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很難看到幾個年輕的身影了，當(dāng)父母老去，青春不再，未來的出路，成家的壓力，命運的洪流裹挾而來，他們不得不在變遷的社會中承擔(dān)歲月的重擔(dān)。于是，年節(jié)一過，小鎮(zhèn)里的青年就如同南歸的“候鳥”，匆匆地把故鄉(xiāng)的回憶，親人的叮嚀裝進行囊，天南海北地飛遠了。
　　 我寫的是他們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
　　
　　 一、抉擇
　　 殘陽尚未燃盡，凄清的蟬鳴先于秋天抵達寂靜的土地。趁著學(xué)生自習(xí)的空暇，肖銘倚著走廊抽煙，冉冉繞繚的煙霧讓一個男人的憂郁和孤獨顯得虛無縹緲。他抬起頭，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江邊看到的落日，那是他剛考上師范的時候，第一次去到陌生的城市見到那么寬闊的江河，金色的光芒被揉碎，晶瑩剔透的河水汨汨地向著太陽流淌，直至消失在目光的盡頭。那時候他嘴角剛生出茸茸的胡須，無法預(yù)知的未來，總讓他總在期待和惶恐中糾纏。
　　 現(xiàn)在，肖銘的青春似乎被束縛在這棟歷經(jīng)變遷的中學(xué)了，考核的壓力，頑劣的學(xué)生，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鎮(zhèn)上的勞力大多都在外地打工。為了彌補對孩子的虧欠，他們總是每月寄回來足夠多的錢。金錢和自由，成了小鎮(zhèn)里孩子最不缺少的東西，也養(yǎng)就了他們的叛逆和桀驁的個性。肖銘常常想像其他的年輕人一樣，去外面闖蕩，可鎮(zhèn)里的同齡人大抵正在冰冷的廠房把自己融進沒有溫度流水線上——那是他無法忍受的生活。
　　 “老王身體不好，子女又不爭氣，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機會的?！贝舜螘x級又沒有肖銘的名字，校長一臉歉意地望著他。肖銘沒有說話，從小到大他就是話不多的人，高中起，肖銘就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看書，金庸的大氣磅礴，古龍的俠骨柔情，陪伴了他的成長歲月，對于生活的茍且，他早就習(xí)慣了用沉默去表達，可是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啊，這樣恍然而過，內(nèi)心的那份憧憬和掙扎，又該如何去訴說？
　　 肖銘有時候會想，自己的命運是什么時候悄然發(fā)生改變的呢？是高考的時候，窗口邊上，那只在陽光下輕盈煽動翅膀的蝴蝶，最終在時光的醞釀下，掀起了改變命運的風(fēng)暴？還是在更早些的時候，長期在沙場工作的父親突然捂著胸口痛苦地倒在地上。他們都清楚，塵肺病對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意味著什么。父親在醫(yī)院躺了一年，還是放棄了。“別醫(yī)了，這病，好不了了，留點錢留給小銘讀書吧……”
　　 父親去世后，肖銘把那些陪伴自己的書籍和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封存了起來，他不能在把自己當(dāng)孩子看了，生活的無常，已經(jīng)沖他張開了血腥的獠牙。高考過后的那個暑假特別悶熱，除了工地上被蒸騰的空氣，肖銘什么也沒記住，甚至于他的分數(shù)，據(jù)說過了一本線，他也沒有關(guān)心。在之前他已經(jīng)通過了定向委培生的考試——大學(xué)不用交學(xué)費，畢業(yè)安排分配工作，這是那時候肖銘最需要的。
