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懂事起，我就從不避諱我是一個瘸子，不，準確說是個癱子。
　　 癱子與癱子還不同，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天的，這對于正常人來說不管先天還是后天不就是個癱子嘛，有必要這么較真嗎？
　　 我覺得有必要，對于我來說還非常意義重大，重大到我癱了后的生活，對人應該怎樣說，對事應該怎樣做。盡管爸爸在我癱后沒有說過癱子這個詞，但我卻在第一次聽到后無比清晰地記在了心里，好像我本來就應該是癱子一樣，對這個詞我無師自通。
　　 每次爸爸對人介紹我，就會說，俺孩不是胎帶的，而是高燒燒的，要不也是活蹦亂跳的。是的，我是一歲半癱的，因為一場高燒，蹣跚學步的我如一位被打敗了的將軍，把自家的兩條腿輸給了病魔。可能我體質(zhì)太弱了，這毋庸置疑，因為我媽能把我安安全全生下來就是一個奇跡。
　　 當然，這得益于我的爸爸提心吊膽的十個月，仿佛我是我爸生出來的，生完以后，我爸汗水淋漓，氣喘吁吁，臉色蒼白，而我媽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東西，只知道躺在血窩里把鋪在身下的塑料單撕扯得粉碎后看著我傻笑。
　　 我癱了后自己的活動范圍只有屋子院子，院子屋子。那時的我不覺得憂傷，我有腿，因為爸爸就是我的腿。他總是不管多累多煩，都會愛憐地抱抱我親親我，把好吃的都緊給我吃，有時間就抱著我，或者用他拐彎的脊梁背著我滿村轉(zhuǎn)悠，讓我叫這個人叔叔，那個人大娘，告訴我那個應該稱呼爺爺，這個應該稱呼嬸嬸，乖巧的我總是甜甜地在爹話音剛落就喊出來口，有些大娘、奶奶就會連忙答應一聲，再在嘴里吐囔著作孽呀，真是作孽呀。我爸就該含糊著回答，沒事沒事，好著呢，好著呢。我就在他背上跟著笑，因為我也覺得爸爸的背就是好著呢！
　　 我媽是真的不認識我。我每天看到她都會喊媽媽，她答應不答應都沒有關(guān)系，我只覺得媽媽兩個字是必須喊的，就好像我要吃飯要尿尿一樣必須的，可媽媽沒有一次答應過，我很傷心，問爸爸，為什么媽媽喊她不答應，爸爸說，媽媽在做夢呢，夢里有她的世界，她不愿意出來，只有在夢里她才是最高興的，所以咱就讓媽媽高興，不喊她出來。我似懂非懂地看著媽媽。媽媽坐在屋門口手里比劃著一根兒樹枝，正對著樹枝吶吶自語，說到高興處還真的就笑出了聲，我相信爸爸沒有騙我，媽媽真的在做夢。
　　 上學后我才知道我媽不是在做夢，而是瘋了。
　　 我爸娶我媽時已經(jīng)快四十了，小時候一次從樹上摔下來把脊梁骨摔歪了，所以走路總是屁股在左身體在右，因為身體有了這個拐彎，拐媳婦，拐媳婦，就這樣把媳婦都拐跑了，只能在快老了的時候娶了我瘋子媽，然后又有了我。
　　 其實我媽也不是先天瘋子，她還是一位高中生，在村里絕對是文化人，說不定有可能還是一位受人愛戴尊敬的老師呢。聽爸爸說，我媽上學時不僅人長得俊，而且學習可好了，有一次甚至得了全學區(qū)第一名，發(fā)獎狀，掛紅花，我媽像個公主一樣站在領(lǐng)獎臺上。令人想不到的是就是這第一名害了我媽媽，接下來的幾次考試，媽媽一次比一次考得糟糕，老師責備，同學嘲笑，眼看離高考還有一個月，媽媽卻崩潰了，就這樣離開了她最喜愛的學校。
　　 姥姥一家?guī)е鴭寢屗奶幥筢t(yī)，服藥、扎針、電療，啥辦法都用過了，因為媽媽的病，舅舅和姥姥都分家另過，因為媽媽的病，姥姥家只差賣房子了，媽媽的病卻越來越嚴重。最后爸爸聽說了，把自家的積蓄拿出來還了姥姥家的外債，把媽媽領(lǐng)了回來。
　　 鄰居家大爺說爸爸是比瘋子還瘋子的人，活了八九十歲沒有見過有人往自家身上攬屎尿的人。爸爸只是笑了笑沒有還嘴，每天溫柔地和媽媽說話，不管她聽懂聽不懂。給媽媽梳頭，盡管媽媽一分鐘就會把爸爸的勞動成果毀于一旦，爸爸依然帶著媽媽尋醫(yī)問藥，在爸爸的精心呵護照料下，媽媽終于穩(wěn)定下來，不再狂躁不安，還知道給爸爸洗衣服，說白了就是在水里撈一下，可是爸爸卻高興得彎著脊梁在院子里跑了兩圈。
