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何惜惜。這是十年前，我在月下撮土為香，發(fā)過誓的。
　　 可何惜惜，偏偏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十年城南舊事，又襲上心頭。
　　 那是一個初秋天氣。我夾著公文包，準備去縣城一趟。
　　 廟壩鎮(zhèn)車站，在大馬路邊。當時正是盛夏，車站人流不多，都躲在車站過道里邊躲蔭，邊翹首以待。我也被感染了那種焦急，不停地引頸張望。突然，一個姑娘，撐著一把紫色小傘，一襲白色長裙，黑色高跟鞋，正從公路上裊裊娜娜奔車站而來。
　　 她的閃亮登場，一下就吸引了我。我想，能得此女子，此生無憾也。想法剛落，姑娘就開口了：“大哥，去富順的車是在這里坐嗎？”
　　 “是的，我也去富順，正好同路?！蔽掖?。
　　 那姑娘掏出紙巾，擦了下額上的汗，笑了笑，吐氣如蘭：“幸好沒錯過?！?br />　　 正說著，車就來了。跳上車，姑娘居然挨著我坐下。我開始近距離打量她：瓜子臉，丹鳳眼，白皮膚，小蠻腰，烏發(fā)披肩，恰似我夢中的女神。
　　 我開始主動和姑娘搭訕：“你好，我叫方向?！?br />　　 “你好，我叫何惜惜?！?br />　　 我伸出手，她也伸出手來，輕輕握了一下，算是認識了。
　　 從與姑娘的交談中，知道姑娘是回家奔喪的。從她凄涼的神情里，我感受到她的善良和孝心，心里不由增添了幾分好感。下車時，彼此都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
　　 很多故事都是這樣，有了開始，也就有了憧憬。
　　 每天下班后，我最期待的就是給何惜惜打電話。開始時，僅是問候，慢慢的，她的聲音越來越甜，我開始想念她的聲音，想念她的模樣。
　　 終于在楓葉如血的時節(jié)，我們約會了。
　　 那天，秋陽不溫不火，她穿著一套灰色套裙，白色披肩搭在肩上，那種只有成熟女孩才有的風韻，在楓葉的映襯下，我恍如見到仙子，竟忘了我身在何處？
　　 何惜惜落落大方地在我眼前一個轉(zhuǎn)身，披肩飛揚，秀發(fā)飄逸?！懊溃懒?！”我脫口而出。何惜惜羞澀地瞥了我一眼，撒嬌地說：“等我很久了吧！”
　　 “是??！等了三生三世！”我紅著臉，開心地笑了。
　　 何惜惜不矯情，總是邊說邊用那雙美麗的丹鳳眼看著我，談她的父母，兄弟，朋友，工作，那聲音如黃鶯鳴唱，三天三夜縈繞在耳，只要想起，心里就蕩漾成一圈圈的漣漪。
　　 后來的日子里，只要有時間，我們就粘在一起，看紅葉，逛公園，觀廟塔，共享小吃……凡是能去的地方，我們都去了。
　　 那時的我，每天都像在夢中。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我想帶她回家，讓父母親高興高興，可何惜惜表示不想過早見我父母，而且她還說：“如果哪天我消失了，你會怎樣？”
　　 “消失就消失，還能咋樣?！蔽蚁攵紱]想，就出口了。
　　 何惜惜沒應(yīng)聲，眼圈卻紅了。
　　 那以后，何惜惜開始有意無意疏遠我。電話能不接就不接，話能不說就不說。慢慢地，我感覺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想問個究竟，卻又無從問起，就像李商隱的詩說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br />　　 何惜惜的變化，讓我苦惱又無奈。我們兩個人，就像貓和老鼠玩游戲，不知何時是高潮，何時是結(jié)局？
　　 終于有一天，何惜惜主動約我老地方見面。
　　 說真的，那天我心情是忐忑的。不知道何惜惜做出了怎樣的決定。
　　 但英雄何愁無妻，我安慰自己，赴死一般壯烈。
　　 紅葉公園，天空被染成血紅色。