　　 “上次是老張，這次是老王，下次呢？是不是還有老李、老趙？事情都是你在做，好事從來沒輪到過，我看你就是缺個心眼?！钡搅思依?，妻子又在絮叨個不停，肖銘只好坐在沙發(fā)上悶著頭抽煙，這幾年他的煙癮越來也大，好像只有把煙霧浸進了肺里，他才能在窒息中尋找到短暫的快感。妻子臃腫的身體在廚房里忙碌著，房間里空蕩蕩的，他像是意識到什么，站起來問：“我的書呢？”妻子似乎沒有聽到，她正厭惡地把一條鯉魚惡狠狠地拍在案板上，用菜刀窸窸窣窣地刮著鱗片，鯉魚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垂死掙扎。
　　 “我的書都哪里去了？”肖銘又問。
　　 “賣了，那堆廢紙擦屁股都嫌硬，光占地去了?！?br />　　 “誰讓你賣的？為什么不和商量！”
　　 肖銘心里燃起一團火焰，燒得他幾乎要爆炸。那些貫穿他青春的，被他視若珍寶的讀物，在妻子眼里竟然悉數(shù)成了廢品，唯一的價值就是被廉價出售?！澳愠呈裁闯常藿o你幾年了，還是住在這個爛宿舍，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操過哪樣心?你倒是說說我嫁給你圖個什么。”妻子把刀剁在砧板上，金屬和木頭的碰撞如同指甲刮過玻璃一樣尖銳。
　　 空氣一片死寂，來不及爆發(fā)的火山又一次被冷水潑滅。肖銘想起經(jīng)同事介紹第一次見到妻子的時候，還沒說上幾句話，她就低著頭臉紅，羞澀靦腆的模樣，讓肖銘想起《笑傲江湖》里柔情萬種的小師妹——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
　　 那時候的妻子，多像那個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他夢中的素衣女孩，時間倒溯回十年前，剛滿十八歲的肖銘收拾好行囊，決定騎著單車去往到千里之外的大學(xué)。天蒙蒙亮，鎮(zhèn)上的早餐鋪煙霧繞繚，空蕩的街道顯得更加繞繚，肖銘伴隨著幾只倦意的蚊蟲吱吱呀呀地啟程了，他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只記得太陽一次次墜入長河，夜幕被繁星點燃。一路上，肖銘遇見了許多行色匆匆的路人、沿街乞討的乞丐、站在小巷子邊上抽煙的姑娘，有時，他以一個觀察者的身份去揣測著他們的過去，想象著他們的故事，或者在某個轉(zhuǎn)角處，肖銘會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少俠，請留步……”更多的時候，肖銘會埋頭趕路，在天黑之前尋找到下一個棲身之處。七月的夜晚，梅雨常常不約而至，正當(dāng)肖銘狼狽地逃竄時，那個穿著素衣的女孩子不經(jīng)意間進入了他的視線，她恬靜地站在一座殘損的橋上彈著吉他，纖細的手指，在梅雨的季節(jié)，撥弄著戚戚哀哀的曲調(diào)，流露出皎潔的月光和詩意，透過這場雨，洇入一個漂泊的少年孤獨的內(nèi)心深處……
　　 晚上，夫妻倆躺在床上，妻子附在他耳邊試探地問：“小銘，要不咱出去吧，我堂哥在外面開了個廠子，他跟我說想讓你去給他幫忙，待遇肯定比鄉(xiāng)里頭強?！毙ゃ懖[著眼沒有說話，月光下，傳來一陣細微的鼾聲。
　　
　　 二、理想
　　 還遠不到年節(jié)的時候，這趟斑駁的綠皮火車也失去了往日的鼾聲、爭執(zhí)、叫賣和啼哭，只有寥落的幾個旅人，彼此用呼吸傳遞著心事。文均靠著窗，看著鋼筋水泥逐漸消失在視野之外，泥土重新收復(fù)廣袤的土地，像是存粹的寧靜和癲狂的喧囂兩個極端交錯的世界，通過火車的轟鳴反復(fù)地進行著變遷。
　　 在家鄉(xiāng)人眼中，文均是外出闖蕩的年輕人里少有混的比較體面的，他大可以選擇一種更為舒適快捷的交通方式——像每次過年的時候，一輛輛嶄新的小車圍繞在鎮(zhèn)子，映襯著主人的浮夸的吆喝和訕笑?；疖囄木?，是它永遠在自己既定的軌道上一成不變的慢，封閉的車廂隔絕了信號，電話呼不進來，消息撥不出去，連同生活的困倦，無處安放的壓力都可以暫時地被拋卻腦后，文均覺得，這時候，自己才真正屬于自己。
