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鳥之屋(小說)
秋日黃昏是在不知不覺中來臨的,住在高樓大廈里的城里人有時感覺不到的。就像此刻,苗卉坐在臥室的藤椅上,手捧一本野夫的《鄉(xiāng)關何處》正低頭看得出神的時候,其實外面天空已經(jīng)開始變灰了。夜就像一場即將上演的大戲,帷幕正在徐徐地拉開了。
“雅琴!雅琴!”突然傳來了婆婆碧春的叫喊聲。
“哎,怎么啦?”
雅琴是前些天剛請的保姆,六十出頭,對老太太很是耐心,這會兒她正在灶臺上忙著做晚飯。
“我的那塊白毛巾剛剛用過了,不知跑哪里去了?”碧春發(fā)出了蒼老而煩躁的聲音。
婆婆碧春今年九十歲了,就跟小孩子似的,整天不是這就是那。雅琴圍著她轉還不當數(shù),弄得媳婦苗卉時刻不得安寧。昨天說褲腰帶沒了,翻箱倒柜找了一個上午,嘴里還嘮叨著:“怎么找不到了呢?肯定是被小偷偷去了?!焙髞硌徘俳K于在一個裝衣服的塑料袋里翻到了那條不值錢的褲腰帶,也不知她自己啥時弄進去的。這會兒她又在找白毛巾了。苗卉聽了心很煩,放下書,站起身,從衣櫥里翻出了一塊新毛巾,她跑出臥室,來到婆婆的房間,一邊遞給她毛巾,一邊不耐煩地喊道:“好了,好了,別再找了,給你塊新的用用吧!”
老太太接過毛巾,偷窺了苗卉一眼,見媳婦板著個臉,知趣地不再作聲了。老了,爭不出氣了,也該忍忍了。她心里這么想著,手里拿著毛巾自言自語道:“唉,老了,記性乍就這么差了……”
苗卉瞧見婆婆這副模樣,心里倒也內疚起來。年輕時這么要強的一個人,如今女兒家不愿去,非要待在兒子家。他兒子還在上班,便就賴上了自己。一次,婆婆對著苗卉直言道:“阿卉啊,你可是攤上我了哦!”
苗卉聽了當然不樂意了,當場就嚷了起來:“你怎么就攤在我身上了呢?不是還有你的女兒嗎?”
老太太這時候腦子可不糊涂了,振振有詞地回道:“古人說得好,養(yǎng)兒防老嘛!”
苗卉真是好氣又好笑,也只好半真半假地笑駁道:“養(yǎng)兒防老當然沒錯,那應該指‘兒女’的吧。按你的說法,那現(xiàn)在獨生子女家庭,有的人家只生了一個女兒,今后就不能防老了嗎?”
老太太聽了啞口無言,癟了癟嘴,顯現(xiàn)出十分不滿的樣子。
婆婆出生于大戶人家,年輕時她心高氣傲,又當慣了老師,平時言談舉止,總是喜歡用教育人的口吻。她其實不大會干家務活,但她卻很會挑剔,“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專喜歡找苗卉的茬兒。苗卉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性子耿直,做事雷厲風行,“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婆媳兩人的脾氣,就如同水與火不能相融。十六年前,公公病故了,見婆婆孤單一人,苗卉特意搬進了新房子,把她接進了家門,可是住了不到一年,婆婆就執(zhí)意要搬去老年公寓住,這一住就是十五年。這十五年里,苗卉幾乎每周都要去看望婆婆,婆媳間客客氣氣的,倒也相安無事。在老年公寓里,婆婆的身體挺健康的,可腦子卻越來越糊涂了,前段時間連每天該吃的兩次藥都忘在腦子后了,叮囑了幾次依然如故。瞧婆婆這種狀況,苗卉只好和老公一同去老年公寓把她接進了家門。自從婆婆進了家門,雞毛蒜皮的事兒時有發(fā)生,苗卉寧靜的心緒被徹底擾亂了,真有說不出的煩躁不安。
“嘰喳……嘰喳……”小鳥的鳴叫聲接連不斷。苗卉抬頭望向窗外,透過金甌無缺尼龍紗窗的細孔,看見窗臺的欄桿上停著一只小鳥兒。它尖尖的嘴巴,細細的小腳,不像是麻雀兒。渾身除了頸項和肚皮下稍有點白外,其它部分大都是灰色的羽毛,翅膀和尾巴的羽毛灰的特深。奇怪的是,它那雙骨碌碌的小眼睛緊緊地盯著苗卉,嘴里還是不停地在叫著。
是餓壞了嗎?也許是被它那雙期待般的眼神所打動了,苗卉心中不由地泛起一絲憐惜來。她轉身走到廚房里,從米缸里撈了一把碎米在一張硬紙板上,又將紙板輕輕地置于窗外空調的外機上。小鳥兒竟然不為所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躍就到了隔壁人家的窗臺上,依舊對著她“嘰嘰喳喳”地叫著。苗卉心里本來就煩,不愿再搭理它了,隨手關了窗戶,又繼續(xù)把頭深埋進自己的書本里。
