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人間暖情征文】木老倌(散文)
那一年我十七歲,已在農(nóng)場整整勞改了兩年。十五歲時,比我大十二歲的哥哥在上課時不小心踩在一張被風(fēng)吹落地的報紙上,而上面恰恰刊有紅頭文件,于是大難臨頭了,哥哥從云端跌入了谷底,由積極分子變成了罪大惡極現(xiàn)行反革命。哥哥無法忍受革命群眾對他的專政,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唯一親人的我自然成為了審問對象,我因一問三不知被遣送到了農(nóng)場勞改。
勞改生涯對我來說,與其是一種磨難,不如說是一種安置。自從哥哥失蹤后,那間不到8平米的家被查封了,我便徹底成為了無家可歸、無人可依的孤兒。如果不是農(nóng)場收容了我,我早就成為四處飄泊流落街頭的流浪者,因此我誠心誠意接受專政,白天老老實實認(rèn)認(rèn)真真地勞動改造,晚上踏踏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地早早睡覺。
那晚我同往常一樣早早睡了,突然感到屁股被人狠狠地揣了一腳,聽到有人大聲喊道:“176號!176號!”在勞改農(nóng)場只有管制干部叫犯人時才喊號碼,我一激靈,神志頓時清醒了,立馬應(yīng)道:“到!”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就見李干部指著我說:“176號,拿著東西跟我來!”我來不及多想,左手提起做枕頭的網(wǎng)兜,兜里裝著一件換洗的衣服,右手把破毛毯一卷扛在肩上,跟著李干部走了出來。
路上李干部什么也不說直往前走,我也不敢問,心里噗噗地跳,暗忖:“該不會讓我去礦山挖煤吧?”我記得陳胖子也是在晚上被遣送到煤礦的。我一路苦思冥想,卻不知自己過錯在哪里?唉,管他了,是禍躲不過,我低著頭盲目地跟在他后面走著。
來到一棟土磚瓦屋前,李干部拍門喊道:“木老倌!木老倌!”就聽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位瘦削矮小的老頭,李干部指著我對老頭說:“給你找了個幫手?!庇殖艺f道:“老實干活,不許偷懶!”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怯怯地叫了一聲“木老爹”,木老倌看了我一眼,待我進(jìn)門后將門栓好了,提著馬燈領(lǐng)著我朝里走去,里面擺著幾張四方桌子,原來是個食堂。穿過食堂便是廚房,廚房旁邊有一間小房,里面一張雙層單人床,木老倌指著下層說:“你睡下面吧?!蔽野衙汉途W(wǎng)兜往床上一扔,無力地坐了上去。晚餐吃的那點飯早就耗光了,人一歇下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木老倌走了出去,端了一碗稀飯、兩個油餅遞給了我。我接過來三兩下便全吃了,木老倌捻熄了馬燈說:“快睡,明天要早起?!?br />
床上有一床厚厚的棕墊,軟乎乎的,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后,也不知何時才入睡的。朦朧中被一陣畢畢剝剝的聲音驚醒了,聞到了濃烈的柴煙味兒。啊,要干活了!我一躍而起走進(jìn)廚房,木老倌正在揉面,我快步走上前,他用嘴朝灶堂努了努,我蹲在灶邊往里面添了一個草把。
木老倌只穿一件單衣,袖子捋得高高的,那團(tuán)面在他手里不停地變幻著形狀,不一會面團(tuán)又變成了一塊塊二指長寬的面片。他把兩塊面片摞在一起,說道:“把火再燒旺些!”我忙往里面再加一個草把,把下面扒空,火苗立刻往上竄了起來。只見他用食指與中指夾著一根筷子,用筷子往中間一壓,雙手抓著面片一扭,扔進(jìn)翻滾的油鍋里,油條很快就炸了起來。炸完油條后,他說:“吃飯吧。”我喝了兩碗稀飯,吃起油條來。這油條可真好吃,又松、又酥、又香。兩根油條塞進(jìn)肚里,雖未吃飽,卻不敢再拿,只是瞟了木老倌一眼,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說:“沒吃飽,盡管吃?!蔽掖笙?,一口氣吃了十二根油條。這個早餐是我兩年來吃得最有滋有味的一餐!
