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曾經(jīng)的夏忙秋收(散文)
如果說春種、夏管、秋收和冬備是農(nóng)村一年四季的生活畫卷,那么,夏忙秋收無疑是其中色彩最鮮艷的那一幅。藍天白云下,除了隱沒在綠樹成蔭中的村莊,原野上金黃的麥田、深紅的胡麻和黃綠相間的“禾禾”(青稞和豌豆混合種植的統(tǒng)稱)在微風(fēng)中起伏,成群的牛羊在大地上游蕩,蒼鷹、巖鴿時而直飛入云,時而盤旋飛舞,揮汗如雨的莊稼人,匆匆忙忙的勞作在充滿歡笑的田野中,該是多么激蕩人心的事兒。
仔細想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該是農(nóng)耕文化中人力畜力勞作的極致時期,自從機械全面進入農(nóng)田耕作,這樣的場景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了。
這樣的夏收大概有準備、收割、拉運、打碾、上糧和秋翻等諸多環(huán)節(jié)。每個環(huán)節(jié)中又有若干小程序,相應(yīng)的每個程序,都是世世代代的莊稼人智慧、體力、技巧的綜合反映。
我的家鄉(xiāng)在祁連山下的永昌東河地區(qū)。因為地勢、氣候等因素,整個過程雖說和其它地方大同小異,但也有許多不同。四十多年前,作為農(nóng)家的后人,我曾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過兩年,親身經(jīng)歷過這些場景,如今想來,歷歷在目。
一、打鐮刀
進入農(nóng)歷五月,鄉(xiāng)人們就開始做收麥的準備了。打鐮刀、旋刀把、尋(xing)磨石、扭(ning)草腰、搓草繩、緊場院……凡是于秋收有關(guān)的活計,都會有條不紊、按部就班的進行。有些是需要集體做的,如去北山深處尋磨石,隊里會派一個老成社員,趕幾頭毛驢,去深山荒野中找一種青綠色的石頭。這種石頭質(zhì)地極為細膩,磨刀時漿多且不傷刀,也不知道是那個年月的什么人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扭草腰之類需要大量人力和時間的活,都是在陰天下雨或者偶然的農(nóng)閑中大家共同去完成。至于打鐮刀、旋刀把之類則是農(nóng)人們需要自己準備的。
盤算好自家的情況,某天午休時,準備去打鐮刀的人就會在自家的院門前喝上一嗓子:“打刀去呢,誰還要?”于是,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就會應(yīng)聲出來:
“給我?guī)б话?,要薄些,不要太鋼了?!变撝甘腔鸷颉?br />
“我也要,樊鐵匠的刀打的好?!?br />
“去年的刀錢還沒有給人家呢,這些雞蛋帶去頂上吧”
……
說話間,各家都明了自己的需要。于是,要去打鐮刀的農(nóng)人就帶著諸多囑咐和委托去了,騎著鈴鐺不響四處響的破自行車去了,那急匆匆的身影有一種天降大任的樣子。進了鐵匠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熟人,大馬金刀的在鐵匠鋪的長條凳子上一坐:“去年給我打的刀可不好用呀?!闭f著,掏出自己的旱煙袋,向鐵匠一遞。
匠人自是不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打鐵聲中,鐵匠連頭也不抬起:“拿來給你回一下火。”
“開玩笑呢,那刀好用的很。”看鐵匠不理,自己就自顧抽起煙來。
機會好時,去的人會從鐵匠那背回來若干把鐮刀,一次到位。機會不好時,則要等上若干天,說好時間再去取。