　　 公園的石椅子上，何惜惜雙手梳理著頭發(fā)，依然是初見時的衣裙。只是，臉上憂郁，憔悴，好似幾夜不休不眠。
　　 我本來是鎮(zhèn)靜地，可見到她，我的靈魂就出竅了，再也聽不到周遭的一切聲響。
　　 “我以為你不來了呢！”何惜惜躲閃著我的目光，低聲說。
　　 “龍?zhí)痘⒀ㄎ叶几谊J，還怕你一個弱女子？”我又開始吹牛。
　　 何惜惜笑笑，依舊沒抬頭。
　　 此時此刻的我，又開始說夢話：“惜惜，等我們有了錢，就陪你去看格桑花，到海南的天涯海角，到北海，去天山看雪蓮，去體會古鎮(zhèn)的典雅，老了就去敦煌的石窟，據(jù)說進了石窟一次，人就會返老還童……”
　　 “我是不能陪你去了！”何惜惜突然正經(jīng)起來。
　　 “為什么？”我盯著何惜惜的眼睛。
　　 “我是說如果……”她躲開我的視線。
　　 我的心突然被撕扯般疼痛。因為她的躲閃證實了我的想法。
　　 “如果你說的話實現(xiàn)了，我，我也不怪你！”我艱難地吐出這句話，想笑笑，卻笑不出來。
　　 “真的，”何惜惜笑了。
　　 何惜惜笑，我也跟著笑。
　　 那晚，月亮長了毛，我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仿佛要把前世今生，來世的話，在那天晚上都說完，待到晨露起來，我才擁著何惜惜，并肩走過那長長的林蔭道，仿佛走了一輩子那么長。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找不到何惜惜，她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想起徐志摩的詩“揮一揮手，作別西邊的云彩?！?br />　　 我作別何惜惜這片云彩，又回歸我原來的日子。一個人，傻傻的來，傻傻的去，傻傻的日子，傻傻的過著。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何惜惜，曾經(jīng)來過我生命里。
　　 在那一段落寞的時光里，我學(xué)會喝酒，吸煙，打麻將，這些，在我眼里曾經(jīng)是墮落的代名詞，可現(xiàn)在，我都笑納了，盡管吸第一口煙，嗆得差點要了我的命，而且我還告誡自己，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我在，愛還會來。即使沒有她何惜惜，還有好女人等著我，何必要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呢？
　　 我不再想起何惜惜，相忘于江湖，很好！真的很好！
　　 時光匆匆，秋葉又飄過，我獨自走在與何惜惜最后分別的那條林蔭道上，陣陣桂花香襲來，我突然想醉一回，就獨自一人到了一家KTV，當時里面正在播放著一首刀郎撕心裂肺的吶喊《手心里的溫柔》。
　　 我要了一杯葡萄酒，坐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自斟自飲，看著那紅色的液體，像滲滿相思的瓊漿，我酒興大發(fā)，幾杯下肚，便不勝酒力，意識模糊，放眼舞場，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子在我眼里慢慢膨脹，那張嫵媚動人的臉變成了何惜惜的臉，越來越清晰。我像一頭暴怒的野狼，旋風般沖過去，甩手就給了她的舞伴一耳光。舞場頓時亂起來，我趁亂拉起何惜惜沖出舞廳。她的舞伴在后面追罵“神經(jīng)病”。
　　 崩潰了，崩潰了，我是徹底崩潰了！我狠狠地拽著何惜惜柔弱的身軀，沖向大街。何惜惜拼命反抗，才讓我冷靜下來，最后停在昔日約會的小橋頭上。
　　 橋下的水緩緩地流著，像在嗚咽。
　　 “說，為什么騙我？”我咆哮著，被騙的屈辱讓我沒法冷靜。
　　 “我沒騙你，是你一廂情愿！”何惜惜冷漠地聲音。
　　 “我一廂情愿嗎？你不來，我情愿得起來嗎？”我吶喊著，淚水滾落。
