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我曾稱他為老兄，在我心里，他是于我有恩的。
　　 我并不了解他，除了業(yè)務往來的一些印象，我對他一無所知。
　　 初見他時，我是第二次登上那家店的營業(yè)廳。據(jù)他后來說，這是他花了兩百多萬買斷的一個品牌店，而且他表示，他投資的可不止這家店而已。
　　 說是廳，其實不大，感覺比我住的那套148平的房子也大不了多少。不過沒關系，人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種功能分區(qū)，一應俱全。譬如服務臺，陳列區(qū)，辦公格，會客間，甚至廚房衛(wèi)生間，一樣不落。擠是擠了點，倒也不亂。更何況，墻上掛的那些裝飾畫，格調清新，與一些大牌定制店相比，少了些高冷，多出點雅致，挺好。見我喜歡，導購員小劉很自豪，說這是我們老板女兒畫的，大學生，在讀。呵呵，這一補充，確實加分不少。
　　 店臨街，距我家不遠，步行最多也就十來分鐘。和別的店不同，它的營業(yè)廳在二樓。所謂的店面其實只是個樓梯間，很不打眼，若不是有樓面招牌，恐怕誰也想不到，這樓上竟然藏有一家品牌家具定制店。
　　 第一次來時，有點隨意，可說是走馬觀花。印象還好，柜子不錯，是我喜歡的風格。兩位年輕的導購小妹也很有意思，一個舉止夸張，說話手舞足蹈，滿口的專業(yè)術語，聽她介紹，難免被她繞得云里霧里；另一位卻不同，說話實在，待人真誠，大概從業(yè)不久，這點我喜歡。
　　 來此之前，我已經(jīng)走了三五家了，無論是廚柜還是衣柜，無論是全屋定制，還是分類定制，我都大致地了解了一下。不過，說真的，也只能大致地了解，因為每家店的生意經(jīng)似乎都差不多，若你沒有定下心來，他們不會跟你說實話。這也好理解，誰愿意給一個投石問路者亮出自己的底牌呢？
　　 多走無益，我決定速戰(zhàn)速決。
　　 我其實有兩種選擇，一是讓裝修公司現(xiàn)場做，一是品牌定制。一開始，是打算讓裝修公司現(xiàn)場做的，畢竟我之所以選擇這家公司，就是看他們樣板房的衣柜做得不錯?？勺约河星败囍b，這家公司究竟靠不靠譜，會不會重蹈覆轍，我心里其實是沒有底的。于是打算先看看，比較比較，再作決定?？刹豢床恢?，一比嚇一跳，感覺這裝修公司呢，還真敢獅子大開口，類似的東西，他們的價格竟然絲毫不低于市面上的品牌店，于是我鐵了心，棄了裝修公司，決定要走品牌定制了。
　　 再次踏進這家店，完全是跟著感覺走：店雖不大，卻是兩大品牌二合一，廚柜衣柜，一站購足，省事。而且，比起動輒幾萬十幾萬的歐派廚柜、索菲亞衣柜，這德維爾、巨迪組合顯然要親民得多。
　　 不過，這次前來，不見那位嘰嘰呱呱的美女導購，卻多出兩位中年男子。一個坐在電腦桌前頭也不回，一個卻聞聲而至上下打量：
　　 嚯嚯，來了位美女，歡迎歡迎！
　　 口里說著，手便伸出來作握手狀。
　　 我素來對“美女美女”的叫法過敏，更何況對方還是一位異性，一位頗有老板派頭的老兄。我有些窘，但出于禮貌，還是象征性地握了下手。
　　 聽說我是第二次上門，這位被稱作“李總”的男子，趕緊招呼倒茶，擺上瓜果點心，一幅閑話家常的架勢。見這一臉喜感的“李總”如此熱情，我有些意外，也有點竊喜。這李總呢，也是奇怪，并不急于跟我談柜子，而是顧左右而言他，東拉西扯找話題。得知我請的裝修公司后，他說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并且直呼對方為冤家，這讓我本就不怎么篤定的心思更加搖擺：
　　 我可是人家說什么我便信什么，未必他們說的有假？
　　 他笑了：什么都信，也就是什么都不信。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是真的，那就是利益。
　　 我呵呵一笑。他話題一轉，不再說長道短。他普通話很蹩足，卻始終堅持說國語，大概是以前在礦山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比如說，我姓趙，他硬是把我的“趙”，說成了“叫”。每每聽他“叫老師，叫老師”地喊時，我便很是別扭，卻也不好點破糾錯，于是一臉尷笑，勉強迎合。