說起鐮刀來,東河地區(qū)的鐮刀和其它地方的鐮刀有些不同:鐮刀要大,要寬:不規(guī)則的月牙形大概要一尺五寸左右長,最寬的地方近七寸,刀外緣要做一個筷子粗細的“外筋”,以保證整個刀面的硬度,刃面要薄,說是薄如蟬翼一點都不過分。這樣的刀在割麥時,才能保證刀能夠沉下去,最大限度的貼近地面,使用的時間也長些,刀工好的能用五六年時間。而后來傳來的形如鶴頭的“新疆鐮”,到八十年代初才流行開來。
新刀要開鐮。先用比較粗的磨石,緊貼在整個刀面上來回摩擦,磨去高低不平的錘印,同時也讓整個刀面更加平整,以方便在以后的使用中能夠快速磨好。同時要注意刃口的平滑,不能有豁口或者裂紋,這個時候,鐵匠的手藝如何也就一目了然了。
鐮刀要裝個鐮刀把,刀把通常都用陰干的陳年松木、柳木制作,這種木頭木質(zhì)柔軟、軟硬相兼,不吃手。其它的木料則不行,這個制作時間要長些,隨時尋找好符合要求的木料,放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風(fēng)干,叫陰干,這樣處理過就不再開裂。急需時,還可放在大鍋中煮上半天,叫去“木性”,主要目的是防止開裂。
旋鐮刀把是每個農(nóng)人都會的技藝。先揣摩好材料的大小,盡量避開有節(jié)的地方,再用鋸子鋸個大概的形狀,然后用比較鋒利的工具如舊鐮刀之類一點一點的旋去棱角,直到光滑圓潤適手為止,整個鐮刀把的現(xiàn)狀類似于軍刀的握手,背面要留一個護片,這樣在割麥時,麥茬就不會傷手。
鐮刀把的形狀不怎么好形容,總之就是整個外形象一個細長的紡錘,或者從正面看就是一個拉長了葡萄酒瓶,而從側(cè)面看,又極象一個上面沒有封口的“b”,那長出去的一段就是安鐮刀的地方,下面就是握手。整個器具外緣都不能有棱角,特別是握手的地方,前后大小都要符合手握的形狀。
安好了鐮刀,也開了刃口,還要時不時的在手里掂掂,看是不是順手,勤快的人還會在割草之類的時候試用一下,防止割麥時發(fā)生意外。
旋鐮刀把也是一個莊稼漢手藝的體現(xiàn)。手藝好的,旋出的刀把小巧、適手,怎么看都是一個精美的工藝品,而手藝差的則毛毛糙糙,只能湊合著用。有些鐮刀把,用上幾年后,通體發(fā)烏,只有握手的部位,光亮平滑,如同好的玉石玩出包槳一樣。
準備好一應(yīng)的物什后,距離開鐮的日子就不遠了。
二、割麥
眼看著麥子撥節(jié)、抽穗、揚花、灌漿,等到那綠油油的麥芒上有了白色,麥葉邊緣也開始發(fā)黃的時候,農(nóng)人們的心里就有一絲說不出來的焦慮,而其中最坐立不安的莫過隊長,每天早上派完活,就如同看護場院的的狗一樣整天在麥田中溜噠,那塊地土厚、那塊地肥薄、那塊地水澆少了,其實心里都一清二楚,去地上看,只是了自己的一個心病。有時候,還會掐一個麥穗下來,在手心里面揉出來,數(shù)一數(shù)粒數(shù),看一看成色。還要放到口中嚼了,品嘗剛剛灌漿的麥子的那種香甜,這種情形要一直延續(xù)到麥穗彎下頭。
“狗日的天爺,最近不知道下不下雨?”
“天上火燒云,地上曬死人??隙ú幌??!?br />
“那可說不上,那年說是不下,結(jié)果一割麥就下雨,整整半個月不停?!?br />
……
前晌或者是午后休息時,農(nóng)人們的話題都離不開割麥。眼看著日漸變黃的麥子,大家的心里其實都和隊長一個想法,那個農(nóng)人對即將收獲的莊稼都有一份敬畏的。
開鐮前的頭一個晚上,隊里照例要開社員會。評工分、說事情,只是要比往常短些。散會時,隊長說:“早點睡覺,明早開鐮?!庇谑?,農(nóng)人們一哄而散,匆匆忙忙的回去準備自己割麥用的一應(yīng)物什。
早上四點多,上工的鐘聲會異常持久的響起。隨著各家院門的“咯吱”聲,還有狗們的叫聲,上工的人們就集成了一個長隊,在夜幕中向即將開始收割的麥田走去。
據(jù)說在更加早的時候,開鐮時還要祭奠山神土地,八方神靈一番,“破四舊”后,這種形式已不復(fù)存在。但是,赤誠的莊稼人還是會用自己的方式進行。
到了地頭,所有的男男女女們從右至左一字排開,打頭的自然是隊長或者公認的行家里手。等所有的人都站好后,第一個人說:“我來?”