　　 等爸爸給我講完媽媽的故事后，我做夢就夢見我媽梳著長辮子，穿著干凈整潔的衣服，夾著書本昂首挺胸地走在上學的路上，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媽媽身后，小朋友們不再拿石頭砸我媽，而是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天上的陽光正好，微風也正好。
　　 爸爸也經(jīng)常對我說，孩兒，咱是生病才不會走路，所以咱得自己會照顧自己，有啥都不能讓人看不起咱，不能讓人笑話咱。我總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只要不是冬天或者下雨，天氣晴好的季節(jié)，爸爸就把我背到院子外面的樹下，這里有一大片的樹木，遮風擋雨，他給我鋪個布袋片子，把他給我做的木頭玩具擺在上面，讓我坐在上面玩耍。我家住在村口，坐在這里就能看到進出村子的人，我聽話地坐在布袋片子上不哭不鬧，爸爸夸我比媽媽都聽話，我看一會人玩一會木頭玩具，玩一會木頭玩具看一會兒人，半天很快就過去了。
　　 我最糟心的就是屙尿，可我最欣慰的也是知道屙尿，欣慰我的這些功能沒有隨著雙腿而報廢，人吃了就得拉，誰能光吃不拉？吃進去的東西在肚子里轉(zhuǎn)一圈就得再出來，只是比較尷尬的是，爸爸有時候顧不上管我，我會尿在褲襠里，再滲到布袋片子上，一股尿騷味兒就圍繞著我久久不散，我沒辦法呀，那時太小不知道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直至我五歲才完全學會解決我的私人問題。
　　 說遠了，咱再接著回來說我坐在村口樹下的所見所聞。我經(jīng)常自己一個人玩，因為沒有小朋友給我玩，他們有的還朝我吐唾沫，嘲笑我是癱子，爹嚇唬他們再喊就割掉他們的小雞雞，但他們還是捂著褲襠樂此不疲地喊。這不怪他們，我確實是癱子。
　　 他們上樹，捉迷藏、摔跤，躥上躥下，都有一雙健康靈活的腿腳，甚至尿尿都會使勁踮起腳尖鼓起肚子比賽誰尿得高尿得遠，而我都做不到，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喜歡他們，我喜歡看他們玩，看著他們就好像我也參與其中，我也上躥下跳地淘氣。我從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樣。
　　 直至有一天，爸爸照例把我放到樹下去地里干活去了，玩耍的小伙伴卻沒有了蹤影，我孤單地坐在樹下，伸長脖子等待小伙伴們，可只有遠處兩個老人蹲在墻根在嘮嗑，好不容易走過一個大伯，一問才知道，開學了，小伙伴們都開始上學了。那天等爸爸回家時，我早一人爬回了家趴在地上哭，爸爸摸著我泥猴一般的身體，第一次當著我的面流下來眼淚。
　　 夜里爸爸翻來翻去的睡不著，我假裝聽不見他的嘆氣聲，我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身旁。我挨著爸爸已經(jīng)躺了八年了，爸爸知道我多長時間尿一次，知道我一覺睡多長時間，我一動就知道我要干嘛，所以，我一動不動，爸爸太辛苦了，為了我和媽媽他一句牢騷話都沒有說過，所以我不能讓爸爸知道我要干嘛。
　　 第二天，等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枕頭邊有一個綠色的書包，像我曾經(jīng)在電影上看到的一樣，兩條長帶子上還套著綠色的金屬帽，我興奮地摸著書包，我知道這是爸爸買給我的，我能上學啦，這個消息足夠興奮得大喊大叫，爸爸聽到叫聲帶著微笑走進屋里，告訴我一會兒他背我去學校報到。我吵吵著要穿過年的新衣服去，兩條腿上的腳也應該穿上襪子和鞋，爸爸仔細地給我換衣服穿鞋子，摸著我的腳半天沒動靜，我完全理會不到，只是興奮地喊著快點，快點。
