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那年花開月正圓】歲月悠悠(小說)
吃完飯后,瑛婆照例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前。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瑛婆每天都會在門前坐上一段時間,似乎這樣時光會過得快些。
瑛婆雖然年紀(jì)大了,但仍坐得十分端莊,她的背輕輕依靠著門,眼窩凹陷,波濤起伏的皺紋如春草,肆意蔓延了整個臉龐,她把脖子微微拉長了些,仿若努力去看什么。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只有空曠得有些可怕的院子和對面早已無人居住的土坯房,偶爾有幾只家禽,昂首挺胸的在她面前走過,膽大點的,停下來好奇地仰望著這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或是在她的褲管上輕啄幾下,她也不惱,微微笑著。
年過后,瑛婆就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熬不過一年了。雖然子孫們說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但她不信那個,她自己的身體,她比誰都要清楚。三月過后沒多久,她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夜里滅了燈上床,躺在冰硬的床榻上,不能入睡,索性睜著眼,盯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早些年的點滴,便如潮水般涌進她的心房,那些苦難的歲月,逝去的童真,叫她心潮起伏,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便伸手輕輕地放在心口上平順著。覺得平靜了很多,她拉開燈,穿了衣服起來找吃的。是的,瑛婆醒著的每時每刻都希望有什么東西在嘴里一直嚼著,這樣她心里才不會堵得慌。
老頭子先她而去了,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瑛婆知道自己沒那福氣。她活得太久啦,活像個老妖精,其他人都趕不上她這歲數(shù)便走了,只有她,活了好幾代人。
說到后生,她覺得女兒馬蘭花家的幾個娃仔就挺不錯,聽說個個都長了勁兒,在學(xué)校好著叻。尤其是大外孫林榮,年年都拿第一,現(xiàn)在初中都要畢業(yè)了,馬蘭花說他還要考高中,繼續(xù)讀下去,然后考大學(xué),這事兒讓瑛婆挺自豪,平時家長里短她背都挺得直。她家祖墳埋得好叻,不然孫兒咋都這么上進?但只有一件事,迫使瑛婆的背矮了一截,那就是她那不爭氣的小兒子盛輝,盛輝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卻一直沒能討個媳婦過日子。哎,說到底,還是盛輝自己沒個正經(jīng),不愿認(rèn)真做莊稼,又不能給人家打工,哪戶人家舍得把好好的女兒嫁給他遭罪?
瑛婆在心里深深嘆了一口氣,拉開碗柜,摸索了一陣子,沒見到有什么吃的,又去開抽屜。
人啊,活一輩子,也就操心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得一個人恓惶地走過晚年,走向冰冷的墳?zāi)?。但瑛婆不甘心就閉眼去了,她怎么說也想看到盛輝把婚結(jié)了,如此才好向老頭子有所交代啊。但現(xiàn)在看來,沒這個福氣了。
燈光下,一包黑黝黝的東西使瑛婆眼前一亮,啊,不管怎么說,這也算是可以消遣的東西!瑛婆將東西拿在手里看了看,呀,這不是過年時女兒馬蘭花給她拿來的嗎?蘭花還叫她做茶葉粥來吃,她竟給忘記了。想到這,瑛婆笑了笑,像個孩子似的抱著茶葉回到床上。她先把茶包放柜子上,費力地爬上床去,用被子裹住下半身,才拿起茶包輕輕地把捏著。細細嗅了一會兒,她才伸手顫巍巍地打開袋子抓些出來。她用鼻子輕輕地聞著,這是多么好聞的香?。∷€記得,早些年走得動時,她會在茶苞初綻的季節(jié)去山上采些,拿回來炒了,用手揉搓著,直待把滿屋子都弄得茶香四溢。孩子們也不知疲倦,用稚嫩的小手相幫著,甚至饞得直接放一兩片在嘴里。她記得,蘭花那時最愛看她炒茶,看得久了,就會了,蘭花還沒嫁出去時,那炒茶的任務(wù)慢慢落到她的肩上去。哎!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瑛婆竟還記得,她以前記性是沒這么好的,那以前的事情卻愈發(fā)清晰地重現(xiàn)眼前。閉上眼,這一生還是漫長哩。
