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戲(散文)
一
隱隱約約記得是兩年前三伏里的一天,我坐車到老家看望三叔母。雖然已近黃昏,但天氣依然火辣辣的熱。進了門,三叔家正喝漿水鍋鯫。我屁股還沒著在椅子上就一口氣一碗,一連兩碗,頓覺胃里滿是小魚兒游來游去,一下子涼了個透。正愜意間,倏忽聽得村子?xùn)|頭有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緊接著,叮叮咣、叮叮咣,咚咚鏘、咚咚鏘響個不停。
若是過年,有點響聲才喜慶,但偏偏在這么熱的天里響動,實在叫人越聽越煩,越煩越燥熱。心里尋思著到底是什么人頭里起了風(fēng)暴又短了路,簡直是不要命的節(jié)奏。我心里嘀咕著,這些家當可不是隨便敲打的,是不是要唱燈戲了?
闊別老家,我已多年沒看過牛皮燈影戲了,便尋聲而去。
日頭剛從西邊山峁峁那里下去,天剛擦黑。幾只螢火蟲從身邊飛過,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是耐不住寂寞出來交偶的,還是趕著湊熱鬧?眼前幾十米開外,零零星星也有幾只,略微暗紅,在人群里晃悠。叮叮咣,咚咚鏘,就是沒有戲子的吼聲。奇了,難道如今鄉(xiāng)里也演起了啞劇?如若真的是啞劇,那可是別出心裁的導(dǎo)演叫演員給想象力十足的文人雅士演的。何況啞劇又不敲鑼打鼓,更何況這么一個偏遠閉塞的村子,純樸憨厚的民風(fēng)注定只與秦腔結(jié)緣。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村子的人就如隴山西簏的黃土一樣,個個厚實,唱戲只唱吼破嗓子的秦腔,什么輕聲淺吟的小調(diào)都是不相宜的,更不要說啞劇,活生生一個粗魯人演之,豈不氣憋死?神秘兮兮的,在搞什么名堂?
走近一瞧,人群里飛的可不是螢火蟲,是燃著的香頭!沒有穿紅帶綠的女人,全是純爺們兒,看的看,忙的忙。一人敲鑼,一人拍鈸,一人打鼓,三四人燒著冥票。還有八九人執(zhí)香跟在一個老婆子后面轉(zhuǎn)悠,從春來家門口的東面走到西面,從西面拐向西南角,再向東南角拐……折來拐去,又回到東面原地,走過的路近似一個八邊形樣。細看那老婆子,背插杏黃旗,頭戴道帽,兩鬢各粘著蓋了朱砂色印的符張,腳是大腳,穿黃色鞋子,走的小字步,手是細手,作的蘭花指,口里還嘟嘟囔囔地念個不停。
啊喲喲,我的天!這不是巫婆在作法嗎?
以前在老家見過巫師捉神弄鬼,玄乎乎的,著實害怕,以致不敢回憶。那一瞬間,我頭皮一麻,背出了冷汗,忙向幾個閑看入迷的人靠攏,不防踩著一個人的腳。
“喂,你啥時候回來的?”
我轉(zhuǎn)過頭,原來是發(fā)小二牛。我細聲答道:“剛剛來的,我三媽有病,我來看看?!?br />
“好幾年都沒見你了?!?br />
“怕近十年了吧!平日里忙,幾年里,年頭節(jié)下的來個一半回,碰面的機會真的太少了。噢,今晚的——這,是要干啥?”
二牛忙將食指按在嘴上,輕聲說:“噓!”接著嘴湊近我的耳朵,說:“小聲點,來,跟我來!這事說來話長,咱慢聊!”