其它人就應(yīng)到:“你來。”
“來就來?!敝皇遣辉賱幼?,只是嘴皮動著,無非是嘀咕著“皇天保佑之類”。直到別人說:“行了,行了。”才蹲下身子,割起來。
我們那個地方割麥的方式和其它地方又有所不同:只能蹲著割而不能象電視上那樣貓著腰割,主要是因為氣候干燥的原因,如果大刀論起來,容易造成麥粒脫落。這是當(dāng)年比我年長的一個農(nóng)人說的。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們那個時候,一個不到二百口人的村莊,能夠下地割麥的人不過五六十個,每年卻要種植上千畝小麥,加上“禾禾”、胡麻的其它作物,要種植近三千畝地,每人每年至少要割五六十畝,而這一切都要人們用鐮刀一刀一刀的割完,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勞動量,在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每天只睡不到六個小時的連續(xù)高強度勞動不僅僅是力量還是對耐心、恒心、毅力的考驗,而彎腰割麥這種方式不適合連續(xù)不斷的高強度勞作。
割麥時,左腳略向前踩實,左小腿筆直,右腳略向后,右腳尖踮起,膝蓋向前,身體的重心就落在了整個右腿上,右手的鐮刀向前再向回一摟,麥子就會倒伏在懷中,左手反向向左后方一抓,然后右手順勢下落向回一拉,一把麥子就割在了手中,同時身體向前,輪番進行,三五把后,左手向左后側(cè)一放,就成了一個個等待扎捆的麥把。于是,隨著鐮刀的金屬鳴音和麥稈被割斷的“嚓嚓”聲,成片的麥子就被割倒在地。
這樣的勞作對即使長年干活的人都是一個考驗。而對第一次參加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洗禮。第一天,手腕、腳踝都會發(fā)木,疼痛。三天以后,先是手,繼而是胳膊會腫起來,嚴重的會腫的穿不上衣服,整個胳膊和腿的肌肉發(fā)硬、發(fā)亮。但是這不是你不再割麥的理由,所有的人都會經(jīng)過這么一個過程,只有咬著牙堅持,在勞作中再消下去,你才算經(jīng)過了考驗。沒有人逼你必須這樣,只是你要和其它的人掙一樣多的工分,就要干一樣多的活,僅此而已。而工分是每個社員每天勞作后的價值體現(xiàn)。活著,就要勞動,這是農(nóng)人們最基本的認知。
從地頭割到地尾,算是一趟。返回時,兩人一組,一個抱麥把,一個捆草腰,把自己割倒的全部捆扎完畢,就算是完成了一趟的任務(wù),先割完的把鐮刀一磨,重新開始。于是,剛剛還在微風(fēng)中搖頭晃腦的麥子就變成了一個個麥捆。常常,割過兩三個來回后,才能聽見村莊的雞鳴聲。這么早的開始割麥,還有一個說法,我們那個地方臨近祁連山口,早晚露水重,割麥時不易造成麥粒脫落。
割麥時的農(nóng)人們都是齊心協(xié)力的。麥黃一袋煙,虎口搶糧的道理誰都明白。早割倒一分,就多了一份豐收的希望,那個農(nóng)人不盼望豐收呢。
八零年,我高中畢業(yè)后的那個秋天,參加了生產(chǎn)隊最后一輪的集體割麥,這是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參加集體割麥。那是我將近六十年的人生中,經(jīng)歷過的最艱難的日子之一。但是,倒在高考下的我,不能再倒在最后的生存希望面前,雖說比從小就干活的農(nóng)家孩子多了許多的磨難。但是,我還是堅持了下來。
三、拉捆上垛
如果說,割麥是全村人男女老少一起上陣、群策群力的體現(xiàn),那么,拉捆上垛就是村里精壯男人的精彩表演。