和他聊天我知道了木老倌的身世。他沒讀過書,斗大的字認(rèn)不了幾籮,有一身好武功。舊社會曾當(dāng)過一個還鄉(xiāng)團(tuán)的小頭目,土改時被關(guān)押過一陣,因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且是一個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的窮光棍,不久便被放出來了,再無人追究。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一天他大早起床,便到隊里的曬谷場松松拳腳,路過花寡婦家門時,恰恰撞到從里面出來的大隊革委會副主任。木老倌并未在意,可厄運卻纏住了他,不久他被打成“漏網(wǎng)的反革命”,被判刑了。老婆因此與他離了婚,兩個兒子也與他劃清了界限。刑滿后,他因無家可歸留在農(nóng)場,因做得一手好飯菜,便在食堂為管制所的人員和下放到那里的干部做飯菜。
我怎么也無法想象,瘦小的木老倌竟然會是一位武林高手。有一次趁著他高興纏著要他露一手,經(jīng)不起我的糾纏,他便表演了一手。只見他從灶邊拿出那根手指粗的通火棍,兩手一用力,通火棍就被扭成了麻花。又一運氣雙手一拉,通火棍又被拉直了。看完他的表演,我眼都直了。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每天纏著要他收我為徒,高興時他就教我?guī)滋兹_功夫,偶爾也教我吐納煉氣。
誰知好景不長,一天來了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是木老倌的大兒子,他告知弟弟得了肝炎,住院需要60元治療費。木老倌身上無分文,只好湊了幾塊錢路費給大兒子,答應(yīng)盡快想辦法把住院費寄去。大兒子走后,他陷入了焦急與苦悶中。他人緣雖好,但畢竟是在勞改農(nóng)場,所接觸的人員不是罪犯就是干部,他一個釋放犯,誰肯和他有經(jīng)濟(jì)往來。我雖有心卻又無能為力,也只有干著急。到了開資之日,木老倌要我?guī)退盍艘粡?0元的匯款單,晚上他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嘮嘮叨叨地與我講了大半夜的話。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已大亮,我翻身起床,發(fā)現(xiàn)毛毯上蓋了一件舊軍大衣,是木老倌的,我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大喊一聲“木老爹!”沒人應(yīng),疾步?jīng)_進(jìn)廚房,也不在,灶鍋冷冰冰的。我跑到外面找了一圈,也不見其蹤影,我意識到情況不妙,立即報告管制所。不一會來了兩名戰(zhàn)士牽著一條狼狗來到廚房,一位戰(zhàn)士拿著木老倌的襪子,給狼狗聞了一下,狼狗一路聞著一路往前跑,一直往湖邊跑去,繞著湖邊轉(zhuǎn)了一圈。忽然,狼狗在一棵大樹下停住了,發(fā)現(xiàn)一塊石頭壓著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我有罪,罪該萬死?!蔽疫@才明白,木老倌已永遠(yuǎn)永遠(yuǎn)離開了我……
原來木老倌為給小兒子籌措住院費,偷偷地從每天的餐票里截留幾張,一共貪污了45元錢,把錢郵寄走后,他便陷入了恐懼之中,終于因無法擺脫負(fù)罪感的煎熬而走上了投湖自盡的絕路……
木老倌的尸體第二天才浮上來,本來是要拉到場部火葬場去火化的,一位立場堅定、階級斗爭觀念極強的干部提出:“要埋葬帝、修、反,怎能讓一個畏罪自殺的壞人享受火化的待遇呢?”于是用幾塊薄板釘成了棺材,把木老倌就地葬在湖邊的土崗上。
晚上我偷偷地將木老倌的遺物包括那件軍大衣捆在一起,來到墳前焚化、祭拜。想到木老倌對我的關(guān)照,忍不住鼻子一酸痛哭起來。我找了一塊板子想給他立一塊碑,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眼看著就要天亮了,只得匆匆地在板上刻了五個字:木老倌之墓。
歲月流逝,彈指已過了四十多年,這四十多年里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很多事情早已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唯有木老倌那瘦削矮小的身影時不時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