我緊跟著二牛到村西頭的糖梨樹下,那里正好僻靜無人,正好居高而晚風(fēng)徐來,我倆蹲在地上。他說,我聽。
二
前些年,春來的大姐出嫁不到一月,就從正月十五的戲場里跟曾一起打過工的浙江人跑了。婆家尋上門來要人,逼得春來媽急火攻心,昏死過去,送到縣醫(yī)院住了近十天。雖說出了門的女兒,潑出盆的水,但好端端的一個人不見了,能不傷心?再說,女兒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能不惦記?還有一點,或許最為棘手,那就是春來家前前后后用了人家不少彩禮。按莊規(guī),大概二十好幾萬,這些錢全修了房。人家要人沒人,只好一次次上門要錢,可錢一時半會兒從哪里來?春來爸四處奔波,一邊貸款,一邊從親戚親房鄰居處借錢,總算把事兒平息了。
還好,隔了一年,春來二姐結(jié)婚了,彩禮把債務(wù)全還了。但,春來媽日漸消瘦,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吃藥不見效。春來爸請了一個巫師,掐指一算,不得了了,竟是春來大姐原先的婆家施了蠱術(shù),遂在院子里大動干戈,花了一兩千塊錢。然而,病還是病,不但沒有減輕,而且愈加重了。轉(zhuǎn)眼間,春來也到了婚娶的時候。一年臘月,春來爸央用媒人說得鄰村一家女子,隔年正月就結(jié)婚了。誰知也不到一月就跑了,熬得春來的臉像個吊死鬼暫且不說,春來爸一個硬漢子更是沒有精氣神,臥床不起,甚至有時湯水不進。親戚勸他想開點,有春來這樣的好苗子,還怕找不著女人不成。他總是唉聲嘆氣:“老天爺為啥要捉弄我一個好人,讓人看我的戲?”
過了些時日,傳來好消息,說春來的妻子回到了娘家。這下子把春來家高興壞了,春來和他爸心熱烘烘地拿了禮當去了丈人家。七鄰八舍的人都說:“這年頭,娶個媳婦真難。來了,跑了;跑了,來了,咋不像電視劇里演的??!但愿再不要跑了,找個苗苗真不容易?!贝孱^巷道的人都盼著三人歸,盼到日頭斜了依舊兩人回。問啥情況,說人家答應(yīng)會把彩禮錢一分不少地還回來;再問為啥,說兩人性格不和,早離早散。
好一個“早離早散”!這方圓百里,不!何止百里,但凡農(nóng)村人結(jié)婚,都是請媒人搭橋,兩家子大人再通個氣就成了,誰還辦證?按城里人的時髦話:無證駕駛。這沒證沒據(jù)的,離散本是兒戲。你拿你的錢,我走我的人,分道揚鑣就是了,還說什么早離早散,騙誰!
當下,女的多少有些姿色就能擺在貨架上,哪怕二婚的也有好多人捧星追月;男的再有風(fēng)度,戴頂二婚的帽子身價就一跌再跌。春來就是深受其害者之一。從那以后,每當媒人去說親,人家一打聽得春來是個二婚,不是被嚴辭拒絕,就是陰陰柔柔地答應(yīng),而答應(yīng)者必是二女戶,春來必須得上門招親。招親?提都甭提,春來可是獨苗,怎能當?shù)共彘T女婿!耽擱來耽擱去,一晃一兩年,春來爸的頭叫地方包圍了中央,頂禿了。
后來,春來爸聽說有個風(fēng)水師無所不能,就興沖沖地請來,說春來爺?shù)膲炗行┢?,一腳蹬著山巔,一腳落在溝底,走不前去,春來的女人來得肯定慢。春來爸聽了話,選了吉日遷了墳。之后,央用媒人說了兩三家女子還是沒成。春來爸的頭前面空出了一片,沒頭發(fā),能反光。
再后來,有人薦言陜西隴縣有一大陰陽先生,能消種種不順,遂請了來,說春來命中有女人,只是春來家新蓋的大門沒蓋到字向上,擋著春來的婚緣線,使得線牽不著女人。春來爸聽了話,選了吉日拆了舊的,蓋了新的。
不到半年,果不其然找了個女子訂婚了。再隔不久,定了日子準備結(jié)婚。春來媽的病竟好了,他爸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沒影兒了?;榍叭欤埩似叽蠊冒舜笠虂韼驮睿€請了親房莊舍的人過婚事。盼星星盼月亮,全莊人都為春來高興。
萬事俱備,只等一身紅的新娘入洞房。
春來想著未婚妻就要成妻子,心里一個勁地偷著樂;春來爸媽想著自己有了兒媳,終于可以讓人刮目相看,特別是讓春來大姐原先的婆家不要幸災(zāi)樂禍;全莊人想著春來一家恓惶了幾年,苦日子總算熬出了頭。誰知女方家突然打電話說:娃死活不愿意了,這事不能強求,拉倒吧!
