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
老舅不老,也就四十來歲。
老舅曾是絳州城汾河碼頭上一大戶人家,早些年游手好閑,浪跡于茶樓煙館、牌局賭場,及至父母雙亡,家道中落。他是先輸地再賣房,最后和人推牌九,讓人一對天罡贏了自己的老婆,從此一無所有;絳州城是呆不下去了,遂投奔到條山腳下一個遠房姐姐叫三奶奶的家里。
三奶奶給他在村外溝邊找了一面窯洞權且安身,沒事的時候,老舅就獨自坐在外面曬太陽,后悔、嘆息……
三爺爺是村里的頭前人,三奶奶也跟著風光不少。人們看在三奶奶輩份上,都叫他老舅,時間久了,誰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老舅老舅地叫,老舅就成了他的名字。
早年間世道亂,烽煙四起,賊匪盈道,民不聊生,普通百姓只圖生兒育女,種地打糧,過安生光景。
有天大早,三爺爺開門去地里,門外跌進一個衣衫襤褸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她夲是早期西北軍閥手下一個官太太,丈夫在戰(zhàn)亂中喪生,她原本想返回老家保定府,不料被亂兵挾裹,隨著逃難的人群湧過黃河一路北上,走到此地,她實在是不想走了,也走不動了,只求遇到個好心人收留,不圖榮華富貴,但愿過百姓日子,撫養(yǎng)孩子長大成人。
近水樓臺先得月。三奶奶踮著小腳一溜煙地跑到村外溝邊老舅住的破窯洞,勸他改邪歸正,甚至對著祖宗牌位賭咒發(fā)誓,逼得老舅掂起案板上的菜刀幾乎砍掉自己的手指,三奶奶才和三爺爺做主把那逃難的女人許給他。
從此,村里人跟著老舅,呼那女人為老妗。
有了老婆那一陣子,老舅確也像換了人,開始租了地,春種秋收,閑了外出打工,早出晚歸,享受起了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甜美小日子。
老舅命薄。老妗因為水土不服,渾身浮腫,繼而潰爛不止,最后流膿發(fā)臭,未到臨產,兩腿一蹬,依舊做她的官太太去了。
……
再后來,三爺爺死了,三奶奶也死了,他們一生沒有子嗣,也沒有抱養(yǎng),老舅是他們唯一親近的人。
那時老舅也真老了。
他的命運不濟。年輕時家中富有,他不務正業(yè),到處浪蕩,毫無專長,加之他名聲不好,三爺爺們在世時,鄉(xiāng)親們還敬他幾分,有時幫他照顧他。年邁體弱了,又無田產、積蓄、子女,鄰居也漸漸敬而遠之,其獨自一人的窘迫程度可想而知。臨了得了病,變得瘋瘋癲癲,起初到野外去偷生玉米棒子,生紅薯充饑,后來便沿村乞討,最后一個人默默死在窯洞的土炕上,好久人們才發(fā)現,此是后話。
晚年的老舅,即使貧困潦倒、性情古怪,卻喜好去兩個地方,一是寺廟,二是學堂,在村里他只有兩個朋友,一是吃齋念佛的老善人,二是在家廟里教書的老朱先生。日本人進中國前幾年,當孩子們念書的家廟被暴雨沖毀,首倡集資建學的就三人:一是老朱,二是老善人,再就是老舅。
條山之下,鳳凰塬上,有一個鳳凰書院,從這里曾經走出了一代偉人傅懋恭(彭真),但它最令人稱道之處卻是書院五六一十一,加門洞垂花門共一十七間房子椽頭齊齊如氈帽口,故又稱鳳凰書院為氈帽檐。而圍繞氈帽檐,至今流傳著一個神奇的故事——
一年冬天的大早,有個拾糞的老頭來到橫水街上經銷木材地方轉游?;镉嬕豢此@身打扮曾想驅逐,一來二去兩人爭執(zhí)起來,驚動了店鋪的掌柜。他撩著長袍急出勸解,一看老頭模樣也啞笑了,尥了這樣一句話:你要買得起木材,我白送你一座四合院。老頭沒有作聲,扒拉開糞筐,里面露出三個金元寶,筐底還有一件正經東西:一把子彈上膛的二把匣子手槍。掌柜嚇得屁滾尿流,趴在地上叩頭不止。老頭沒有難為他,只是限他幾天之內把一座四合院的木材送到鳳凰塬,但有一個標準,他摘下頭上的氈帽,房間所有的椽頭必須能卡上氈帽。說完,揣起手槍,揚長而去……
那個老頭就是老舅。
多少年過去了。
我小時常聽父輩們講老舅這段英雄壯舉,都猜測那元寶和手槍肯定是老妗在世時留下的,氈帽檐在大躍進時被拆除,光房子上的木頭就拉了幾十車,時至今日,沒了牙的老頭老太太還在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有關氈帽檐的趣聞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