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敬愛的老爹，永遠(yuǎn)離我而去。
　　 再也見不到老爹了，唯有在敘事的想念中偷偷去懷念。往后也將是在別人不經(jīng)意的提起或某件事情的刺激來回想老爹生活的點點滴滴。
　　 今天是“總七”了，老爹離開我們整整四十九天。終是沒有挺住來個不辭而別，哪怕，早有預(yù)感老爹會離我而去。等預(yù)感真正到來，還是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驚惶。許久也無法適應(yīng)老爹不在的日子，更無法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到來。
　　 我并未拒絕相遇，夢里也只是一晃而別，朦朧不再真實。保持您一貫的疲憊和匆忙任我吶喊無效。然而，這樣的“相遇”，再也不是可以由著我們的性格隨意支配就能實現(xiàn)的。
　　 人生世事無常，有它始料不及悲傷在我們預(yù)知的感覺中悄然來臨。那個熟悉的電話也不會再有接通，任我們無數(shù)次的提起和撥打，再也聽不到老爹低沉的聲音混合著氣喘吁吁的咳嗽；老屋的柿子熟透了，也未能嘗它一口，任它熟透落地，任憑鳥雀啄食，您也不再有一聲呵斥；庭院里那遍地金黃的晚稻和爬滿圍墻的豇豆，也不顧不問了。
　　 您不顧不問的還有我，也不給我們一聲招呼的機會，任我們始終帶著無法原諒的愧疚和自責(zé)背負(fù)良心茍且。明知道您能活命的日子是可預(yù)期的，還借口生活負(fù)重為由執(zhí)意前行。
　　 怨只怨意外來得太過突然，怨只怨老天太過無情。
　　 在外的深秋，早街又是落葉紛飛，寒意浸滿四周。匆忙早班的人群也無暇顧及他人感受。我也是這么無心無肺地不時去按響手中的鈴鐺，催促擋道走路不專心的人群。
　　 白河小區(qū)四圍的拆遷和遠(yuǎn)處的建筑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對稱，仿如誤闖沙漠幸遇到的沼澤。街道林蔭拆遷積壓的塵灰使得這原本可有的生機略顯舊門斑駁的單調(diào)，滄桑而古樸。給早間打搶的時間里簇?fù)矶龅娜巳?，制造了一個長長走廊很難破門而出的珍貴。老爹慈祥的笑意在樹梢顫動，時而又隨那黃葉飄零顯露死亡的僵硬。面見老爹最后的遺容剛好是這樣。紛紛跌落在我朦朧的臉頰，像極兒時遭受委屈老爹溫柔的大手撫摸；耳畔吹響的清風(fēng)，又像極了兒時不專心事情的對錯胡攪蠻纏時遭受老爹嚴(yán)厲責(zé)罵?？墒?，這樣的陪伴和關(guān)愛不會再有。
　　 老爹離開我們的那個晚上，根本就沒有到床上睏覺。只是一直躺在那個木制冰涼的搖椅上，直到自己的身體和搖椅融為一體的冰涼。右手折疊后背做著捶背的動作，左手握著搖椅的扶手。不難想象老爹垂死閉氣時有多難受，直到徒勞也未放棄掙扎。手機就放在身邊的案桌上，老天也未有給他任何機會向他親人或兒女撥打一個求救的電話。留下許些猜疑，有多孤獨的恐慌直至絕望。您一定不會想到這次真的是大限來臨，不然，您一定會提前撥打電話，您不會這么無情和狠心。何況，這世上還有您疼愛的兒女。哪怕我們做得有多不夠，畢竟是您唯一牽掛心甘情愿為之任勞任怨的。您有什么不可原諒的，您又怎么不會留下片言只語？
　　 您又怎舍得離我們而去！
　　 每次身體不適，老爹都會給我們撥打電話。偶爾也有夜半的，我們也沒有錯過。每次撥打電話，老爹又因為看病花錢過意不去，先是聽取我們對錢財花費的反應(yīng)。得知我們默許了這筆錢財?shù)母冻觯系硢〉穆曇衾锊懦霈F(xiàn)和緩的高聲。人老了，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兒女稍有不慎的一句話都會引起他不適的猜疑。每次我都是小心翼翼，無任對錯，我都是以贊許的口吻去默認(rèn)。老爹最容易滿足，每次索要的都不貪心，一點小錢就可以應(yīng)付。
　　