一個電話如晴天霹靂般來,春來媽又昏過去,春來爸一個狗蹲子癱在地上,眼前地轉(zhuǎn)天翻。
老天爺咋這樣不公?看那整筐整筐的菜,雞鴨魚肉……旁人都看得眼淚花打轉(zhuǎn)轉(zhuǎn)。
春來不敢見人,但凡屋子里來個人,他怕,怕得要命,恨不得往老鼠洞里鉆。他淌了一夜眼淚,次日卷上行李打工去了。沒過些時日,春來爸的后腦勺又空出一片來。
好人總有好報。去年又有人介紹說有個二婚女子,春來被父母叫回來相親。這次一相就中了,也娶來結(jié)婚了,只是那女子稍微有點瘋癲。
“瘋子?”我插話說。
“嗯,瘋了些,所以彩禮要的少,折半給了十幾萬,人家還陪了不少嫁妝,還陪了兩箱子藥……”
“活人過日子,那些頂什么用!春來也夠命苦的。城里人三十好幾也有結(jié)婚的,他才二十幾歲,急什么嘛!”
二牛嘆了口氣,說我在外多年,不曉得老家的情況,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隔天他和我一起逛逛村子,一逛便知。
三
次日清晨,日頭還沒露臉,我就從三叔家炕上一骨碌翻起來,洗了臉,直向隔壁,我的老院走去。大門的屋脊叫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搖走了。牛圈受不住一年年暴風(fēng)雨的沖擊,塌了。草棚房的墻傾斜了,掙出六七道口子。上房廚房門前的水泥廊石風(fēng)化了,脫著一層又一層的皮兒。院子里滿是一人高的蒿草。一看,院子里的一樹杏兒黃黃的,不覺有了幾分饞,便從蒿草中穿行摘幾個吃。忽然撲騰騰飛起幾只呱啦雞,驚得我心猛一跳,渾身起雞皮疙瘩。摘了幾個細嘗。想起這杏子可是村子里味道最好的。小時候,每到這時,都會惹得一幫幫孩子來我家討要杏子吃,不幾天,一樹杏子就光了?,F(xiàn)在呢?等著落光了也沒人吃。或許是大門緊鎖的緣故,但那時夜里還常有人翻墻而入偷杏吃,現(xiàn)在院內(nèi)無人,竟然沒人翻了。
吃完早飯,二牛帶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有八九家院落與我老院無異,塌的塌,倒的倒,荒的荒,破敗不堪。順著上小學(xué)時的捷路,我們走向六七里遠的鄰村。一路野蒿覆徑,荊棘叢生。坡上坡下,成塊的地也滿是蒿草,分不清哪是地哪是坡。我清楚記得這里有兩個堂哥家的地,只隔了一個矮了又矮的地埂。犁地時,一個堂哥總要向南犁點地埂,另一個堂哥總要向北犁點地埂。不知不覺,兩塊地就連在一起。有一天,一個說分界線靠南,一個說分界線靠北,反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其實都在爭吵對方占了自己的地。相持不下,便大打出手,圍觀的人好不容易才勸住。此后幾年里,兩個碰了面,不是上眼皮不抬,就是下眼皮不展。
進了村,無雞鳴,無狗咬,走三四步遇塌房,挪一兩步見爛院,巷道更無頑童。再走再挪,才看見兩個老漢坐在青石上悠閑地抽旱煙,用學(xué)生娃寫過的草稿紙卷一支煙,深吸幾口,噗嗤吐出來,抽了再卷,卷了再抽。
我問二牛:“人哪兒去了?”
二牛說,近幾年這山上山下、溝里溝外的十幾個村子,年輕人大都打工去了。有本事的搬到二十里外鎮(zhèn)上的新農(nóng)村,再有錢的在城里買了房。剩下的大都是些貧困戶、五保戶、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依舊靠地來糊口,多虧政策的幫扶推日子。人是房餡兒,長時間沒人住,房就塌了,墻就倒了,院里就長草了。
二牛還告訴我,他也搬到新農(nóng)村了。可他爸嫌棄新農(nóng)村的二層樓房是螞蚱籠,總說抬頭低頭都是水泥板,頭頂著水泥板悶得慌,腳踩著水泥板硬當當,所以一到孩子們放暑假都來山上避暑,活暢快人。
原路返回。我低頭不語,二??闯鑫业男乃迹瑔枺骸斑€想昨晚的事?”
“嗯,春來挺老實忠厚,干事肯定走正道,咋不出去闖闖?”
“你們當老師的就知老實為好,但如今老實人沒處用??!”
“是嗎?”
“不管瓜子還是傻子,能掙來錢的都是牛人。春來,不行!”
“春來家光陰還行,現(xiàn)在不缺錢啊?”
“錢是不缺的,但咱的地方也不行!”
“地方?”