　　 不是節(jié)假日的時候，車站里并沒有悲歡離合的回憶，大抵只是帶著生活的疲憊四處散去。文均記得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從車站奔赴遠方的時候，胸前佩著大紅的繡花，面對敲鑼打鼓的送軍隊伍，他熱淚盈眶，心里洋溢著無法言喻的激動和喜悅。一個記者模樣的女孩注意到了他，拿著話筒要他說些什么。“說…說些什么？”文均臉憋得通紅，僅管父母養(yǎng)就了他健碩的體格，六塊腹肌練的像鋼板一樣硬實，可文均并不擅長表達，就像以前在課堂上，每次老師要提問，他都把頭埋下，膽戰(zhàn)心驚的，深怕被抽到?！熬驼f說你為什么要參軍?”女孩沖著他微笑，笑容里帶著某種期許。
　　 “為什么要參軍？”文均想了想，他想起幾個月前，在自己十八歲的生日上，父親破例給他倒上一杯米酒，他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仰著頭一飲而盡，濃稠的苦澀和辛辣嗆得得他半天緩不過勁來?！皟喊?，你長大了，爹高興”父親點上一根煙，文均能清楚地看見煙圈沿著父親的皺紋的脈絡(luò)暈開。
　　 “你該想想自己的將來了，你不像小銘，天生是塊讀書的料，可你也不能和爹過一輩子是不是？”
　　 “嗯，爹，你說，我都聽你的。”
　　 接下來的時間，父親為他勾畫了一個個藍圖：小工、快遞員、洗車學(xué)徒……文均聽的很認真，他第一次見到?jīng)]讀多什么書的父親這樣侃侃而談，可是，難道自己的人生就只能如同外面茫茫的夜色一樣昏暗嗎？
　　 電視里正放著他最喜歡的抗日劇，小時候文均就希望自己能成為電視里那樣的英雄，每次伙伴們做游戲，他都要爭著充當(dāng)解放軍的角色。最近新聞里常常講國際形勢緊張，他想如果自己能上戰(zhàn)場，說不定真有成為英雄的一天。于是他試探著說：“爹，要不，我去當(dāng)兵怎么樣？”父親看著文均，這兩年兒子讀不進書了，就跟著自己干活，怎么苦怎么累都不吭聲，曬得黑黢黢的，活脫脫一個小馬駒子。父親沒有反對，他說，你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去走的，父親頓了頓，又說“萬一真打仗了，你就逃回來，爹就你一個兒子，還指望你傳宗接代呢。”“嗯，爹，聽你的?！蔽木饝?yīng)下來，僅管他心里早就憧憬浴血沙場，建功立業(yè)。
　　 女孩還在等著他的回答，文均猶豫了半天，終于吐出四個字“精忠報國”。周圍人都鼓起掌來，一浪接一浪的。文均挺直了身子——他后來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在站這么直過，沖著家鄉(xiāng)和父母驕傲地行了一個軍禮。
　　 可惜自己并沒有成為想象中的英雄，文均抬起頭，風(fēng)景和陽光都是屬于自己的，只是年少時的夢想以及青春，再也無法拾蹠而來。退伍后，文均開始跟著曾經(jīng)的班長從事銷售工作。事實上，當(dāng)年同一批的戰(zhàn)友沒有一個人真正上過戰(zhàn)場?！斑@很正常。”班長告訴他，“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英雄，更多的人，都必須像生活妥協(xié)……”
　　 部隊培養(yǎng)了文均剛毅的品性和戰(zhàn)斗的意志，工作后，酒桌儼然就成了他的戰(zhàn)場，不管什么酒，咕嚕一聲就灌進喉嚨，盡量這讓他沒少罪受，戰(zhàn)士嘛，就是要能受罪，紅軍長征吃草根翻雪山什么苦沒受過？喝點酒都受不了，還怎么當(dāng)英雄？“來，哥，我先干為勁?！薄暗股系股?，座無空杯，座無空杯……滿上，滿上，圓圓滿滿的嘛……”他雙眼通紅，突出的喉結(jié)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像極了一頭伺機而動的野獸，盯得人心里發(fā)怵?！耙粋€真正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決不能在敵人前面倒下?！彼谛睦锬钪?。
　　 這么多年，文均依舊不愛說話，沉默，在某些時候更增添了一個退伍軍人的威儀。碰到鐵了心拖欠貨款的時候，他就和帶著幾個弟兄去討，“老哥，實在沒辦法，你這錢不到，兄弟們都過不去生活了，只能借貴地將就著睡了?！闭f完也不管人什么反應(yīng)，坐在地上就著啤酒花生打上幾天的紙牌，直到把貨款結(jié)清才拍拍屁股說聲叨擾之類的話。有時候碰到一些硬氣一點的角色，糾集幾個混社會的要干仗，文均就拿起空酒瓶就往自己頭上砸，一瓶，兩瓶……醉眼曚昽，鮮血淋漓的模樣硬生生讓對面的氣勢軟了下去?！败娙司鸵醒?，對自己要夠狠！”他一直還記得部隊的教誨……
