳平時(shí)只知伸手打人，哪里吃得了這個(gè)虧！又出口罵人：“老不死的，打死我你跟兒子過呀！”
　　 大媽早氣得說不出話來。小鳳伸手一推婆婆趔趄著倒退幾步。小鳳正欲撕打，一聲響雷從天邊滾來，震耳發(fā)聵，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刺人眼目。大媽睜眼一看，槐樹上空似乎盤旋著一條長龍，火眼金睛，長尾一甩，槐樹葉子隨風(fēng)嗖嗖下落。小鳳可能意識到了自己不孝的言行激怒了天庭，龍要擊的目標(biāo)是她，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六
　　 小龍也看到了這一幕，大叫“媽媽救小鳳！”情急之下，母親意識到，小鳳被擊死，兒子沒媳婦了。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等龍尾將要掃向小鳳時(shí)，媽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廁所掂出尿盆扣在了媳婦頭上……
　　 那條長龍?jiān)谂蛐▲P的一剎那，聞到了尿臊味，而發(fā)出的力已收不回來，身子一斜，那龍尾夾著閃電如一道火光劃向槐樹。那棵粗壯的古槐瞬間被從中間劈開，半邊倒在了地上。小鳳如一堆爛泥也攤在了地上。
　　 小龍見母親關(guān)鍵時(shí)刻救了媳婦，一下清醒了，上前把母親扶坐到椅子上，給母親磕了個(gè)響頭，向母親認(rèn)錯(cuò)。母親泣不成聲，老淚縱橫。
　　 等小鳳恢復(fù)了意識，她真切地聽到從空曠的天邊傳來的聲音：養(yǎng)兒為防老，娶妻為生子，尖尖帽子輪輪戴，三十年后媳成婆……這聲音撞擊著她的耳鼓，字字敲進(jìn)她心靈深處。小鳳卸下尿盆，久跪槐下，以示不孝悔改之心。
　　 天晴了，烏云散去，小鳳五體投地，跪于婆母膝下，婆婆扶起小鳳，一切冰釋，她們無言地?fù)肀г谝黄稹?br />　　 小龍三十而立，真正成了馬家的頂梁柱，小鳳在婆婆手把手地授意下，學(xué)會了各種家務(wù)。她本就聰明，后來紡花織布，裁剪做衣樣樣拿手。
　　 大槐樹還有半邊，樹冠又抽新枝，年年枝繁葉茂，樹上的麻鴉鵲不知去向，喜鵲夫婦在樹上筑了巢。
　　 從此槐上喜鵲鳴唱，槐下和諧人家，代代人丁興旺，一派家和萬事興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