　　 不得不說，這人的熱情很有感染力，而且聽他口氣，我料想他應該就是這里的老板，心想，聊就聊吧，誰怕誰呢，萬一聊得開心，價格上也好說話些。這么一想，我便放松起來，話題從生肖飲食著裝，到業(yè)余愛好，再到裝修行內的逸聞趣事，幾乎是逮什么講什么，隨心所欲，無所不談。當我大贊店里的裝飾畫，說你女兒真是厲害時，旁邊的小劉樂了，指著電腦桌旁忙碌的中年男子說，那是我們歐總的女兒，你弄錯了。我一時糊涂起來，表情也尷尬了。他倒沒事，說自己生的都是兒子，兩個，都在外地開公司辦企業(yè)，事業(yè)風生水起。我頓時肅然起敬，心想，老子英雄兒好漢，牛！他說，賺錢并非自己的唯一，閑暇時候，他喜歡寫點小詩，喝喝小酒，還說自己是市里詩聯(lián)協(xié)會的，和我一樣，也參加過不久前市文聯(lián)組織的采風活動。我驚詫之余，竟無形中沒有了初見時的疏離之感。那導購員小劉偶爾也會插上幾句，說我們李總和你很投緣啊，很少見他這么開心。
　　 我自然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經(jīng)過這一番閑聊，我已經(jīng)基本認定了這家店了。在我看來，這位健談的李總實在太不像生意人了，他太感性，太耿直，他能夠手撕行內黑幕，能夠承諾“你喜歡就行，我一定給你滿意的價格”，真是難得?！拔疑砩嫌行┙猓錾贤毒壍?，我可以不賺你的錢，相信我！”“你一個女子，東奔西走的，不容易！”說這些話時，他顯得有些激動。
　　 我很慶幸，覺得自己碰上貴人了。
　　 我本就是個急性子，連日來的市場考察，我已經(jīng)有些疲于奔命，我不想再沒完沒了的比較下去。在經(jīng)歷了那么長的閑聊之后，我僅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就將全部柜子定了下來。妥妥的全屋定制啊，我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定下來了！
　　 這一刻，我其實是糊涂的。我只知道，我的柜子定了，我慶幸自己終于又拿下一個關鍵項目，心上石頭又卸下一塊?！澳惴判模医o你的價格絕對是最優(yōu)惠的?！焙髞碛腥藛栁?，你家柜子多少錢一平，我直接懵逼，說自己除了總價，別的什么都不知。是啊，有這么一個貼心的老兄把著關呢，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此時，天色已暗。李總一聲吆喝：“走，吃飯去，我請客！”并執(zhí)意要帶上我。這類熱情我在別處也有領教，以為這是老板們的常規(guī)生活，卻之不恭，于是答應。
　　 下得樓來，大家各自坐上自己的座駕，一聲招呼，各自散去。本以為，這李總大小也是一老板，和其他老板們一樣，應該也是小車出入的，不料這李總座駕竟是一摩托，上面支著一弧形雨棚，看起來頗為寒酸。他倒坦然得很，說自己有車，有司機，只不過自己沒考駕照，不能開車。我不去計較這話的真假，只是奇怪：他們不去嗎？李總一腳踩了油門，摩托車“呼”地上路，風兒傳送著他的爽朗一笑：我請客，他們哪敢來！
　　 飯店不遠，是一空中樓閣，號稱空中花園。四樓，靠窗，臨街，裝修很有特色，兩人座，三人座，四人座，圓桌包間，都有。內有水池金魚，藤蔓花草，卵石鋪地，迂回而走。中式裝修，木紋桌椅，古銅色澤，讓人感嘆，這長廊一樣的空間居然裝出了這效果，也算是別具匠心了。
　　 這樣的情形，我是第一次經(jīng)歷。眼前的這個人，半天前，還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如今，我竟然和他面對面坐在這頗具浪漫色彩的地方吃飯，說實話，我有些走神。他倒似乎輕車熟路，點菜，盛飯，自然而然，飯間更是夾菜舀湯照顧得非常周到。桌子不大，一不留神，便眼對眼頭碰頭了，我有些難堪，盡量找話題，不讓氣氛冷卻。其間，有人經(jīng)過，認得，打聲招呼，一笑而過，我覺出了一些奇怪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惶恐。當他說自己目前單身，并相約下次去本地一風景區(qū)玩時，我趕緊推出一個人來，說如果可以，我愿牽線搭橋，你可以與她同去。