　　 文均這次回家，主要是幫助處理一些家族的矛盾。夏季多旱，鎮(zhèn)上村與村、姓與姓之間常常會因為放水灌田等瑣事鬧出矛盾。其實并不是多大的積怨，幾家人的后輩碰個面，喝個酒，也就足夠盡棄罅隙了?？梢悄募彝迫杷牡夭豢铣雒?，必定是被人瞧不起的，日后有個什么事，也難找的到人幫。按照肖銘的說法，鄉(xiāng)村有著一套自成的生存法則，只要你沒有流盡故鄉(xiāng)的血液，就必須服從法則的鐐銬。文均的回來讓父親在族里掙足了面子，他帶著文均四處敬酒，同時向親戚好友打聽哪家有合適的姑娘，“你啊，什么時候能帶個媳婦回來，爹也就知足了。”“好嘞，爹，聽你的，今年保證完成任務(wù)?！闭f完向他爹敬了個軍禮，一桌子人都笑了起來。
　　 回公司前，文均去了一躺文身店，這是班長特意囑咐的，他說，干銷售這行就要能穿著西服扮孫子，脫了衣服演流氓。紋身的小伙子問他有什么喜歡的花案，文均想了想說，給我文個岳飛吧，旁邊再刻幾個字吧，就刻——精忠報國。帶著墨水的針頭一次次鉆進皮膚，文均對著鏡子里自己微微發(fā)福的身體愈發(fā)地感覺到陌生了，有一天自己會象父親期盼得那樣成個家嗎？未來的生活會變成怎么樣，他該如何承擔(dān)那一份責(zé)任？太多的問題需要文均去考慮，這時候紋身店里正放著播放那首《消愁》“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故鄉(xiāng)一杯敬遠方；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天亮之后總是潦草離場，清醒的人最荒唐……”
　　
　　 三、束縛
　　 林原剛出生的時候，正是小鎮(zhèn)的黃金年代,農(nóng)民逐漸擺脫了貧困，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已經(jīng)嘗到了甜頭，而小鎮(zhèn)青年大規(guī)模的遷徙還沒有開始。那時候祠堂會時不時地會放場露天電影，街道上騎著摩托吹口哨的青年也還能吸引女孩子的目光。鎮(zhèn)上甚至還舉辦過相當(dāng)高規(guī)模的籃球比賽，林原不止一次聽父親提起過那次籃球賽的盛況，在祠堂外純粹是土地的籃球場上，用石灰畫出邊界，旁邊里里外外圍了幾層的人，孩子們擠不進去就爬到樹上去看，幾個鎮(zhèn)最優(yōu)秀的球員就在這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中吶喊著、碰撞著，肆意地揮灑著自己的汗水，這么澎湃的青春多會和愛情聯(lián)系，鎮(zhèn)上那個投籃最準(zhǔn)的青年，也就是林原的父親，就成功地用獎牌換得了衛(wèi)生所里最漂亮的女生的芳心。于是，林原的生命，也間接地和那塊籃球場產(chǎn)生了某種聯(lián)系。
　　 二十年后，林原再一次來到祠堂附近游蕩。街上空無一人，這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人們大抵已經(jīng)睡去，小鎮(zhèn)昏黃的眼睛一盞盞地熄滅，只有路燈還亮著，誘惑著失去方向的飛蟲進行死亡的舞蹈。原來浸滿汗水的籃球場早消失在回憶里，剩下頹圮的祠堂，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用噴槍噴出的“拆”字，也昭示了一種無法抗旨的宿命。林原從路上撿了幾個石子，放在褲兜里小心地摩挲著。他躺在水泥地上，看著那些遙遠的星辰緩慢的光輝，穿過千百年的黑暗，然后熄滅，死亡。每當(dāng)這時候，林原就想起坐在小街外的藤椅上總能看到孤零零的老人，他們有著同樣的神色，和同樣的衰老。林原覺得自己也忍受著那種無處排遣的孤獨，而且更為深遠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