　　 二
　　 親身體驗死亡又何止是老爹的第一次。
　　 在我十三歲那年，老爹就因為吐血差點一命嗚呼。我和姐姐手足無措地守候在身邊，我親眼目睹老爹手腳伸直，挺了兩挺靜止了兩分鐘，有驚無險死里逃生地挺了過來。我依稀記得那天屋外的陽光耀眼，是暑假快要結(jié)束的初秋。事后我們到處為老爹借錢看病，遠(yuǎn)房教書的細(xì)爺爺主動帶我到銀行貸款?，F(xiàn)在想起來，那僅僅是一個敷衍。在八九十年代的農(nóng)村錢財對于普通老百姓是個稀有物品，兩百塊錢也是一筆不小數(shù)字，誰愿意借錢給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又何況是鐵面無私的銀行？
　　 好在老爹那次無礙，挺一挺又堅強地多活了三十來年。三十年轉(zhuǎn)眼即逝又恍如昨天。每每回想起來老爹健在的時候帶著我們在田埂勞作，那又是何等幸福、何等值得留戀的美好回憶！
　　 老爹太過忠厚老實，忠厚老實到做鬼都沒有人害怕他。離世的那幾天，傍晚周遭鄰里沒有人害怕“他”的到來而早早地關(guān)門閉戶。夜里村民照常獨自外出，只是在有人碰面的閑聊中談起老人的離去而惋惜。
　　 人，在別人的同情中過完一生，那么他的一生一定是過的蒼涼和不幸的，老爹就是如此。青中年喪妻獨自供養(yǎng)二到五歲的孩子（我和姐姐）長大成人。一直體弱多病的老爹自己活命都力不從心，晚年顫抖著身體都無法自控還要服侍九十高齡的奶奶和成長中的兒孫飲食起居。為了節(jié)省錢財，減少兒女生活壓力，好多一次自己往醫(yī)院里奔忙的機會。老爹很少使用煤氣燒飯，一直都是自己上山砍來柴火。你有見過電視里播放石器時代的猿人，用石頭砸開堅果。上半年，大一點的木頭老爹無力對付，就用斧頭對著，用石頭去敲打斧頭砸開。在別人親眼目睹的敘述中，聽來無不令人動容和心寒。老爹已病入膏肓，斧頭都舉不過頭頂，知道自己能活命的日子是有日可數(shù)。可這一切您只字未提，您隱瞞了我們未知的結(jié)果。在您離世的前三天，只是說，孩子悶聲不吭，其他都好，言語里沒有一絲埋怨和預(yù)示死亡的征兆。電話里凈是滿屏笑意，聲音里也沒有以往嘶啞的雜音。
　　 而我們竟然還是疏忽了人有死前的回光返照，一切并未我們想象的那么幸運。還未等我們來得及暗自慶幸老爹身體有所好轉(zhuǎn)。不想，三天后莫名地傳來噩耗的消息。怎叫我不懷念！說好的中秋給您弄一點小錢，結(jié)果，也真真實實地給我們徹底地省了下來。
　　 上半年我有做過一夢，夢見老爹坐在細(xì)爹老屋的臺階上，緊挨著身邊一個熟悉的身影坐著，那身影就是離世二十多年的爺爺。老爹愉快地告訴我，他沒病了他好了，爺爺坐在旁邊一聲不吭。我為老爹有這樣的幸事而狂喜，醒來才知道那是一個夢。
　　 人有一半生活在夢中，當(dāng)夢境和生活息息有關(guān)，它其實就是生活。第二天醒來，我就把這個夢在日記里真實地記錄了下來。民間有一種說法說“夢”是相反的，這樣說來老爹此次的在劫難逃真的是一種必然？與其說這樣必然的結(jié)果，到不如說是因為我們內(nèi)心祈求才有了這樣的夢境。
　　 您離去得太過匆忙，匆忙到還沒來得及和我們道別，就變成了這輩子和我們再也不見。您不用再遭受病苦的折磨；也不用再因為思念兒女，擔(dān)心話費沒有著落忍受躍躍欲試撥打電話的煎熬；也不用擔(dān)心兒女在外的牽掛刻意隱瞞實情。無論家庭道德教育還是為人處世，您以身作則都為我們做出了最好榜樣，是值得我們最可尊敬的老爹！
　　
　　 三
　　 和他人敘述的閑聊中得知您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為奶奶披麻戴孝……其實，您的遺憾何止是這些，還有我們不可為之的過錯造就您晚年與命運極不相符的孤單。
　　 當(dāng)晚，老爹告訴奶奶等他不在了，下半年天冷就把他床上的棉被拿去保暖，以后就到她小兒子家里去生活。說完這些老爹就催促陪同看電視的奶奶早點睡覺。然而，這卻是老爹最后的遺言，說出這樣的話都未引起奶奶對老爹一舉一動的留意和關(guān)心。