聞了一會兒,瑛婆才小心翼翼地放幾片茶葉在嘴里,她的牙齒早脫光了,只好用嘴慢慢地抿著。苦澀的味道向她的舌尖席卷開來,她感到心底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地融化、蘇醒……自那一晚開始,瑛婆迷上了茶葉,荷包里時時刻刻都有那么一小把……
現(xiàn)在,瑛婆一個人坐在門前,她又想起了包里的幾片茶葉,便伸手去拿,嚇得正在啄她褲管的老母雞驚慌地逃走了。
抓了幾片放嘴里,瑛婆閉上眼睛,將身體整個的倚在門柱上,愜意地品嘗起來。一股苦澀清新的味道從喉嚨里游過,末了,只有滿口的甘甜縈繞于唇間。這些味道令瑛婆舒暢極了。她就這樣輕輕地睡著了。正午的太陽生怕瑛婆著了涼,將陽光暖暖的打在她的身上,山寂靜了,風(fēng)從山巒輕輕地攆過,只有幾只蟬在樹梢沒命地唱著……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只有靜謐的村莊守護著一位孤寡的老婦。
瑛婆做夢了,她夢見了老頭子。夢見他跟年輕時一樣健朗,瑛婆輕輕地將頭放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幸福地笑著;瑛婆扎著馬尾辮,他把玩著她的秀發(fā),過了很久,她聽見他說:“瑛,我要走了……”聲音不可掩飾的悲傷。瑛婆抬起頭問他要去哪兒,他緊閉著雙唇,再不肯說什么。瑛婆慌了,用手去抓他,卻落了空,抬眼看時,老頭子離她越來越遠,眼淚從瑛婆的眼角滑落,她聽見自己求他:“你不要走好不好?”他沒有停下,依舊向遠處飄去,悲傷地說:“瑛,我要走了……”
瑛婆的心里一陣絞痛,醒了過來。日頭已經(jīng)偏西,院子里落下一地陰涼。水灣初傳來孩子的嬉笑。瑛婆下意識地擦了一把渾濁的眼睛,眼睛竟然是濕的。看來,老頭子來喊她了。
整了整衣裳,瑛婆重又端莊地坐好,看著夕陽灑下的余暉。她早聽出來了,是兩個小孩子放學(xué)路過她家。
正這樣想著時,兩個腦袋瓜子從轉(zhuǎn)角處露了出來,瑛婆也不先去招呼他們,等著他們看見她了,親切地喚她一聲。每當(dāng)他們路過時進屋喊她一聲,瑛婆便覺得心里特別開心。是呢,這幾個外孫孝心好著吶,他們自從上中學(xué)后,每次放學(xué)上學(xué)都要來看她,和她說會兒子話。每當(dāng)這時候她便覺得心里舒暢極了,什么也不想。哪怕只是和他們坐上一會兒,她也會高興好幾天,直到他們再來,這快樂又添上幾分。
這不,外孫女林雪先看見了她,盈盈的走上前來,甜甜的喚她一聲“外婆”。笑容在瑛婆蒼老的容顏上蕩漾開來。“哎。”瑛婆高興地應(yīng),與此同時,外孫林榮也親切地喊她,她急忙又應(yīng)一聲,忙站了起來,讓兄妹倆坐,林雪伸手扶她坐下,嘴里還念叨著:“外婆,你自己坐,我們站一會兒就好?!?br />
瑛婆于是重坐在凳子上。她知道,他們愿意陪她一會兒,也是她的福氣。他們忙著呢,可不像她這樣可以坐上一整天,娃兒家里苦,放學(xué)后還要回家干活的。瑛婆拍了拍凳子的另一端,示意外孫女坐下,林雪乖巧的挨著坐了。這時林榮已經(jīng)坐在了門檻上。瑛婆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林榮林雪也高興陪外婆這么一會兒,他們知道家里忙,母親沒有時間盡孝,他們待外婆好,也是在替母親盡孝心呢。外婆家的情況倆兄妹都是知道的。外公去世得早,外婆一個人拉扯著五個孩子過活,“文革”時農(nóng)民生活苦,靠工分吃飯,大多數(shù)家庭一天一斤糧食不到,餓得勒緊了褲腰帶,卻還要死命地扛著鋤頭出山,不然一分糧食也拿不到。好在大舅和媽媽懂事得早,提前扛了鋤頭參加勞動,才勉強撐著一家子不被餓死。畢竟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掙不了多少工分呢,只村里人可憐外婆家,才多分了些糧食給外婆。但那些糧食也只是杯水車薪,盡管外婆在糧食里加了許多野菜,一家人也常常是飽一頓餓一頓的,吊長了脖子挺著。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個個餓得面黃肌瘦,跟著受苦。好不容易熬到頭,不必挨餓,也只是圖個溫飽。