　　 當爸爸背著我走進校園時，我看著一排排教室，想象著我坐在里面讀書寫字，身旁的嘁嘁喳喳的議論我都沒有聽到，我像媽媽一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因為誤了開學，爸爸背著我直接找到校長辦公室，校長看著爸爸背上的我，又摸了摸我的腿，說實話，我的腿已經(jīng)變形了，像兩條掛面一樣掛在身體上，我根本感覺不到校長的觸摸。校長搖搖頭擺擺手，讓我們回去。爸爸告訴校長，我聰明著呢，看啥東西都是一看就會。校長還是搖搖頭擺擺手。爸爸只好背著我一步一步走出了校門。我想哭，沒有哭，因為我知道爸爸心里比我難受，我能覺出爸爸的背更加彎了。
　　 晚上我沒有吃飯，趁著爸爸不注意，我費力地把褲子蹭掉，對，蹭掉，我不會脫褲子。我恨自己不爭氣的腿，用手掐腿，用炕上的掃帚敲腿，都沒有知覺，累得我氣喘吁吁我都不知道疼。我從沒有這一刻心里難受，為什么我是個癱子，哪怕我是個瘸子也比癱子強。我嘶嚎著哭暈在炕上。爸爸聽到動靜從廚房著急忙慌跑進來，看著痛哭流涕的我，看著我傷痕累累的腿，一把把我抱在懷里哭著說，都怨我，都怨我，沒有照顧好你。邊說邊扇了自己的臉好幾巴掌。看著爸爸腫脹的臉，我停止了哭泣。摟著爸爸的胳膊不讓他動，高聲對爸爸喊著，我不喜歡上學，不喜歡上學。我覺得爸爸哭比我沒有腿更讓我心里難受。
　　 白天我不讓爸爸背我出門，爸爸問我為啥不出去，我告訴爸爸，不咋，外面太熱。其實我怕看到小伙伴們?nèi)ド蠈W。外面比屋里涼快多了。爸爸沒有做聲，低著頭走了出去。
　　 沒想到，第二天，爸爸一步三搖地趔斜著身體跑到屋里告訴我，校長同意我去上學了，我高興得“嗷嗷嗷”地叫著，只有這樣才能代替我手舞足蹈的快樂。喊爸爸趕緊背我出去，我要去看看小伙伴們上學放學，那天我覺得，天藍了，樹綠了，云白了，就連坐著傻笑的媽媽都美了。
　　 后來我才知道，爸爸為了求校長讓我上學，承諾由他當我的腿，絕對不給學校找麻煩，并跪在校長辦公室不起。最后校長無奈之下只好同意。明知道癱子就是上學又有啥用，大字不識的爸爸卻讓我這個癱子上學，就為了他這個癱兒識幾個大字。
　　 于是每天學校就多了一位歪著身子的人背著癱瘓的兒子上學的“風景”，之所以稱為風景，因為每次我們走過，總有人指指戳戳、駐足觀看。我才不管他們怎么說呢，只要讓我上學就行。為了在學校不屙尿，我盡量少吃少喝，結(jié)果瘦小的我更加瘦小，但我慶幸還有一雙靈活的手，能寫字做題，我慶幸有一個還算好用的腦袋，能每次考試得滿分，就這樣爸爸背著我上了五年學。
　　 這五年是我最幸福的五年，差點每天都想哼著歌，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殘腿。不僅我有學上，媽媽的病也逐漸好轉(zhuǎn)，有時候還會知道出門看看我放學沒有，回家也知道摸摸我的頭。只有爸爸越來越老，本來彎曲的脊梁更加彎曲。
　　 我那年十五歲了，馬上要上初二。我特別喜歡英語，單詞只要我念幾遍我就記得牢牢的，所以爸爸開玩笑說，說不定還能當英語老師。爸爸覺得當老師是最好的職業(yè)。結(jié)果還沒有等我開始做老師夢，媽媽出走了。大家可能不知道，盡管媽媽瘋瘋傻傻，可是媽媽對于爸爸來說就是家，是他完整的人生組成部分。
　　 爸爸把我托付給親戚鄰居，開始跑東跑西尋找媽媽。媽媽是傻，可再傻我也有媽媽。我回家再也看不到媽媽坐在門口自言自語，看不到媽媽望著虛空微笑的臉。
　　 學業(yè)因為沒有了爸爸這雙“腿”，中斷了。我的生活又一次跌入深淵。
　　 一年過去了，媽媽還是音信全無，不知道瘋瘋癲癲的媽媽迷失到了哪里，我一次次從夢中哭醒，可是有什么用，我再一次恨自己沒用的雙腿，不能奔跑著去尋找媽媽。爸爸為了找媽媽四處奔波，頭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了個包，他也顧不上看醫(yī)生。爸爸開始神情恍惚，無心勞作，要不是親戚鄰居救濟，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爸爸在尋找媽媽的路上昏迷過去了，好心人把爸爸送到醫(yī)院，那個頭上的鼓包，醫(yī)生診斷是惡性腫瘤，而且是晚期。爸爸沒有告訴任何人，悄悄回家了，開始給我安排后路。