　　 “你，很好，才多久，又勾搭上了?！蔽依湫χ曇羧绻砜蘩呛?。
　　 何惜惜看著我這模樣，呆了，像尊菩薩，在月光下靜立不動。
　　 月光如銀，照著我這個斷腸人。我開始控制自己冷靜下來。
　　 “對不起，方向，我們不合適！”何惜惜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說了一句人話。
　　 “不合適，那么多的日子，就一句不合適，就煙消云散？”我握緊拳頭，當時就想一拳砸向自己的腦袋。
　　 “是我對不起你，我……”何惜惜哭了，雙肩聳動。我憐香惜玉的情緒又起來了，不忍心逼她。只感到眼前發(fā)黑，身子發(fā)冷，就象天上的那輪冷月。
　　 街道的樹葉飄下幾片來，夏過，秋至，冬將到來。
　　 愛情，要有成全，就得有人退出。
　　 我抱著受傷的心，回到原點。當晚，我撮土為香，發(fā)誓不再見何惜惜，她不過就是一個影子，點綴了我年輕的夢。
　　 我以為，這世間的人，都是因緣而聚，緣盡而分，既然走了，就永不相見。
　　 可誰曾想，十年后，何惜惜又像一片秋葉飄落在我面前。
　　 還是第一次見面的那個車站。我手提公文包，依然喜歡東張西望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何惜惜嗎？”
　　 “我期待著眼睛和眼睛的重逢?！苯诌叺男∏h過來，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
　　 相逢一笑泯恩仇。
　　 “歲月不饒人?。　蔽腋袊@。
　　 “是啊，你還是風度翩翩?！焙蜗б哺袊@。
　　 這一次，我們卻沒有握手。一前一后走進一家安靜的茶樓，要了兩杯咖啡，聊起別后事情。
　　 何惜惜說：“我離婚了！”我手中的咖啡撒了一地。
　　 “很意外吧！”何惜惜臉上風清云淡。何惜惜接著就說開了：離開你后，我就和前男友（也就是她的那個舞伴）舉行了隆重的婚禮?；楹螅贸鏊蟹e蓄，和幾個朋友合伙開了一家紡織廠。那時廠家少，競爭也小，賺得相對就多些，漸漸地，日子就寬裕起來。接著女兒也出生了，本來是幸福的一家人，可老公石凡卻變了，家成了石凡的旅館。
　　 如果不是東窗事發(fā)，我和石凡不會離得那么快。
　　 有天晚上，石凡在一次酒醉后被一個酒吧女送回來，那酒吧女明確地告訴我，石凡已經(jīng)答應(yīng)娶她，因為她已經(jīng)懷了石凡的孩子。
　　 我氣得拿起掃帚，就把那酒吧女趕出了大廳。
　　 那一夜，我哭了一夜，也想起和石凡的往事。
　　 我和石凡是在廠里認識的。因為石凡追我半年多后，就帶他回家見了父母。沒想到，父母不允，并以斷絕父女關(guān)系逼我，我就想放棄了，不再搭理他。
　　 這樣過了三個多月，一天下班回家，卻看到自家屋前魚塘里，石凡全身泡在水里，臉已成醬紫色?？吹胶蜗В餐鲁鲆豢陂L氣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死！”當時是冬天，塘水冰冷刺骨。我當時嚇壞了，尋了幾個鄰居，把他拉上岸。也在那一刻，我被石凡的癡情打動?？筛改高€是不同意。我一氣之下，便與父母斷絕關(guān)系。自從跟了石凡，我就沒回過娘家。為他吃盡苦頭，可到頭來，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被何惜惜這一段故事，驚得目瞪口呆，傻在當場。
　　 想必當初，她決絕地離去，也是為了這個要為她自殺的男人。
　　 我對何惜惜的恨轉(zhuǎn)為憐惜。我看著何惜惜，她依然美麗，可命運弄人，讓她遇人不淑。
　　 我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一句安慰何惜惜的話。只說了一句：也許，這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