“是!咱村子偏僻了些,但是山上條件較好的,所以留守的人最多。人都長著眼,會看?。∧膫€女子不羨慕鎮(zhèn)上新農(nóng)村的小二層和城里的洋樓?哪家的大人情愿把女兒嫁到山邊邊上喝西北風(fēng)?哪家的大人情愿把女兒嫁到溝腦腦里喝清湯寡水?彩禮年年漲,女人一個比一個兇。話說回來,不兇倒就不正常了。你想,哪個女人不是一飯包錢娶進門的?不疼人,還得疼錢。疼錢,男人就得把女人捧在手心里,捧來捧去就捧上了天。再說,娘家要那么多彩禮,女人來受不了還債的苦,總不能閑呆著天天喝風(fēng)屙屁,不走才怪!所以,春來沒打光棍還算好的,認命吧!”
“命?我一點兒不相信命。就昨晚的事,分明巫婆在演戲,還竟然有那么多人信以為真。太愚昧了,我一直想不通?!?br />
“你想不通的還多著呢……聽說那個巫婆是個什么娘娘下凡附身了,很靈驗也很有法術(shù),昨晚擺了八卦陣,專為春來女人招魂的。”
“招魂?”
“招魂!那巫婆說春來女人中了蠱氣,是被先的婆家請了高人捏了泥人,然后念了咒語,在頭上扎了一根繡花針,把一個魂給弄走了,所以春來女人就瘋了,天天走來走去地‘尋魂’”
“真的?還有這么神奇的事?”
“騙你干啥!”
“反正我覺得是迷信?!?br />
“迷信,誰曉得!不過我也聽得一件事。春來女人是咱鄰縣的人,小時訂了娃娃親,初中畢業(yè)后在縣上一個酒店當服務(wù)員,見了些世面后就死活不同意了。她爸是村上有名的當家人,事事都有人請他幫忙或主持公道;再者,兩家相好多年,如果親事一完蛋,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看熱鬧,他就是扯不下面子,才強成全了婚事。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第二天她就跑了,最后被她爸找見狠狠地往死里打了一頓,從此就瘋了。婆家見人瘋了,就打了退堂鼓?!?br />
我們邊走邊聊。路過老家正中心的一排闊氣平房,二牛告訴我這是村委會辦公舊址,建成后才用過兩年,因村委會搬到另一個村子里辦公,這里便被遺棄了。
哎,這年頭兒,蓋了就搬,搬了再蓋,演的哪出戲?我心里嘆息著,只見緊鎖的大門口前一個女人踱來踱去。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兩個花花辮,一雙盈盈眼,出脫俊樣,口里不停地嘟嘟囔囔。聲音小,自言自語,一句話也聽不清楚。我納悶這樣一個有姿色的女人為何這等不正常,她在說什么,給誰說,她心煩嗎。我瞅了瞅那女人,她也盯了盯我,然后又邊走邊說去了。
謝謝你精彩深度的按,為拙文增色不少。
順致秋安,遠握。
拜讀老鄉(xiāng)故事情節(jié)曲折的美文,一個古老而似曾熟知村莊,讓人深思。老鄉(xiāng),秋安!
從小長大的鄉(xiāng)村,讓我眷戀又讓我排斥。鄉(xiāng)村,就是一個矛盾體。
老鄉(xiāng),秋安,遠握。
寫作,我是學(xué)習(xí)者,摸著石頭過河,還望多多拍磚。
順祝你學(xué)習(xí)愉快,收獲多多。
如你所說,高價彩禮背后隱藏的問題太多了。思想的愚昧,時代進步中自然村落的消失,土地的荒蕪等等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如一出出戲。
看戲的人假如有一天你自己就是“瘋子”,你怎么看待自己呢?
誰不生病?這世間的病太多了太雜了,哪一種都痛苦,都煩惱。
鄉(xiāng)村畢竟窄小,免不了東家長西家短。
招魂的事都出現(xiàn)了,可見這個鄉(xiāng)村還滯留在蒙昧狀態(tài)。是可悲的。
作為旁者,我們不能只觀看,還應(yīng)做些什么。
譬如口嘴積德,不搬弄是非,要常給對方鼓勵。給對方一個微笑等等。
希望春來一家后面的戲,都好好的,全家幸福,安康平安!
春來的命運是場戲,在社會的大背景下他演了主角。我同情他,給他取了化名春來,希望他的春天會來。
等待你下篇精彩,遠握!
咱是自己人,互相鞭策,互相鼓勵,加油!
秋安,遠握。
時間久了就想老家,想老家就不由自己想起這一件件事。我始終是個徘徊在城鄉(xiāng)之間的游子,愛棄糾纏。寫此拙文時,才覺得這是一出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