　　 可我一個癱子能干什么？誰會雇傭一個癱子工作？他聽說鄰村有個瞎子學了按摩，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吃飽飯綽綽有余，所以回家就做我工作，認為學個一技之長就是以后我也能不至于餓死，我蒙在鼓里，很高興爸爸覺得我長大了。爸爸握著我無知覺的腿說，咱不是先天癱的，是高燒燒壞的，本來是健康人，所以即使現(xiàn)在不健康了，也得像健康人一樣用自己的手養(yǎng)活自己。
　　 我看著爸爸的眼睛、彎曲的脊梁，點了點頭。爸爸問我喜歡干什么，我想不出來我能干什么。我初中都沒有上完，沒有腿，沒有文化，更沒有錢，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鼓搗家里的電水壺、舊電視。拆了裝，裝了拆，借此來打發(fā)無聊的日子。
　　 爸爸看著我手里的錐子和桌子上亂七八糟的零件，一拍大腿說就學修理電器。我也很高興，我喜歡修修補補，對它們的原理深感好奇，我也知道這個不容易，可是要是能學會這個手藝，我相信自己可以讓爸爸少受點苦累，不用為了我操心惦記。那天夜里我失眠啦！
　　 學手藝就得有錢，為了找媽媽，家里已經(jīng)是債臺高筑，學費從哪里來？我經(jīng)過一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不想讓爸爸再去四處低聲下氣地借錢，就對爸爸說，給我買幾本書就行，我自學。
　　 我從最初的電器組成開始學，電器的元件英語標注的多，我的英語局限于初一的水平，哪里能看懂專業(yè)術(shù)語。沒有老師教，我想出個笨辦法，我翻字典看它是什么意思，我不會念但我只要看到它我認識就行。于是家里舊電視里的元件被我用字典翻譯完了單詞，看到這個單詞腦袋里自然而然反應出中文詞組。就這樣從單詞開始，從家里的舊電器開始，我走上了修理電器的道路。
　　 爸爸為了讓我有實際操作，給我四處收集舊電器，小到音樂盒，大到智能電視機，只收壞的，修不好的，因為壞的便宜，家里桌子上炕上堆的都是破爛的電器。沒想到，這些修不好的，到我手里后，經(jīng)過拆東墻補西墻，居然有的就好了。村里開始有人找我修理電視呀，收音機呀，電飯煲呀等等，我都會盡力給人家修好，當然，都是免費的，我不告訴他們我自己掏錢買零件，覺得有人同意我這個初學者修理電器，就是對我最大的鼓勵，我一個癱子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這比什么都高興。
　　 沒想到，爸爸頭上的鼓包發(fā)作了。爸爸的頭有平時的兩個大，瘦瘦的彎曲的身體頂著一個大腦袋，天天去搬水泥搬石塊，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樣堅持到現(xiàn)在的。抱著爸爸的大頭，看著爸爸一張一闔的嘴，我知道爸爸放心不下我，我哭著喊著說，爸爸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因為我不是先天癱兒，我也曾是健康人！爸爸聽到后慢慢闔上了眼睛。
　　 我現(xiàn)在租了一個小門面，專門修理家用電器，我憑手藝吃飯。四鄰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都覺得我這里價格便宜，態(tài)度和氣，喜歡來我這里光顧，所以現(xiàn)在小店生意興隆，我還收了學徒，日子一天天好起來。
　　 沒有媽媽了，沒有爸爸了，可是我的路還很長，我是爸爸的人生希望和生命的延續(xù)，也是爸爸割舍不掉的牽掛。
　　 我擁有一位身體弱小思想強大的爸爸兒，我不會忘記爸爸一直告訴我的，我也曾是健康人。我必須讓爸爸看到他的癱兒沒有認輸，我能像健康人一樣養(yǎng)活自己。
　　 我驕傲，我曾是爸爸的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