“嘰喳、嘰喳……”小鳥的叫聲似乎遠了許多,卻一直沒有消失。苗卉走出臥室,來到陽臺上,發(fā)現(xiàn)那只小鳥兒又停在曬衣服的鋁合金架上。見了苗卉,它又走近了幾步,干脆就停在她面前的水泥窗臺上了。苗卉將紗窗拉開一條縫想把它趕走,那小鳥倒反而傾著身子伸長脖子要往屋里鉆。
“不會是得了禽流感吧?”苗卉腦子里忽地閃過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她趕緊拉攏了紗窗。小鳥兒可憐兮兮地望著她,那目光有點像剛才婆婆望著她時的眼神。
“可惜沒有鳥籠,不然可以養(yǎng)起來?!迸赃厽昧孙埖谋D费徘僖贿呎f著,一邊去廚房找關鳥的東西。
一會兒,她手里拿了個尼龍網(wǎng)袋,打開窗戶要去套那小鳥。小鳥一點沒有防備,反而來舔她的手。雅琴倒不好意思去抓它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它的羽毛。小鳥兒很乖巧,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在享受著母親的親撫似的,煞是可愛。
這時,老公昆宇下班回家來,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桌上正好有煮熟的玉米棒,他順手剝了幾粒玉米放在小鳥的腳邊。小鳥低頭啄了起來,囫圇吞下了兩三粒。昆宇又用塑料瓶蓋盛了點水,放在小鳥的腳邊。
“它看上去像是小雛鳥,可能是與家里人走散了,迷了路,找不到家了?!崩ビ钜贿叾褐▲B玩,一邊說著。
一會兒,兒子和媳婦下班回來了。一見小鳥兒,兩個年輕人都來了勁,嚷嚷著要給它做個窩。
“就用紙盒子做一個吧。”兒子佳佳說道。
昆宇就找出一個送快遞的小紙板盒子,掀開了一面,橫著放在了曬衣服的鋁合金架子的凹槽里,看上去像一個溫馨的小屋。給小鳥營造了一個“鳥之窩”后,一家人就團團圓圓地安心吃晚飯去了。
飯桌上,從來沒有給婆婆挾過菜的苗卉,用筷子挾了一大塊鯽魚肉放在婆婆的碗里。婆婆望了苗卉一眼,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黑暗終于把整個城市完全籠罩了。窗臺外小鳥一點點地朝“鳥之窩”慢慢靠攏著,怯生生地移進了窩里。
吃好了晚飯,苗卉和兒子還惦記著窗臺上的小鳥兒,他們擱下了飯碗,急不可待地跑去陽臺瞅一瞅小鳥兒。苗卉把頭伸出了窗外,佳佳端著手機當電筒。借著手機微弱的亮光,他們看見小鳥兒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的翅膀里。它是睡著了,可那姿勢卻是站著的,特別逗人。
“這幾天有臺風,晚上若是下雨的話,這‘鳥之窩’恐怕要被淋濕了吧?”苗卉還是有點不放心。
于是昆宇就找出了一個稍大一點的紙板盒和塑料袋,精心制作了一個防雨的“鳥之窩”。他的動作很是輕柔,小心翼翼地給小鳥兒挪了個屋子?;蛟S真是太疲勞了,它迷迷瞪瞪地從小窩移出來,剛站在屋子外就打起了磕睡。昆宇再也不敢去搬動它了,它就這樣在鳥巢外呆了一晚上。
早上,苗卉醒來就惦記起了小鳥,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衣服都顧不上套就跑去陽臺去看,可惜已經(jīng)是鳥去窩空了。
吃早飯的時候,苗卉帶著失望的口吻說:“唉,就這么不辭而別飛走了?!?br />
昆宇笑著說道:“一清早就嘰嘰喳喳的,把剩下的玉米都吃光了。昨晚它一定是迷路了,歇了一晚,卯足了力氣,去找它的媽媽了?!?br />
“那一定是在向我們告別了,也許它嘰嘰喳喳地在表達它的謝意,可惜我沒有聽到。”
“人家說,鳥是吉祥的象征。萬物都是通靈性的,也許它會給我們帶來好的預兆呢!”
“可是,我總忘不了它可憐兮兮的目光。”苗卉幽幽地說。
“那你就譬如她是那個小鳥吧!”昆宇望著苗卉詭秘地眨著眼睛,又朝旁邊年邁的母親努了努嘴,小心翼翼地說道。
“哈哈,有這么譬如的嘛!”苗卉笑著嗔怪道。
看苗卉笑著的表情,昆宇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自把母親接進了家門,她就如弓上的箭,稍不如意就一觸即發(fā)。昆宇每次在苗卉面前說話都是膽小謹慎,就怕一個不當心,惹得她生氣。
這時候,夫妻倆倒是心照不宣,彼此對視了一眼,苗卉會心地笑了,昆宇也放心地笑了……
這一天,苗卉的心情從未有過如此的安寧。她感到,今后自己可以平靜地接納婆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