　　 事后有人問起奶奶，奶奶說老爹說這樣的話也不是第一次。我靜靜地聽著，無語作答。一個病得頭都抬不起來的老人隨時都是死亡，我也羞于去責(zé)怪奶奶對老爹的不真，本該都是我要監(jiān)護(hù)的責(zé)任。認(rèn)真說起來也怨不得奶奶，對于一個老得傷感都已經(jīng)退化的老人，你還想她對老爹能有怎樣的慈悲？
　　 第二天早晨，老爹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定型，胸前浸染血跡的上衣早已干涸。三十年前的初秋老爹始于這場疾病，三十年后的秋天又因同樣的疾病心力衰竭而逝。自身懷有的疾病，并不是我們知曉的“老支氣管炎”那么簡單。曾經(jīng)因為貧窮，原本可以治療的傷寒引發(fā)肺部感染，轉(zhuǎn)變后來難以根治的頑疾。老爹也因為這場疾病的折磨，過著一生不盡人意的日子，原本拮據(jù)的生活更添窘迫。聽人說起，老爹過得最窮困潦倒時候，幾年都是穿著姆媽過世的衣服。一根草繩圍腰替代那掉落的紐扣。一件破衣也舍不得撕扯，還要留著給我們改良。如果沒有這場疾病作祟，老爹一生一定不會過得這么悲涼，他也一定還會健在。
　　 得知老爹走了，奶奶這才驚慌于自己往后的生活。望著一臉悲切木然地坐在房間里一天水米未進(jìn)的奶奶，對親人固有的惻隱又令我心懷不舍。趕緊打電話叫來就近的但醫(yī)生，為奶奶補充了一些生理點滴。在輸液的過程中奶奶不停地問我，她該怎么辦？……
　　 我強忍內(nèi)心的悲傷，不停地安慰奶奶。這不是您要考慮的，爹爹不在，我們也沒想著要把您一個人丟在這座老屋。
　　 奶奶的擔(dān)心也不是多余，即使我們有老爹對奶奶一樣持之以恒的耐心和脾性。她也不可能從我們這里獲取到和老爹在世時的舒心和隨意。人老了，自有我們無法根治的寂寞，和孝順無關(guān)，何況還有她難以克服的隔代情怯的障礙。再說我們常年在外，她需要解決的并不是一口吃喝問題，而是常年有人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去服侍。
　　 好在細(xì)爹、細(xì)媽義不容辭地承擔(dān)了贍養(yǎng)奶奶的責(zé)任，把她接往了廣東和弟弟、弟媳生活在一起。直接減輕了我些許負(fù)擔(dān)，免去了奶奶不必要的擔(dān)心，也為我突失老爹不知所措的將來有了重新面對生活的底氣和勇氣。親人每一伸出的援手和溫暖，都會令我莫名潸然，也令我心懷感激。
　　 每個人都有私心，每個人都想有放棄不屬于自己的勞累。我在原諒別人的時候，也在努力原諒自己。
　　 老爹不是名人，人們對他的憐惜原本不太熱切的議論，隨著那一堆黃土掩埋歸于沉寂?；钪臅r候身不由己，死后更是由著我們?nèi)グ才拧Ｎ易宰髦鲝垖⒗系湍穻尵o靠安葬，和自己摯愛的人兒永遠(yuǎn)相伴相依，我想這也是老爹最終愿意的歸宿。
　　 三天后“關(guān)山”的日子，我們清點了老爹所有遺物，除了祖業(yè)我們留做紀(jì)念，能歸還給老爹的東西我們一件未留。清晨趁著太陽還未初升，在老爹“新家”旁邊一把大火點燃。
　　 ……
　　 老屋也因為老爹不在突顯蕭條，有一天它也會在思念老爹的寂寞中轟然倒塌，和白河小區(qū)拆遷的房子一樣不復(fù)存在。將永遠(yuǎn)沉寂于歷史長河，和老爹一樣將在后人的講述中不僅代表一個時段歷史，也象征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和風(fēng)景人們所具備的生活素質(zhì)。
　　 人生有許多無奈，是由不得我們追悔。也開始明白失去的陪伴是不可以從頭再來，唯有在追憶的想念中回憶不忍深究的過去。
　　 無任我們生活在哪里，老爹都與我們永遠(yuǎn)離別；無論老爹在與不在，您都永遠(yuǎn)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