　　 菜點得有點多，吃不完，他將我愛吃的辣子雞打包了，騎上他那摩托，將我送到樓下，執(zhí)意將菜往我手里塞，說就當宵夜吧，慢慢吃。
　　 當晚，我便電話聯(lián)系了我那離異的老同學，介紹了他，心想，若是兩人能成，也算是成人之美。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兩人竟一見如故，一來二去，便開始交往起來。沒過多久，這李總竟高調表示兩人目前正在看房，平時也是約會不斷，我算是開了眼，想不到這中年人的感情升級會這般神速?；蛟S是投桃報李，此后的日子，這李總更是有求必應，甚至會主動帶我去看其他產(chǎn)品，儼然就是我的家裝顧問，有他的幫助，我很快便將裝修所需主材全部定好。每到一家，他都是簡單招呼過后，便退居一旁守候，并不介入談價議價。這期間，我又聽他講述了不少行業(yè)內幕。說實在的，他就像是啟蒙老師一樣，為我解開了不少懸而未解的疑團，我一度慶幸，有這么一個業(yè)內人士的幫忙，也算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當我為裝修超預算苦惱時，他說不要緊，錢若告急，他可以借我，多了沒有，十萬以內還是沒問題的，我因此更是感嘆，自己何德何能，得遇老兄若此。
　　 不料，沒過多久，事情便出現(xiàn)了逆反。當老同學氣急敗壞地給我打來電話，問我什么眼光，說他家里有老婆有孫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單身。這下輪我傻眼了，我一面怪自己多事，一面佩服她的偵察能力，同時自己也納了悶，搞不懂這位一直推崇叢林法則狼性思維的老兄究竟要唱哪一出。
　　 老同學情緒激動，說自己是認真的，是奔結婚而去的，哪知側面一打聽，原來竟是這個德行。
　　 我只好一面安慰著，一面糊涂著，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實在太難理解。當我再次去交定制款時，恰逢他們店里有宴請活動，我又被他載了前往市區(qū)一偏遠酒店。酒店位置雖偏，但格局卻不小，裝修也不錯，大概常來，老板和他也熟絡，一桌坐下來，很是熱鬧。
　　 我不太習慣這樣的場合，越是熱鬧，我越是沒話說。他坐在我旁邊，不知怎的，席間那位能說會道的導購員總是將話題引到我身上來，搞得我好像個特殊人物似的。而這李總呢，似乎成心要這樣，幫我夾菜，替我喝酒，這弄得我非常不自在，深怪自己太不懂事。
　　 回去的路上，我沒能憋住：我老同學好像很不開心，怎么回事？他倒實在：你那老同學太厲害，我怕是降不住。
　　 我的裝修進展得不太順利，裝修公司和建材商之間總會弄出些問題讓我左右為難，如何應對各方關系，化解各方利益沖突，盡可能將事做得完滿，這對我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偶爾還得求教于他，他倒也是一如既往，有求必應，從不推辭。
　　 但老同學的反饋，無疑也影響了我對他的判斷，我開始擔心起我的柜子，我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信賴他。
　　 等柜子安裝到戶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覺得自己大概被套路了。最后結賬時，我和他理論，他顯得很冤屈。事后，他給我發(fā)來一張內部財務核算表，表上顯示，我這一單，他的收入為零。
　　 在表的下方，還留有一言：
　　 你說，我一個生意人，不圖利，還圖什么？
　　 想起小劉那句“我們李總，對你真是特別關照呢！”
　　 我又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