林榮和林雪對視了一眼,雙雙輕嘆了一口氣,但這只是在心里。他們知道,外婆希望他們來,但不需要他們可憐她。他們感謝外婆,要不是她咬牙堅持,使一家人活了下來,便不會有他們的母親,更不會有他們。這個皮包骨頭的老婦人,間接地給了他們生命,如今,他們要報答這恩情。
林雪將身體向瑛婆靠近了些,挽住她的手,親熱地問道:“外婆,最近都做些什么呀?我們來,你高不高興?”
瑛婆見外孫女問,高興地點了點頭,道:“你們來,我自然是高興的。不過我真沒做啥呀,老了,也做不動咯?!闭f完呵呵地笑了幾聲。
見外婆高興,林榮趁機說道:“外婆忙了大半輩子,也該休息了!”
瑛婆笑著說:“是”,轉(zhuǎn)過頭又恍惚記起了午間的夢,心里不免一陣悲涼。又不好表現(xiàn)出來,便強扯了笑容,和林雪說一會兒家長里短,問她媽馬蘭花好,又叫林榮好好讀書。說話之間,日頭又畫出一大弧形。
送走林榮、林雪,瑛婆也不再坐了,轉(zhuǎn)身進房間。她得開始做飯,小兒子盛輝快回家了。
生活啊,就這樣,悠悠流逝。
瑛婆自那日在門口睡了一會兒,晚上就開始流鼻涕了。這次不像早些年間,瑛婆覺得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著涼了,她的身體在發(fā)生著變化,憑著直覺,她感覺身體的某部分正在腐爛,她什么也不愿意吃了,就連水,她也不想喝。每次餓得不行,瑛婆會自己動手煮點東西吃,但吃進去后,馬上又給吐了出來,吐完后,整個人虛脫了一般,一點力氣也沒有。連續(xù)好幾天都這樣,瑛婆便索性不吃飯了,甚至水也不常喝,只有渴得甚了,她才會喝下一小口潤嘴唇。剛開始瑛婆不習(xí)慣,時間長了一點,她也就沒有什么感覺了。
每天太陽落山時,瑛婆仍舊搬了椅子坐在門外。有時是看山,有時是看落日余暉,更多的時候,她只是無神地盯著遠方。
她開始想念她的孩子們。大女兒蘭花前兩天才看見過,但瑛婆還想再見她一面;大兒子命不好,二十幾歲,剛?cè)⒘讼眿D沒上一年就病死了,留下年輕的媳婦帶著馬家唯一的孫兒改嫁到了其他村子。但瑛婆不恨大兒媳婦,不管她嫁了誰,總比如她一樣孤獨好。不過,好歹也曾是一家人,瑛婆想見她一面,她想見見她唯一的孫子。不管娃跟誰姓,終歸還是流得馬家的血。此外,瑛婆還想看看二女兒青柳,二女兒脾氣犟,嫁到了遠方,從出嫁到現(xiàn)在,總共回過家一次。瑛婆歪著頭想了想,嘆著氣,說不定二女兒再次回來,得等到她死后。
誰知道呢,即使是最親的親人,都不可能一輩子在一起。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都將孤獨地走完自己的生命旅程。
就像瑛婆,要不是有了那幾個孩子,年輕時興許也不必遭罪,憑她的容顏,要再找一個男人過日子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丈夫死時,她早已經(jīng)有了他的五個孩子,她愿意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也不愿意自己去尋求安逸。
瑛婆有些悲傷的想,其實,自己一直是一個人呢。多少年了,歲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十個年華,她早已經(jīng)從少女變成了這副老掉牙的模樣,即使是幾個孩子還在身邊時,她也等同是一個人。孩子們尊敬她、愛她,卻不能在深夜里,撫慰她那顆孤寂的心。直到她老了,她終于含著淚全然地接受了這無處可說的孤獨。她大概生來就注定孤獨吧,不然,怎么活著活著就她一個人守著空屋?她的人生,除了等待,便是寂寞。她沒有文化,不懂得古人“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她一輩子和泥土打交道,不久后將要回到泥土里去,在那里,沉睡著她心愛的人。
外孫女林雪常問瑛婆:“外婆,外婆,你咋老看這夕陽啊?”