拉捆是把散落在地上的麥捆裝在膠輪大車上,拉到場院的過程,而上垛就是把一個個麥捆集中碼放起來,垛成大大的麥垛。
在其它人搓草繩、編草腰的時候,車倌們也開始收拾大車,做拉運麥捆的準備。打黃油,緊套索,架欄桿、平道路……也在不知不覺中完成,而那些準備上套的馬早已在隊里的樹園子中,吃的膘肥體壯,只等著上套拉車。
等到麥捆完全干透,場院的垛基也壓實曬干,在一個天高云淡的日子,拉捆的工作就開始了。
這個時候已沒有了剛剛開始割麥時的緊張。開始拉麥那天,農(nóng)人照例要集中在飼養(yǎng)場來,給車倌們壯行。套好車,領(lǐng)頭的車倌還要在每匹馬的籠頭中間掛一些紅頭繩,還有自己的鞭桿前頭,叫掛采,然后就意氣風(fēng)發(fā)的趕著車出發(fā)了。
每個馬車上還要有兩個跟車的副手,副手的作用是把麥捆從地里拎到車跟前,讓車倌裝車。裝麥捆絕對是車倌最有技術(shù)的活,先前再后再左右,最后裝中間,麥捆要盡量向前,頭朝里碼,一層一層向上。到了三米多高的時候,要向里收,最后裝好的從側(cè)面看去就是一個四方四正的方塊,而從后面看,就是一間金黃色分移動的房子。
凡是拉完麥捆的地方,孩子們就開始揀麥穗,要把落地的麥穗盡量揀走,然后才能把羊呀、牛呀之類的牲口放進來,叫“搶茬子”讓牲口們把沒有揀起來的麥粒吃了。
裝好的車就慢慢悠悠的向場院駛?cè)ァ_h遠看去,就修一個緩慢移動的小山,那平時看起來高大的牲口就隱沒在小山之中。眼見著地上的麥捆越來越少,而場院的麥垛也日見高大了。
垛麥垛也有技巧。要從垛基的一頭開始,先碼出一個相應(yīng)的寬長樣式的四方形來,下大上小,逐漸收口。然后根據(jù)每天的運輸量,一段一段的垛,每天的垛要能夠“收頭”,防止突然的陰天下雨,把雨水淋進去。等一個垛碼好時,最后的工序是打開幾個麥捆,把零散的秸稈豎著撒在上面,這樣下雨時雨水就會從外緣流下來。只所以要“垛”起來,按鄉(xiāng)人的說法是要把沒有脫粒的麥子捂一下,這樣糧食吃起來才好。其實,也是一個再成熟的過程。
麥子拉完了,還有其它的作物,這樣的日子要等到把地上所有的作物拉完。到這個時候,一年所有的收獲就算是有了一大半的保證。而每個生產(chǎn)隊垛的大小則直接表明了一年的收成,垛大的就會引來其它村的羨慕和贊嘆。我在生產(chǎn)隊的那一年,是收成最好的一年。年終決算時,隊里商量了好久,一個工分定了二元四角八分的收益,在整個東河都撥了頭籌。
說起牲口來,還有個關(guān)于牲口的趣事。牲口雖然不會說話,可也是性格各異,我們隊上當(dāng)時就有三個“怪物”:一個是一匹棗紅馬,本來是從皇城用麥子換來準備駕轅的,可這匹馬性烈如火,十分機警,村人們用了好多功夫,最終只能把它套上車而不能駕轅,其它的諸如拉石磙之類的活都不能干,可拉車時舍得下死力氣,車倌們都喜歡,套車時,不用去牽,看見自己的車倌進來,就自已走過來站在上套的地方,而其它人則走不到跟前。而另外一匹大黑騾子則完全相反,誰都可以牽上,可就是你干活,拉車,套繩永遠是松的,拉石滾一不留神就停就吃草,吆喝他根本就無動于衷,可只要一用鞭子趕,轉(zhuǎn)身就是一個飛踢,村人們氣的都叫他“死皮騾子”,最后,交給一個莽漢,專門拉土了事。還要就是我的小說《菊花青》中寫過的那匹馬,只要是干活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會撒開四蹄,跑的無影無蹤。想來,牲口只是不會說話,也和人一樣有各色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