每次林雪這樣問她,瑛婆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外孫女。被問上幾次,她便開始認(rèn)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她不知該從什么地方思考,就搬了凳子日日與黃昏廝守。二兒子盛成好幾次回家,都見到她一個人坐著,便嘀咕道:“媽,叫你別在風(fēng)口坐著,著涼了你才知道?!彼朗⒊蓪λ?,但她不想和他理論,這個常在工地上的二兒子,怎會知道她在“思考”嘞!盛成如此說了幾次,見瑛婆不聽,干脆也不說了,任她坐著,只在暗中吩咐小女兒,讓他們注意照顧奶奶。小孩子愛玩,哪里會記住這些事,跑出去玩耍子去了。這兩孫女不如外孫孝心好,即使常在家,也不和她說上幾句話,瑛婆曉得,她們是嫌棄她老了不利索。但她不關(guān)心這個,至少還有人是掛念著她的。還有就是,她活得實在太久啦,村里可以說上話的人早也入了黃土。
黃昏的霞光懶懶地打在人家屋頂上,給屋頂披上了黃色的光,庭前的柿子樹開了花,白色的花瓣間擁了淡黃的花蕊,幾只鳥兒在樹間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天空是半紅半灰,那邊自紅得風(fēng)情萬丈,灰卻不輸分毫,硬生生地擠掉了半邊火紅的天空,將整個天空用灰布籠罩起來,樹木只剩下一團黑,峭楞楞如鬼魅一般,遠出覓食的老母雞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自往雞舍里走去。月兒也出來了,晚妝才罷,便登上了大舞臺,落下一地清輝。屋頂早喚了顏色,在黑色里抹了幾絲月光,平添了幾分靜謐。地里的蛐蛐也不何時開了演唱會,歌曲一首接著一首,在夜空下賣力的唱著。這時的風(fēng)兒也調(diào)皮地跑了起來,它輕輕越過屋頂,又落在院子里,轉(zhuǎn)瞬又沖將出去。
瑛婆感受著獨屬于生命的世界,忘了做飯,也忘了開燈。她就那樣坐著,聆聽著生命最原始的呼喚,她不會知道,此時此刻的她,已進入一種全然忘我的境界。她忽然興奮地想到,生命是孤獨的,確確乎乎只是一個人的事,但這并不表明,你的存在沒有帶去愛、帶去美、帶去喜悅、帶去歡欣。瑛婆用手做了個膜拜的動作,這個動作念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在心里感謝生命,雖然她不知道這是對生命的尊重,但她以一個農(nóng)民的認(rèn)識了解到,她,被喚作瑛婆的人,雖然一輩子都一個人,但是她是有目的地活著,就像這黃昏、樹木、蛐蛐、晚風(fēng)一樣,既然存在了,就會帶來愛。對,就是愛。那是外孫女林雪常念叨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